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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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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中的。末雁走上台阶,站在厚厚的木门前,用指甲抠着门上的油漆。最上面的一层是黑色的,斑驳之处,隐隐露出来的是朱红。朱红底下,是另外一层的朱红。那一层朱红底下,就不知还有没有别的朱红了。每一层颜色,大约都是一个年代。每一个年代都有一个故事,末雁急切地想走进那些故事。
  门轻轻一推就咿呀一声开了——原本是没有锁的。末雁跨过门槛,便猝不及防地一脚跌进了历史。
  院中有一棵树,老是老些,却还活着。枝叶很是稀疏,早已遮不住阳光了,于是青砖地上便爬满了黑白交错的树影。末雁走近来,看见了树身上的累累疤痕。再走近几步,才看出是刀刻的字迹。字大约很有些年月了,随着树身渐渐变粗,最后鼓爆成歪歪扭扭的疤痕,宛如垂暮老人手臂上的青筋。费力地看了,依稀看出是“日月水火……田地……玄黄”几个字。末雁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心想这大概是母亲和她的哥哥们放学回家习字的地方。
  财求抽完了呻根烟,拿鞋底将烟头踞灭了,也进了院子。“这个院子有三进,前院从前是长工下人老妈子的房间,没什么看头。第二进住的才是你外公一家子,三进是你大外公一家子的。”
  末雁进了里院,发现又比外院大出许多来,却没有树,空荡荡的,脚步踩在青砖上窸窸窣窣的,是铰也铰不断的绵绵回音。地上胡乱地扔了几根晒衣服的竹竿,竹竿的头尾都已经爆裂了,败败地开着花。院角上有一口井,上面盖了一块大石板。井大约已废弃多年,井沿和石板上都长了厚厚一层青苔。末雁捡了一块石子,从石板缝隙里扔进去。石子在井里翻滚了很久,回声越滚越大,轰轰隆隆的如雨前的闷雷。“就是这口井吗?”末雁问。
  财求点了点头。
  “后来这里为什么没人住?”
  “来一拨,走一拨,都住不长久。你大外婆总在井边哭,夜里还进屋,坐人家床上,好多人都看见的。你可不能让灵灵到这里来,小孩子眼尖。”
  末雁这才明白为何—大早财求就打发百川带灵灵去看戏——镇里新近从外县请了个剧团,在街上搭了戏台演《白蛇传》。
  “你呢?你见过我大外婆吗?”
  财求没有回答,却指了指西厢,说这是你妈从前住过的房间。紫东院里,只有这间屋没让人住过。
  为什么?
  财求又点着了一根烟,哆哆嗦嗦地抽了半截,才说了一句:乡下人怕官。
  末雁知道这个官是自己的父亲宋达文。
  末雁走进母亲的房间,清晰地听见了灰砾在脚下踞碎的声音。地板断断续续地呻吟着,阳光在散了线的竹帘缝里长驱直入。屋里什么都没有,所有属于母亲的痕迹都已经被岁月洗成茫然一片空白,只有墙角还剩了一张三条腿的脚凳——却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旧货。脚凳是雕花的,新的时候也许是件贵重的家什,老到这个年龄,就已看不出木头的质地和漆以了。末雁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踢,脚凳翻了一个身,满屋便都是银亮的飞尘。
  “房子得靠人气撑着,没人住的房子,说垮就垮了。”财求说。
  脚凳覆盖过的地方,有一个灰布团。末雁捡起来,展不了,才看出是条手绢。布是极老旧了,已经失去了经纬交织的劲道,稀薄松垮如同在水里浸泡过的纸,折痕中间依稀有几个灰褐色的斑点。边角上绣了小小一朵花,像是莲花的样子。颜色当然早已退尽了。
  “开吗?开吗?”
