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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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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的准备。一般这时候村长会照着女人包子样的嘴脸掴几巴掌,但今个儿他只想笑,不是想笑而是忍不住笑,巴掌只是习惯使然在空中摆了摆而已,后来又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女人突然省到巴掌没落下来这个意外,便赶紧打住泣诉,庆幸着今日捞到了这意外的便宜。
  残阳肯定掺进了过多的猪血,菊花家的老黄狗被涂抹成了火狐,此时它在主人的门前怪异着。头向一边侧歪着,踉踉跄跄疯疯癫癫地打转,呜呜唧唧怪叫。刚开始还以为它在寻觅或者戏逗什么,不一会儿便看出了奇怪的名堂——它一直按周定的路线打转,似乎被一道看不见的圈罩住,又似乎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拴了,只能以绳索的长度为半径打转,永远挣脱不了。
  村长的老爹此时走了过来,他是来菊花门前探听虚实的。
  昨晚上的确是喝高了,把动静弄得太大了,惹出了点小麻烦。想想自己已是七十多的人了,还这样毛头小伙子样不知轻重,真是有点惭愧呀。村长爹发现老黄狗就这么在菊花的门前打转,他不能不警觉了。他缩了身子,压低嗓门冲老黄狗招呼一声,老黄狗充耳不闻不予理睬,继续进行神秘的打转。村长爹有些恼:居功自傲呀,你不就是看见了那事吗?你也学会了这一手,也跟我兜圈子要拿我一把?继而又有些心跳,莫不是它受了什么唆使,翻脸不认我了?也许它真被绳子拴着,自己眼花没看见?惶惑着走近老黄狗——哪里有什么绳子?老黄狗的怪异将村长爹逼住了,腿子有些软。
  片刻,村长爹倒一下子忍不住笑了,认为破译了老黄狗怪异的名堂——你八成也是遭了“鬼打墙”。
  昨儿个夜里村长爹就遭了“鬼打墙”,就像老黄狗这么平地打转转……
  昨晚有村人请客,人家左劝右敬,终让村长爹喝高了,后来人家搀扶着要送他回家,他甩开了搀扶的人说,笑话,用得着送?三杯五杯酒就能把我喝高了?让人见了还以为我老了。你说我老了吗?三杯五杯酒都对付不了了?
  请客的人赶紧赔不是:哪个敢开这样的玩笑?你老怎么会老?这点酒你也就是品尝品尝。
  这不就得了,还用得着你送?送他的人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就此打住:你老可慢慢走好。村长爹说“慢慢走好”?你还是不信我没喝高?呔,我还能一跳三尺高你信不?你信不?不信我这就跳给你看—千真跳出麻烦可是大麻烦,请客的人慌忙说信,信,我一百个信,就跟信明个儿日头还能从东边升起来一样,你老可……走好……
  雪霁天晴,灿亮的星光映得夜如昼。村长爹踉踉跄跄走出去不多远,两条腿不听了吩咐,自作主张架着身子打开了转,如一只高腿的陀螺在旋转。蓬松的雪地上,同样的脚印串成了一个套一个没完没了的圆圈。一个浓淳的酒嗝爆开;请客的人家没有瞎吹,那两瓶酒的确藏了不下十年,现今的酒可没这功力。举头望天,漫天星斗倒是比灯笼还亮;低头看地,雪地比天空更明亮——日怪,灯笼多了,地上雪亮,似处处都变成了光亮的坦途,倒把回家的路给映迷惑了,回家的路在哪儿呀?怎么着也走不回自家家门了……
  头脑越来越纷乱,纷乱中有美妙的东西弥漫开来,身体便越来越自行其事了,风筝般飘忽欲起。一堵矮墙挡在面前,身体真格地忽悠飘然起来,真个比“一跳三尺高”还高了许多——身体在空中凝住了,似挂在了半空。不由得狠狠地骂了一句,虽没弄清骂的什么,却发现自己竟骑在了这堵矮墙墙头上——倏地醒到自己是遭了“鬼打墙”。
