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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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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寡妇拿鞋底蹭着财得洒在地上的灯油,一下一下的,很有劲道。辛寡妇说这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辛寡妇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众人这才明白其实辛寡妇才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辛寡妇的脑袋瓜子抵过十个八个见过世面的男人。
  便都不说话。空气硬得如同—块大玻璃,众人手里都牵了—个角,谁也不敢动,一动就碎。
  最后还是财来发话了,财来的声音很低很沉,震得地板嗡嗡地抖。财来的手松了,玻璃碎了一地,“先搜了再说。”
  辛寡妇伸出一根小拇指,一心一意地挖着一腔热鼻屎,不动。
  屋里和辛寡妇有着一样想法的人,也不动。
  没法子,财来只好自己动手。
  财来把油灯搁在地上,走过去,一把揪住了信月的衣襟,将信月小鸡似的轻轻一提,立在了墙角。扣子依旧难解,财来嫌麻烦,索性不解了,却将手直接伸进了肚兜里头,上上下下地掏了起来。
  正掏着,天井里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个女人在扯着嗓子叫财来:“皇天啊,有、有人跳井啦!”
  慌乱之中,财来指派了—个贫协的干事留下来看守信月,便提着灯领着众人风也似的跑了出去。
  跳井的是信月的婶娘袁氏。
  袁氏是铁了心要死的。袁氏抱了一个夏天取凉用的石枕跳了井。那年雨水少,井里水位浅,袁氏跳下去,一头就扎到子井底。井筒窄,石枕将袁氏的一只手紧紧地压住了,众人花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将石头挪开,把袁氏打捞上来——自然早就没了气。
  袁氏直挺挺地躺在天井里,样子十分滑稽。肚腹鼓胀如孕妇,布衫被钉耙抓烂了,裸露的肚脐眼里一丝一丝地冒着黄水。一只手断了,面团似的瘫软着。眼睛半开半闭着,嘴角却高高地挑起,狰狞地笑着。
  众人看着,心情突然都有些复杂起来。
  后来还是辛寡妇进了屋,取了一床被子将袁氏劈头盖脸地遮了。又叫了几个女人,回家去随便缝了一身寿衣,待天明就将袁氏草草掩埋了。
  那晚众人就把信月给忘了。
  而信月就是在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里跳窗逃走的。
  很多年以后,当粗粝的记忆已经被岁月的流沙磨蚀得逐渐模糊起来的时候,信月依然固执地相信,婶娘袁氏那天晚上其实是精确地预谋了自己的死来救信月的。信月的生命是从逃离藻溪的那一刻开始的。信月的生命在离开藻溪之后才开始繁衍茂盛,开花结果。婶娘是信月的丁步,没有婶娘信月就涉不过藻溪的水。这个丁步,本来应该是母亲来做的。可是当信月需要涉水的时候,母亲却扔下了她。
  婶娘做了信月的母亲。
  第二天早上有人在藻溪边上发现了一只黑布鞋,辛寡妇一下子就认出来是信月的鞋子——那鞋面上绣的一朵百合,是辛寡妇亲手所为。众人在溪里打捞了很久,却一无所获。
  几天之后工作队回来,传达了县委指示,说,藻溪乡的土改有些冒进,走过了头,需要整顿。财来给撤了贫协副主席的职,一气之下去了萧山给人打短工。
  后来财得当上了贫协主席,就给黄寿田和袁氐的独生儿子安排了一个民办小学教师的位置,也算是思想改造的一个典型。紫东院里发生的事情,做了一阵子藻溪人餐前饭后的谈资,骂也骂过,叹也叹过,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几年以后有人在温州城里看见了黄信月,后来打听出来,才知道黄寿渊的这个女儿非但没有死,还嫁了温州城里的一个大官。回去说了,藻溪人便都啧啧叹奇。
