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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6年第1期-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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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子在东村看完戏从那里坐地铁,夜晚有些路段快车变成慢车,中间再转一次车,到布鲁克林瑟基洛家时已过十一点。瑟基洛家一室一厅的公寓房已挤满客人,她不认识主人,那位先到一步的ABC(在美国出生的中国人)朋友,早年学过艺术的牙医为哲子作了介绍,这类聚会常会混入几个诸如牙医之类的专业人士。
瑟基洛以一种令人注目的方式从人堆里走出来,他皮肤棕色个子高大长发束在脑后,留着山羊胡子,帅气英俊,但那只是年轻时的影子,修剪得格外用心十分有型的胡子赋予瑟基洛几分怪诞色彩,巴西画家四十有余,无论如何他那剽悍的身架残存的俊朗气质与他简陋的寓所几乎不相称,似乎他只是在扮演一个穷途末路的艺术家的形象。
哲子走进门就发现与客人同时拥挤在这套公寓房的是几百张画,她几乎以为这次聚会是巴西画家的一次个展,因为他寓所里的家具很少,没有床,墙上挂满了画,挂不下的都堆在角落,或放在衣橱顶上。那是些色彩黯淡甚至是邋遢的不同尺寸的油画,画面的主要形象是骷髅,大大小小的骷髅几乎被黑灰的底色淹没,她一点儿不奇怪这些画在市场不受欢迎,事实上,你也很难从这一类晦涩的画面上感受蕴含其中的尖锐的锋芒或称为冲击力的那种光芒,瑟基洛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告诉哲子,他搬来纽约十七年,画了一千多张画,但一张都没有卖出去。
他就是纽约成千上万个正在挣扎的画家之一,恰恰是他失败的现状令哲子产生兴趣并有深深的认同,在她自视是个失败者的时候。巴西人微笑着看着中国女人的眼睛,毫不掩饰他对女人永不衰退的兴趣,他仔细地问清了哲子的名字并试图发出中国字的音节,接着塞给她酒杯,指着一只塞满几十瓶酒的大冰桶问她要喝哪种酒,听哲子说不喝酒,他做出不能相信的样子,却从一只塑料大水罐里倒出一杯淡橙色的饮料,说,试试这个,你会喜欢!哲子接过他的那杯东西,感觉上所有的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把杯子端到嘴边,他们笑着说着什么,她听不懂,但她已经注意到今天的客人有色人种居多,英语口音极重,哲子立刻就放松了,本能地知道来对了地方,杯里的东西也很可口,香,甜,像某种饮料却又多了些让口舌一醒的刺激,满满一杯东西她一下子就喝了半杯,这时手里的杯子被轻轻地抽走了。
“小心,里面有很烈的酒,你刚才说过你不喝酒……”哲子转过脸去看说话人,但同时她的脸已经烧灼般地红起来,心跳得又响又快,在一阵一阵的眩晕中她认识了这个叫劳伦斯的画家,他三十开外,是今晚仅有的几个白人之一。他用水杯在龙头上装了一杯水,从冰箱里找出冰块放进杯里,把满满一杯冰水递给她,她一口气喝下一满杯的冰水,但已经脸颊眼睑通红,站立时身体摇摇晃晃有些不稳,瑟基洛似乎很满意哲子的微醺状态,连连说,这就对了,到我的派对就应该喝酒!他又倒了一满杯酒塞在哲子手里,接着去给别人倒酒,当然哲子没有继续喝酒,但也记不得重新握在手心里的酒杯去了哪里,甚至也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继续在喝冰水,或者和什么人在交谈。