  老话传下来,说人走生疏蛮荒的夜路时往往有这样的遭遇:明明感觉自己是在向前一个劲地走,可走来走去直到天亮才发现原来自己竟在原地打转转。村人把这种现象叫做遭了“鬼打墙”,说那是孤魂野鬼在你的身边围了一道无形的墙,有意捉弄你。偏病须有偏方治,遇到这种情况,要趁头脑清醒时大吼一声——“鬼打墙”!唯这么一吼,鬼蜮的伎俩才会被戳穿,作祟的鬼只好悻悻撤退,你才能找回迷失了的方向。
  村长爹认为他骂的那一句肯定是“鬼打墙”了,不然鬼墙不会消失,他也不会清醒自己骑在了真正的墙头——天哪,这不是菊花的墙头吗?这不是做梦都想爬上的墙头吗?院内东边的那扇窗户还闪着撩人的光亮。窗帘是粉色的,灯光—戏就生出撩人心痒的意味。没错,那是菊花的屋,菊花的婆婆在最西边的屋,中间隔着两个小窗。天爷,“鬼打墙”呀,你可帮了我的大忙,要不我不会爬上这梦想了多少回的墙头呀。村长爹无声地啊、啊叫着,那些个顾忌消散了,急不可耐地要翻下墙头,扑向那扇温馨的屋门……
  ——这条老黄狗似乎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摇头摆尾梭梭地扑上来……
  看来老黄狗真的是遭了“鬼打墙”。村长爹觉得应该拯救老黄狗,老黄狗灵性着哩,善解人意呀,昨晚它没冲我咬一声呀,实在是条难得的狗。
  他恍惚忆得,那时冥冥之中似有两只手将他撮上了墙头,圆了他的一个美梦。还是细看看昨夜村长爹骑在墙头并不轻松的情形吧——
  鬼墙消失了,骑在矮墙上的村长爹用手拍了拍墙头,冰冷、坚硬的切肤之感告诉他真真是上了墙头无疑——菊花的墙头。环顾狭小的院落,菊花窗口粉色的光与雪月交映,生出迷幻的幽光,顿时让七十四岁的胸怀绽开了艳丽的春花,那幅让心头痒了无数个日夜的图画一下子活现:迷人的菊花抱在怀里,自己逍遥成了活神仙,这辈子值了。禁不住暗叫一声——天哪,鬼使神差让我爬上墙,岂不是老天有意成全我的好事吗?
  那时刻有什么顷刻被点着了,燃烧出噼叭的声响——那是骨子在燃烧,雪夜里七十四年的老骨头的燃烧啊。村长爹眼窝里有什么不自禁簌簌淌了出来,只是没顾上擦才没有发觉。急躁躁要下墙来,却不料有鬼火般的两束幽幽蓝光直逼过来,墙头客顿时浑身筛糠差点儿自墙头跌落——是这条老黄狗毛梭梭扑过来,想不到它竟不咬不叫,不可思议地理解、放过了瑟瑟发抖的墙头客,且用那烙铁般的长舌亲热、讨好地舔着他的腿,霎时熨平了他浑身的哆嗦。
  老黄狗啊老黄狗,你可比菊花的婆婆善解人意呀,那疯婆子捕风捉影便又吵又闹。
  知遇之恩岂能不报,此时村长爹蓄了力冲老黄狗吼一声——鬼打墙!
  不想老黄狗对吼声置若罔闻,继续打转。一般说来遭遇“鬼打墙”者只要旁边有人或者自己能吼一声“鬼打‘墙”,就能“冲”了作祟的小鬼,从鬼打墙的境地挣脱出来。可这条狗……七十四的村长爹突然有些笑自己,那偏方是对人而言,它可是条狗,人和狗毕竟不同。按说鬼是怕狗的,戏文和说书的段子里经常出现这样的情景:几声狗吠立时吓得正作祟的小鬼退避、逃离,不知老黄狗遭遇的是何等难对付的厉鬼。
  蹲下来仔细再看,便有了吃惊的发现:老黄狗口角冒着泡沫,眼珠透着死光。不好,老黄狗是中了深毒的迹象。
  过了片刻,老黄狗终于从“鬼打墙”的境地解脱了——踉跄了几步最后倒下了,四条腿挣扎啪搐了几下一动不动了。
  村长爹看得有些傻眼,一条狗这么着就死了?一条小命就这么完了?一个人也会这么转着转着突然躺倒而永不再起吗?我已经转了七十四年了呀,想到此村长爹不由得浑身惧悚。
  菊花的院门开了——惊心动魄的一声“呸”爆炸在村长爹的头后。
  本来那疯婆子——菊花的婆婆马翠花打开院门只发现村长爹蹲在那儿,冲他“呸”完这一口是准备咣地一下关了院门抽身回院的。怪只怪村长爹禁不住惹是生非叫了一声——狗!