  末雁突然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声音。四下看了,并没有人,只有财求在太阳底下吸烟——却不肯进来。
  末雁咚的一声坐到了地上,捏着手绢捧着胸,仿佛心已经掉落在手绢上了。不知这手绢是不是母亲用过的?那上面的斑点,会不会是母亲留下的?泪也好,血也好,当年再鲜活的一段记亿,在五十年的风尘里走过一遭,剩下的也不过是几个颜色和意义都很暧昧的斑点。若再等个五年十年,恐怕连这斑点也要消失,变成无形无体的一片混沌。
  “开吗?开吗?”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细小的,在末雁的手心。这次末雁听明白了,是手绢上的那朵莲花。末雁的心,突然痛了起来,不再是那种木然的钝痛,而是子弹从心里穿过爆出一个大洞那样的剧痛:“我外公外婆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带走我妈?”
  “你外公当过教书先生,有学生在香港。还没到定成分的时候,他就去了香港。你妈那时正在平阳读书,就留下来和你大外公大外婆一起,想晚些时候走。谁知就没走成。”
  “你外公外婆五几年就死在了香港。听说你的两个舅舅都去了台湾,后来一直没有消息,估计也早死了。”
  “我妈是怎么到温州去的呢?”
  “她从这个窗口跳出去,鞋都掉了一只。她是穿着一只鞋一路走到城里去的啊。”
  财求扔了烟,突然声泪俱下。
  
  那天你妈是从平阳回来取换季衣服的。财求哭过了,拿手背草草擦了把脸。人中上流着两条清鼻涕,流得长了,到了嘴边,就拿两根指头捏起来,一把弹在地上。
  那天你妈不知道贫协已经进了紫东院,她大伯和婶娘已经给抓起来了。
  如果那天回来的不是你妈,而是你舅舅,大概也就给训斥两句,轰走了事了。你曾外公的田产,大部分都给了长子黄寿田,你外公黄寿渊名下的田产不多,又在乡里教过一阵子书,族里有好些人家的孩子,都是你外公的学生。乡下人多少还是敬着点教书先生的。可是那天回家的偏偏是你妈,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长得好看,又是新潮的读书人。
  那天在紫东院门前站岗的是财得。
  财得是第一个看见信月走进来的人。财得也是第一个有了想法的人。当然,后来有了想法的,就不只是财得一个人了。
  那天是个热天,信月赶了路,一身是汗,头发湿湿的贴在脸上,衣服也湿湿的贴在身上,瘦的地方就瘦了下去,胖的地方就胖了起来。信月掏出手绢扇着凉,一路脚底生风地走过下街上街。在离院子几步路的地方,她突然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财得。财得原来是她大伯家的粗工,她自然是认得的。几个月没见,财得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似乎突然间长高了许多。白粗布褂子洗得很是清爽,腰里系了一根皮带。腰很直,腰下的褂子却有些鼓鼓囊囊的。当时信月并不知道,财得的褂子底下,掖的是一把驳壳枪。
  “财得你今天怎么得闲?”
  信月是这样招呼财得的。财得的脸在变换了多种表情之后,终于固定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今天有喜事,不做工,你进屋就知道了。”
  信月跨过门槛,看见院子里有一群女人在扎花。花是红绸子的,垂垂的,柔柔的,是新郎倌别在胸前的那—种。花不是给人戴,却是要裹在一块木牌子上的。女人们将头凑得近近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却都吃吃地笑,笑得有些邪乎,有些放肆,笑得背脊一颤一颤的水浪似的抖。
  信月认得里头有一个是下街的辛寡妇。辛寡妇的男人原来在矾矿做矿工,却叫一块飞来的矿石给砸死了。辛寡妇会剪裁衣服,黄家大院遇到婚丧寿诞的事,就请辛寡妇过来帮忙做针线女红。辛寡妇的儿子,也跟信月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读过几堂书。辛寡妇看见信月进来,脸就突然死了,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小……”又把后半截的话愣愣地咽了回去。
  信月刚要走过去看木牌子,却听见财得在后边催:“快走吧,屋里有人等你呢。”信月急急地进了自己的屋,还来不及转身,门就砰的一声关死了。窗上的竹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给钉死了,屋里一片黑暗。信月睁了一会儿眼睛,才渐渐看出哪是门。就拍着门,大声叫张妈。财得在门外嘿嘿地冷笑,说“你叫吧,叫得天上出三个日头都不管用。你们家的好日子过到头了,你知不知道?”