她好像是突然又回到喧嚣的聚会场所,面对拥挤着人和画的公寓房,她才发现她连客厅都未进,她一直站在玄关和厨房之间,为了避让新到的客人,又退到厨房,厨房也挤着人,煤气灶上放着一大锅黑乎乎的汤,与之相配的是一大盆夹杂了肉和其他菜蔬的米饭,这两样东西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有些古怪的香味却很诱人食欲,哲子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过晚饭。是的,这眩晕后的清醒伴随着莫名的轻松,多天没有好好吃饭的哲子感受到透彻的饥饿。
这类聚会的吃食一般都很简单,除了酒之外,就是配酒的小吃,不外乎饼干奶酪油橄榄土豆片,但这一次却要丰盛得多,瑟基洛厨房灶上放着的东西显然花费了他不少工夫,毫无疑问它们是他的家乡汤和主食,尽管他没有卖出一张画,对客人却很慷慨,这也是哲子在纽约这个地方很少见识的。有人端着纸碗和纸盘过来很熟练地盛饭舀汤,哲子打算效仿,但这黑乎乎的汤看上去有些怪异,所以她只舀了半碗,端到嘴边还有些犹疑,十分小心地先喝了一小点,没想到出奇的美味,她抬起头看到劳伦斯询问的目光,原来他的目光如摄像镜头已跟拍了她一段时间,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他才发问:“怎么样,可以吗?”宛如他是汤的主人,在等待外族人接受他的汤,或者说接受一种文化。
哲子朝他使劲点头,“哦,我从来没有喝过样子这么难看味道这么好的汤。”这句评语让劳伦斯笑起来,虽然他看起来不苟言笑。这味道独特有些辛辣的黑乎乎的汤赶走了挡在哲子面前的迷雾,她仔细咀嚼着和汤一起流进嘴里煮得很透的黑色的豆子,一些搅碎的肉末,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生活并不会更糟,假如离开纽约、挣脱这一段只给你带来痛苦的关系?回上海的念头突然涌来,使哲子恍然间好像已经从纷杂的关系中解脱出来。
劳伦斯给自己盛了半碗汤并盛了小半碗米饭,学着哲子用筷子挑起米饭,当然这并不容易,哲子忍不住纠正他捏住筷子的手指,直到这时,哲子才和他交流起来,他没有去过中国,对上海毫无所知,至少他不是那类对东方文化很热衷的美国人。他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郁郁寡欢,他连客厅都没有进去,自始至终站在厨房,手里拿着小瓶的墨西哥啤酒,默不作声看着人们互相寒暄,在客厅门口挤来挤去,有人刚到,也有人在离去,他们多是些深肤色黑眼睛的南美人,大声说笑,浓重的西班牙口音,有些刺耳,用哲子的耳朵听来。哲子骨子里是个种族主义,就和她周围的中国人一样,歧视有西班牙口音的南美人,但现在,她却在担心劳伦斯是否是个种族主义,他好像不和中国人往来,他住在纽约却不会用筷子,大概从来不去在下城数不胜数的中国餐馆。
后来站在劳伦斯边上的黑人和哲子聊起来,他是音乐人,头上的鬈发编成无数根辫子,却与哲子交谈起老庄哲学,这也是掐林威治村的时髦话题,劳伦斯没有加入谈话,他在一旁听着;或者,根本没听,只是在专心地喝他的啤酒。
然后劳伦斯向哲子告别说,他要去参加后面一个派对,那时已经快十二点,哲子很吃惊这么晚他还要去派对,他说周末晚上他从不睡觉轮流参加不同的派对,他问哲子想不想同去,哲子说她不能熬夜,但他们交换了联系地址,当时他没有带纸,把哲子的地址写在火柴盒上,哲子相信他不太有可能保留那只用空的小纸盒,如果这么晚了还要去另一个派对,如果他在那个派对继续喝啤酒。所以哲子把那片写有他地址的破纸片小心地收藏到皮夹里,内心深处她对他有一种探索的向往,他身上有股气息在吸引她,是什么呢?她后来仔细地回想,他的消极气质?他的与现实保持着距离的蓝眼睛里的冷漠?她没有意识到他身上的特质正是她的男友的反面。
因为可以随时发E…mail,哲子反而耽搁了与劳伦斯的联系,那张纸片夹在皮夹里就忘了,就像那天晚上喝着巴西画家的黑豆汤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随时买机票回去,假如实在坚持不下去,反而就安心下来在纽约拍起片来。所以当她收到劳伦斯的电子邮件时有些意外,他告诉她,星期四的切尔西有画廊开幕酒会,何不去那里走走。并给了她画廊的网站,信很简洁,甚至是谨慎的,再没有多余的话。劳伦斯,他要戒备的是什么呢?