  五八年乡里闹特大虫害,农药化肥都是配额供给的,藻溪是个小乡,争不到配额。想来想去,众人最后想到了辛寡妇,让她去温州城里找信月试试门道。辛寡妇硬着头皮,找去了信月的家。时隔七八年,辛寡妇已是个头发花白跛脚驼背的老太太,而信月却正在年轻气壮的岁数上,剪了一头齐刷刷的短发,穿着一件双排扣的列宁装,完全是城里干部的打扮。辛寡妇见了信月,还没开口,眼泪就下来了。罗罗嗦嗦地说过了乡里的难处,信月却一言不发。辛寡妇叹了一口气,说娃呀那年的事你就忘了吧,藻溪总算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啊。信月听了这话,转身就进了里屋,把门带上了。
  辛寡妇灰头臊脸地回到了藻溪,发誓饿死也不再进城丢这个人了。
  第二天藻溪乡却得到了农药化肥的配额。
  六四年特大洪灾,藻溪是浙南第一个收到救灾款的乡。
  这是两桩大事,救了一乡人的命。
  还有许多小事,是一家一户的事。财志女儿的肾病,财留母亲的肝硬化,财富老婆的子宫瘤子,对宋达文来说只是一句话,对寻常人家来说,却是一条命。
  藻溪人知道,事情虽然都是宋达文办的,可是宋达文却只是为了信月。宋达文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将近二十岁的妻子的溺爱,连藻溪那种乡下地方的人,也是一眼就看清楚了的。
  藻溪人唯一能够报答信月的地方,就是年复一年地恭恭敬敬地迎候信月回乡。可是藻溪人的期望却一年又一年地落了空。实在逼得紧了,信月就发话说等死了就回去。
  这话还真说准了,却是后话。
  藻溪人后来终于找到了一个报答的机会。六七年城里闹文革,来了几拨外调组,调查信月的背景——当然是冲着宋达文来的。外调组在藻溪蹲了几天,却一无所获地回到了温州。
  “辛寡妇还健在吗?”末雁问财求。
  “走了,比你妈早一个月,活到了九十一。”
  “财来财得呢?”
  “财来七三年就死了,肝腹水。财得住在敬老院,老年痴呆症,连儿子也认不得了。”
  “你外公的祖坟,是乡里人合修的——是财得和辛寡妇的儿子牵的头。”
  “开吗?开吗?”
  末雁长久地失眠着。那个细小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开始了周期性的絮叨。
  末雁知道这是母亲旧手绢上的那朵莲花,在暗夜中寂寞的自语。这样的私语,已经持续了五十年,还要持续多少年呢?末雁从枕头底下掏出那条手绢,烦躁地团在手里,叹了一口气,说开吧开吧,要开你就开个够吧。
  “妈妈你在说什么?”床那头灵灵翻了个身,问道。
  末雁吃了一惊,问灵灵你怎么还没睡?灵灵含糊地嗯了一声。月光流过竹帘,照得灵灵的脸廓阴晴分明,睫毛在月影的重压之下微微颤动。末雁想起母亲信月逃离藻溪的那一年,也就是灵灵的这个岁数。和母亲相比,灵灵这一生的开头实在是平顺得失却了叙述的重心。心里似乎有些庆幸,又似乎有些遗憾,便伸出手来摸了摸灵灵的脚——女儿虽然发育得不错,在她眼里却依旧是瘦。
  “妈妈,刀片在西藏住过两年,教援去的。在西藏交了一个女朋友,叫雪儿达娃,是蓝色月亮的意思。”
  母女两个私下里曾笑过百川的眼光锐利如刀,灵灵就给百川起了个外号叫刀片。
  “你怎么知道的?”末雁又吃了一惊,这一惊却没有放在声音上。
  “我看见照片了,一身都是银首饰,辫子上闪闪发亮的。”
  “达娃不愿离开西藏,他们只好分手了。刀片很痛苦,写了很多诗给她。”
  末雁突然记起百川给自己看过的几首诗,写的虽然是景,却都是致D.W.的,大约就是这个达娃了。又想起那天在藻溪边上那个炭火一样炽烈的吻,脸在黑暗中灼灼地热了起来。百川。百川。百川深井一样的眼睛。百川浓黑的睫毛。百川没有一丝赘肉的背影。百川百无禁忌的笑声。百川的生命之树正在生发的时节。百川叫一切走进他树荫的人,忍不住想撷取一片青春。
  不知百川和那个穿着藏袍的辫子闪闪发亮的女子,是怎样炽烈地做爱的?