  屋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信月是在那个时刻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的。
  那天下午紫东院涌进来一批人,是来抄家的。黄家的地契和浮财,前几天就已经集中起来了,正等待分配。可是那些浮财里边,却投有几样像样的首饰——黄寿田老婆袁氏的一个粗使丫头,曾经亲眼看见袁氏将好几个金戒指藏在一个手巾包里边。
  那天贫协的人将紫东院墙上和地上所有可疑的裂缝都扒开来找过,却一无所获。院子如生过—场疟疾,到处是排泄出来的碎砖和灰土。人都累了,却又不是那种过瘾的累法。这时有人问了一句:“该不是藏在那婆娘身上吧?”话是轻轻说的,近似耳语,然而所有的人却一下子都听清楚了。那话如一根细细的柴火,随意一丢,众人的眼睛已经干久了,便腾地烧起—片火来。
  “搜那婆娘?”
  开始的时候只是一个声音。那一个声音是试探性的,怯生生的,甚至有一两分羞涩,仿佛期待着随时被沉默淹没。它的确很快就被淹没了,可是淹没它的却不是沉默。更多的声音加入进去了,声浪渐渐滚起来,像雷滚过地面,轰隆隆的,院子颤颤地抖了起来。
  “搜那婆娘!搜那婆娘!!”
  就有人领头推开了关袁氏的那个屋门。那时黄寿田已经给带到县上去了,是工作队的张队长亲自押送的。黄寿田其实既没有官职,也没有血债、论说是到不了镇压的级别的。他的死罪是自己给自己找来的。那天贫协进紫东院没收财产,地契红木家具衣裳细软,一一归了堆儿抬走,黄寿田见了都没有说话,却唯独舍不得一个鼻烟壶。那鼻烟壶是他的亲家公托朋友从锡兰国带过来的稀罕物件,他紧紧地攥在手里不肯放。贫协副主席财来见了就要来夺,两人差点儿掰断手指。到底财来是个年轻壮汉,便得了手。黄寿田忍不下那一口气,从门后抓了一根扁担,朝着财来迎面劈去。财来躲过了,不过捎着了一鼻子,流了几滴鼻血,黄寿田却为此得了个报复贫农的罪,五天以后就被枪决了。
  信月在房间里关了大半天,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能力。她觉得应该是夜晚了一这是她从竹帘的颜色变化上猜测出来的。眼睛被长久的黑暗磨蚀得迟钝犹豫起来,然而黑暗中耳朵却分外地敏锐了起来。她听见财来叫贫协的干部留下,却让众人先回家,等候通知开大会。众人极不情愿地散了,拖拖趿趿的脚步声响了很久,才终于响出了天井。接着大门哐的一声关上了,院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后来又有了关门声,这次关的是婶娘那屋的门。门虽然关了,却没有关住声音。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听得见,却听不真。信月先是听见了男人的斥责声,仿佛是财得,又仿佛是财来。后来就听见婶娘在喘气——婶娘是个胖女人,素来喘气声甚是粗大。后来那喘气声似乎被布袋堵住了,渐渐地低矮了下去,低成了嘤嘤的哭声。接着有了些物什相撞的声音,再接下来,信月就听见了婶娘—声尖利的哭嚎:
  “皇天啊,论岁数我都该做你娘了!”