她给他发回信,希望他告诉她,她将在哪一间画廊能碰到他,因为切尔西有许多画廊。但是,直到第二个星期,哲子才收到劳伦斯的回信,他告诉她,他一星期开一次电子信箱,所以她的信他刚收到,不过没关系,切尔西每星期都有画廊开幕,但这个星期他去佛罗里达探望正在那里度假的父母,他给了她手机号码,却又告诉她,他很少开手机。
这样晦涩的联系方式很少见,但哲子觉得有趣甚至有些神秘,联系又中断了一阵,直到她再一次受邀参加瑟基洛的派对。
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春天都快过去了,似乎纽约的春天和上海一样短暂,几乎是转瞬即逝,阳光好不容易把早春的残雪化尽,一个毒日头就让所有的人都脱了春装,风变得黏腻,星期天下午曼哈顿的街上挤满了人,纽约人迫不及待地穿起夏装,露出胳膊和腿,身上脸上一股抑制不住的放纵,仿佛他们整个冬天是蛰伏在洞穴里,现在终于可以见天日了,也很像监狱的放风日,怀着从铁窗里走出时的强烈的释放感。
是的,假如你在日常生活里走着一条循规蹈矩的道路,你就有足够的闲暇和心情,就不太会错失自然赋予生命的必要享受,季节更换时的新鲜感,在这个人人把外衣脱去,陡然有一种轻松感的日子,瑟基洛面临的却是生活的沉重,他在东村的画室维持不下去了,他为关闭他的画室开一次派对。当然,每天每天,成千成万漂泊在纽约的艺术家会遇到瑟基洛这样的问题。
不同的是,南美人是以寻欢作乐面对困境。这一次的瑟基洛的派对是放在他在东村的画室,这画室本是瑟基洛与另外两个画家合租,由于其中一个画家境况不好,欲退租离开纽约,而瑟基洛他们一时找不到合租人,也无力支付更多的租金,不得不选择同时退租。
东村的画室甚至比瑟基洛在布鲁克林的寓所还要小,不同的是,画室的空间是完整的,没有任何阻隔,也没有家具,墙上的作品挂得比较讲究,风格有变化,因为他的两个合租人的作品也一起挂出来,所以这不仅是一个关闭画室的派对,也是画家们把他们在画室做的作品做一次展览。
显然离开这间画室对于瑟基洛是不小的打击,尽管他像上次一样在凉水罐里调出他特制的酒,站在放满酒瓶的冰桶旁给客人们拿酒倒酒,但他仅仅是在尽一个主人的义务,那股昂昂然的兴致可是低落了很多,尤其是那双善于向女人调情的黑眼睛仿佛被熄灭了灯的黑屋窗口。
是的,瑟基洛甚至没有向哲子劝酒,但是哲子却禁不住地要让自己再醉一次,她和男友处于冷战阶段,他对于她去东村消磨夜晚非常恼火,虽然他的夜晚是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他还认为她以东村聚会来影射他成功的庸俗,对她认同的那个仓库世界毫无同情,因为他对那个世界比她更了解。他强悍专制,他的个性是和他的野心和他的才华共同凸现,这一点令她气愤也吸引着她,问题是两具身体之间爆发的热情却更加真实,以及情欲背后对年少时梦想的紧紧抓住的企图,它们使成熟后的理性显得很无力,哲子对他爱恨交加的同时对自己的失望更甚。
第一次突如其来的醉酒给予哲子的体验,使她很想再享受一次。眩晕之后莫名的快乐,这大概便是微醺的状态,哲子很向往微醺时短暂的真空感觉和之后的随波逐流的软弱的快乐,那一刻她曾经把所有的压抑彻底忘记。可是第二次并不那么容易醉了,哲子似乎喝完整杯酒仍然意识清醒。那时候她还在朝四周张望,她在等劳伦斯,也在等待醉意,那天的她将长发梳成两条辫子,穿了一件白色绸缎中式男衬衣,中式立领敞开着,长至指尖的袖子被卷到手肘上,又宽又长的衣襟盖住了臀部,下面配了一条紧身牛仔中裤和夹脚拖鞋,那是她为东村无名艺术家制造的东方形象,人们称她为AsiaBeauty(亚洲美人),她在下午在成名建筑师面前受到压抑的虚荣心在夜晚落魄艺术家的聚会上获得张扬。