  “妈妈,诗人是很敏感很特别的人,对吗?”
  末雁在黑暗中微微—笑,却没有回应,心想这十年中文学校的正规培育,竟不如短短几天的实地考察——在藻溪的日子里女儿的中文实在有了太多的长进。
  末雁和灵灵在财求家住下,便天天有人来请吃饭,财求一概替母女两个推辞了,只让在家吃。百川笑老头子有独霸假洋鬼子的嫌疑,弄得人人受罪,天天吃你煮的猪食。财求抡了拳头,说你个浑球爱上哪儿吃就上哪儿吃,你姑和你妹子是要在家陪我的。百川脖子一拧,拧出两条蚯蚓似的青筋:“谁是我姑了?我姑好好的在广州呢,嫌我亲戚不够的,一路瞎认。”
  末雁知道百川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忍不住抿嘴一笑。自从在藻溪落下脚,百川就从来没有叫过自己一声姑。能含混过去的地方就含混过去,实在含混不过去的时候,就用一个“她”字或是一个“你”字来糊弄了事。
  吃过饭,总有客人来,当然是看末雁和灵灵的。大多是黄氏宗族的亲戚,末雁虽然在母亲出殡时见过一些,终究还不认识。财求一一介绍,其中就有辛寡妇财来财得等家的后代,都是老实本分的乡镇人,说穷也不算穷,说富也说不上富,与财求的家境相比,就多少有些落泊了。说话的神情上,就都有些巴结财求,替财求做面子的意思。从这些人身上,末雁看到了母亲信月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如果母亲没有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离那份本来属于她的生活,也许母亲永远也不会知道城里的那片天地。那么母亲也永远不会与父亲相遇,那么母亲就会有别的丈夫,别的儿女。也许那个黑夜就是一个契机,是造就了末雁存在的一个契机。隔着五十年的沟壑来看母亲的乡党,末雁想替母亲说几句狠话,话到嘴边,却都瓦解成了细细碎碎的叹息。
  命啊,这就是命。
  客人三三两两的来,都不空手,带的自然都是乡下的土产,有柚子笋干发菜腊肉卷式凉席,等等等等。起先末雁总跟人解释多伦多华人超市里什么都不缺,后来便懒得说了,由着礼物堆了半个屋子,却暗暗交代财求等自己走后再慢慢给人送回去。
  客人来了,坐着,呼噜呼噜地喝着茶,拘拘谨谨地,很快就将那几句客气的话说完了。毕竟隔了两个世界,可以和末雁讨论的话题极其有限。
  你家有车吗?是什么牌子的车?
  你家房子几层楼?
  才两层?不都说你们外国住几十层吗?
  你一个月薪水多少呀?
  交税?交它做啥?什么政府不政府的,你挣几个钱,藏起来,他知道个球。
  说到这一步,财求就起身送客了。财求送人送得远远的,一路往人口袋里塞着物件。末雁虽然听不懂他们的方言,却也猜得出那是在推来推去。就问百川财求在做什么。百川说分红包呢,谁叫你是洋客呢?末雁气急败坏的,说这是什么风俗呀,我也不能让他花这个钱啊。百川对灵灵眨了眨眼睛,说你妈跟你爸急的时候也这样吗?灵灵说才不呢,我妈跟我爸坏就坏在从来没有脾气。末雁越发气急了,说灵灵你还不给我闭嘴。百川嬉皮笑脸地挡在末雁和灵灵中间,说要鼓励小孩子说真话嘛。这回就轮到灵灵急了,说谁,谁是小孩子?你才是小孩子呢。末雁就捂了嘴笑,说活该,两边不讨好。
  百川才收了笑,说你跟老头子客气什么?我爸的公司这些年这么红火,你猜最早是谁给批的许可证?是你爸的老部下。老爷子存了这么多钱,花点在你身上,很该的。
  灵灵在家呆得腻味,就问有地方上网吗?百川说全镇就有一家网吧,还三天两头死机,你要不怕就去试试。
  三人就—同去了。
  网吧里冷冷清清的没有什么客人。吧主见百川进来,就拍手,说欢迎诗人带领外国友人光临。百川扔了一根烟过去,说少废话,你小子好好的给我端几杯冰镇杨梅汁出来,别拿那破糖水来糊弄人。那人果真就进去后边端了几杯冷饮,往台子上一放,一片雾气。灵灵喝了一口,凉得直嘬腮帮子,说比去北极还过瘾。