  那天审娘的那声嚎叫像—根钢锉,在信月的耳膜上锉出了晨条永远无法修复的疤痕。信月紧紧地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不听。不听。不听。就是不听。她—遍又—遍地对自己说。
  也不知捂了多久,她的门被打开了,走进来几个人。男的女的都有,男的多,女的少,举了好几盏菜油灯。菜油灯原本是昏暗的,却因了几盏聚在一起,就照得屋子很是亮堂。信月的眼睛闭了—会儿,才适应了那光。再睁开,就看见了地板上的那摊水迹——那是她的尿。她已经顾不得廉耻,她嘴唇抖抖的,断续续地抖出一个字:
  “饿……”
  财得从兜里掏出一个烤红薯,扔过去给她。她狗似的接过来,皮也不剥,就塞进了嘴里。红薯已经凉了,有些干,没有水,很难下咽。她用唾沫吃力地送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偌大的一个红薯,落到肚里,感觉上只薄薄地垫了一层底。
  “什么小姐丫环的,饿她一天,全都一样。”
  人群嘿嘿地笑了。
  她在众人的围观之下吞下了最后一块皮。咽完了,身子渐渐地舒适了些,才有了些羞愧。低了头,不去看人。
  “你婶娘的金戒指藏在哪里?”财来把灯举到她的脸上,她听见了她的额发在玻璃灯罩上嗤嗤卷起的声音。
  “我婶娘和我们家不和,怎么会告诉我?”
  这是一句真话,也是一句假话。妯娌之间虽然常有口角,婶娘对信月私底下却是很好的。婶娘年轻时生过一个女儿,和信月同年,小时候常和信月一起玩,却在八岁上病死了。所以婶娘见了信月,就多少有些见了自己女儿的感觉。
  “问也是瞎问,她能跟你说真话吗?还得那个办法,搜。”
    众人都不说话,却拿眼睛看财来——工作队队长和贫协主席都集中在县里开会去了,财来是贫协副主席,便是时下乡里最大的头了。财来却不说话。半晌,财来才转过脸,指了指辛寡妇,说:“你去。”
  辛寡妇是贫协的妇女委员。辛寡妇给选上来,是因为她那个死去的男人据说是地下党,在矾矿上组织罢工,叫人给暗害了的。
  辛寡妇迟疑了一下,说:“她一个孩子,又在外头读书,她婶娘的事,哪轮得着她知道?”
  财得哼了一声,说辛娘是手软了呢,一到阶级的事上,女人家就是糊涂。辛寡妇白了财得一眼,说你妈才糊涂呢,就过来解信月的衣服。
  信月那天穿的衫子很单薄,但却是盘花扣,解起来很麻烦。辛寡妇哆哆嗦嗦地解了半天,才解开了第一个扣。衣襟搭拉下来,露出里头一个月白肚兜。肚兜很瘦,就有些兜不住的地方,雪白地鼓胀出来。众人咕噜咕噜地咽着口水,满屋都是喘气声。
  辛寡妇解一点儿,信月往后退一点,信月很快就退到了屋角,再也没有可退的地方了。信月缩着肩膀哭了起来,是猪羊拉去屠宰场知道大限将近时的那种哭法。静静的,认命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在辛寡妇的手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终于,辛寡妇忍不下那个痛了。
  “工作队张队长说过的,地主的崽,也是可以改造的。信月嫁个贫农,不就改造过来了吗?”
  财得的手抖了一抖,灯里的油就洒了。财得是贫协的骨干,但这并不是他失态的原因。财得失态,是因为他是贫协里唯一的一个光棍汉。财得早就有了想法,可是财得的那个想法并不是辛寡妇的这个想法。在辛寡妇的这个想法面前,财得一下子觉得自己从前的那个想法简直太缺乏想象力太小儿科了。财得不敢太露出喜色,只是拿眼去勾信月的眼,信月依旧是哭。财得只好看财来,等候财来发话。财来久久无话。财来无话的原因是财来自己也有想法,当然也不是辛寡妇的那个想法。辛寡妇的那个想法再好,财来却是沾不上边的,因为财来早已娶妻生子了。
  后来有人说话了。
  “穷人改造地主的崽,也得看谁最有需要。”
  说话的是全记南货铺的伙计阿旺。阿旺是从安徽逃荒过来的外乡人,不姓黄,在藻溪无亲无故,二十八岁了,是下街最老的光棍汉。但阿旺不是贫协的人,阿旺是贫协临时叫来帮忙的。
  “我们家财全不光是穷人,还是烈士子女呢。打天下的不治天下,难道还指望不相干的外人?”
  辛寡妇拿鞋底蹭着财得洒在地上的灯油,一下一下的,很有劲道。辛寡妇说这话的时候谁也不看。辛寡妇的话让所有的人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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