那晚客人中有个罗马来的工程师,尤其倾慕哲子装饰出来的东方特性,他剃平头,穿白色T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笑起来脸上有酒窝,有一股东村聚会难以见到的洁净的活力,他的手指捻着哲子衣服的绸缎面料,赞赏着哲子的东方服装,但哲子对米兰的时装更感兴趣,然后话题转到了罗马,哲子的酒意开始上脸,她忘记了现实,记起的是她在大学读过的古罗马的故事,罗马轶事成了他们调情的载体,劳伦斯来了,但哲子几乎没有看见他,也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她被罗马工程师迷住了,也可以说是被关于罗马的话题迷住了,醉意不知不觉间把她包围,虽然不如第一次那般快速,但很持久,渐渐的,她觉得房间里呆不下了,她需要室外的氧气,于是她来到阳台。
劳伦斯就站在室内通向阳台的门口,手里拿着他的墨西哥啤酒。哲子从那里挤过去时,似乎觉得有人在和她打招呼,但门口站着一堆人,她匆匆扫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看清,便穿过长长的阳台,站到阳台另一端。这是铁阳台,栏杆很低,外边挂着消防铁楼梯,铁制品在砖房楼群中显得富有风格,但渗出冷酷的气质,哲子觉得仿佛要从又冷又光滑的铁阳台里滑翔出去似的,虽然在三楼,但旧工厂的三楼,比普通楼房高了一倍,风力很强,似乎要把她从低矮的栏杆内翻掀出去,无论是滑翔出去还是翻掀出去,哲子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把握自己身体的危机感。要是掉出阳台,躺在马路上,人们都无法知道她是谁,只有那两根辫子和衣服能提示她的中国身份;她再一次感受随波逐流的软弱,身体和四肢软绵绵的,她就地坐在阳台的地上,想象着那些血腥的场面,有一股自虐的快感,有人走过来递给她一杯冰水,她接过冰水抬起头见是劳伦斯,她朝他笑笑,就好像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也许更像是上次派对的继续。
“今天又喝烈酒了?”他在问。一阵狂风吹来,她没有听清他的话,但风把她从昏朦中吹醒,她问:“劳伦斯,你刚到吗?我还在找你呢?”
他笑了,接过她喝空的杯子,又去拿来一杯冰水递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他指着前面的街告诉她,他的画室就在两条街以外,也是与人合租,他和瑟基洛一样,说到现状并没有任何窘迫,她想起他有个在佛罗里达度假的父母,叹了一口气问道:“为何要到纽约来做艺术家,也许留在巴西就不至于没有画室。”她是指瑟基洛,劳伦斯淡然答道:“可能,可是如果离开纽约,他是不是还做艺术家呢?其实,要离开很容易;买一张飞机票就走了。”她一惊,那也是某一刻她的想法。他告诉她,他在这一带散步时,经常遇到一个中国女孩,也许是韩国人,她在一个家庭打工,给他们遛四条狗,只记得那个女孩立志要做个电影编剧。
“后来呢?”
“没有后来,因为没有再见到她。”说着他起身说要离去。
“又去那些派对吗?”她跟他一起站起身,他看着她笑了,她的双辫和中式男丝绸衬衣似乎刚刚被他收进眼里,他问:“你说过你在拍片子,是不是也把自己放进片子?”正色道,“至少应该拍完这个片子才离开纽约。”她的鼻子一酸,渴望向他倾诉什么,但终究只是点点头,他离开阳台后,她朝下面看去,看到的是黯淡的路灯光下的社区广场,一些黑人坐在那里,按照一些中国人的说法,这里该是不安全的社区。
但是不管怎么样,绝不能住在这个地区给人家遛狗,绝不能像这些人那般落魄,对的,不能做落魄的艺术家,她这么警告自己,酒意已随风而去。
她给丈夫打电话让他给她寄生活费,他什么都不问,只是告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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