  吧里总共才三台电脑,一人一台开始上网,慢如爬虫。灵灵终于上了路,大呼小叫,说妈妈妈妈爸爸一连来了五封信,问我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跟他联系。末雁一看自己的信箱里都是些垃圾邮件,就没好气,说那你赶紧送封信过去,告诉他你妈在藻溪找了个后爸,准备把你留在这儿了。你吃不饱穿不暖,整天以眼泪洗面。
  灵灵呆呆地看着末雁,半晌,才轻轻地说:“妈妈你变了。”
  末雁哼了一声,说你妈要早变就好了,这会儿思变也晚了。
  母女俩正逗着嘴,末雁的电脑叮咚响了一声,是有人来信了——却是一个末雁不熟悉的网名。短短的几行字,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
  
  年岁,在你面前的时候,是一条
  无法逾越的  河
  在你身后的时候,是一条
  微不足道的  缝
  今夜我不想河,也不想缝
  今夜我只想你
  姐姐
  
  末雁吃了一惊,却听见身后有人噗嗤一笑,回过头来,百川正坐在屋角远远地看着她,两眼如炬,烧得她一身燥热,汗流如潮。犯了一会儿怔,想回信,却又不知写什么好。
  后来便从皮包里翻出了一张名片,按上面的地址用英文发了一封信:
  
  汉斯: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北极的那个日落?我猜想你已经忘了,可是我没有。从那个日落到今天,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许多变化。我离了婚,现在和我的女儿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小镇上,渐渐挖掘关于我母亲的故事。希望我的女儿不要像我这样,在母亲身后才开始点点滴滴地了解她。
  到这个小镇,原来是想体会索罗到沃登湖生活的感觉,可是在寻找简单的过程中,我可能又一次陷入了没有预料到的复杂。
  我会继续等待你的信。
  多伦多的  雁
  
  刚送出信,叮咚一声,又马上收到了一封信,是从汉斯的信箱发过来的。
  
  亲爱的女士/先生:
  这是一封来自海德堡大学的自动回复信件。我们已经收到了你给汉斯·克林博士的来信。我们非常遗憾地通知你,我们亲爱的汉斯在今年10月12日于北极考察途中不幸身亡。
  汉斯驾驶的货机是在从加军基地到育空机场的途中失事的。那天的云层很厚,云层的色彩和形状都与地面的冰层非常接近,导致飞机坠落在冰川之中。飞机上的十二名成员,有八名成功地爬出了飞机残骸,汉斯是其中之一。当时地面温度在零下24度,汉斯将自己身上的抗寒装置让给了其他人。六个小时后当救援飞机抵达现场时,还有六位成员活着,只有汉斯和副驾驶员因失去了抗寒装置而以身殉职。
  汉斯不仅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更是一位真诚坦率朴实的朋友。他的去世是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损失。
  但是我们坚定不移地相信,汉斯不希望你为他的离去而悲伤,他希望你能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下的温暖和快乐而感到欣慰。
  海德堡大学工学院
  
  末雁计算了一下日期和时间,汉斯飞机失事的时候,她正坐在从育空飞往多伦多的飞机上,读索罗的《沃登湖上》。末雁觉得有一片厚重的败絮般的云层,正从脚底缓缓地升腾起来,盖过脚面,盖过身体,盖过眼睛,最后没过了头顶,身体和感官渐渐坠入一团硕大无比挥之不去的混沌。
  末雁扔下鼠标,头重脚轻地走出网吧;坐到了马路牙上。夜风起来了,秋叶开始在路面上窸窣地滚动。秋虫声间间续续地传过来;一季里最后的萤火虫还在野草之间飞舞,划出一个又一个暗淡的圆圈。
  末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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