  这一声“狗”给村长爹自己惹出了麻烦。
  马翠花与村长爹就在门口上演了一出武戏。
  
  鼠 殃
  
  刚开始谁也没在意老鼠的异常出现。
  村长爹蹲在死狗旁叫了…声“狗”的同时,他的儿媳妇,也就是村长的女人去柴房抱草,手指突然触到毛茸茸肉乎乎的一团,她跳起来,甩着手妈呀,天哪,连连惊叫几声。
  村长从窗口探出头,说怎么着,捡了元宝吗?真捡了元宝你可别大声嚷呀。村长继续逗着女人:财宝不露白,露白就招贼呀。
  女人浑身的囊膪哆嗦打颤,但却没能抖落满头沾的草屑,水呛般解释,老鼠,老鼠,我的天哪,大老鼠……
  村长呵了一声,感到惊奇,连带上半身都探出了窗外——你能逮得着老鼠?!你真能逮得着老鼠?还大老鼠?呵,你长能耐了,真的是不简单呀。
  不,不是,不是俺逮着的,是碰,碰上了……死老鼠……
  村长一下笑了,女人很少能逗得村长如此开心。村长笑得头在窗子上撞出咚咚的响。呔——瞎猫碰上了死老鼠呀。
  惊惶未定的女人听了这话也只能笑了。
  几个顽童正在胡同口追逐老鼠,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今儿个老鼠突然大量地涌现,这给了他们无穷的乐趣。以前他们当然见过老鼠,无数次见过,但以往见过的老鼠都是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只能惹得他们气恼,今儿个这些老鼠好像一下子全变成了老太婆——摇晃摇晃跑不动了。孩子们轻而易举便用石头、木棍猎获了它们,有大胆的甚至用手提溜着挣扎的老鼠作践玩耍。昔日骄傲狂嚣的老鼠们没料想,会落到束手就擒遭儿戏这步田地,怎奈腹中如刀搅斧剁,眼前天晕地旋,全没了往日的敏捷骄狂,只能任顽童宰割了。
  ——再精明的老鼠也毕竟是老鼠,它们想不到比往日更香甜的食品会致它们于死地。
  一个孩子想出了更精彩的玩法——点天灯!一呼百应,点天灯,点天灯……老鼠柔软的皮毛涂洒煤油点着火,皑皑的雪地上会出现几条奔突的火龙,那将是何等激动人心的场面呀。这是他们人生第一次生擒老鼠,不玩出点花样岂肯罢休。一个比较有头脑的孩子提醒:要到村边的场院去点天灯,在村里别惹出火灾。这孩子说着掏出了一支香烟叼在嘴上,又叭地用打火机点着,比大人还有派地抽起来。其他的孩子只能听他指挥了。
  村长爹那声叫,让菊花的婆婆马翠花发现自家的老黄狗直挺挺躺在那里。她实在想不通,看家护院的老黄狗怎么就会服服帖帖地躺在村长爹的身边。她想过去踢老黄狗一脚,让它认清面前这个歹人,最好能跳起来狠狠地咬他—口。马翠花恼怒地奔向前,却发现老黄狗已没了气息,待确认老黄狗已经毙命,如同亲人被谋害,她呼天号地呜呀呀叫着扑向村长爹,咬定村长爹即是凶手——你个老东西!是你这老不死的害了俺的老黄狗!
  其实马翠花并不比村长爹小多少,看上去甚至还要老些,但她却硬要这么骂。村长爹没料到这疯婆子会突然发动进攻,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搡倒在地。当他挣扎着爬起时,灰暗的脸面上已经落下了鲜艳的几道血痕。两人你来我往地厮打着,村长爹还要抽空辩解:你疯了,真的疯了!我怎么会害你的狗?!
  马翠花嗥叫着:不是你会是哪个?俺可怜的老黄狗啊,你死得冤哪……不是你又能是哪个?俺跟你拼了……
  村长爹浑身是嘴分辩:我怎么会害老黄狗?我也是刚刚发现它不行了,我舍不得还来不及……一边分辩,一边招架,村长爹不占上风,吃了点亏。
  几只正在觅食的鸡惊得扑楞楞跳开,可鸡们实在不想离开院门前这片空地,别处有雪覆盖着,自然觅不到果腹的食物,空地虽也没什么可吃的,但起码可刨得沙粒果腹。鸡们没走远,看这对老人只是做着撕扯推搡的游戏,并无大的威胁,便又复聚回来,对两个老人的争斗不闻不问了。因祸得福,老人的折腾的脚步开垦出一片新土,为鸡们觅食创造了新的希望。鸡们咯咯地叫起来。
  两个老人的撕扯推搡自觉地暂告一段落,毕竟是老人,双方已经气喘吁吁了。打斗虽止,但马翠花的,隋绪反而激昂起来,转向对村长爹有理有据铿锵地批驳控诉:你舍不得它死?你会舍不得我的老黄狗死?统村唯你巴不得它快死!俺心里跟明镜一样——你等不得了,就下了毒手——你不害它哪个会害它?你说还有哪个害我的老黄狗子你不下毒手它能猛丁死了?一你怕爬墙头遭它咬!你才对它下了毒手!你个挨千刀的呀,你吃了人肉又要吃狗肉……
  新仇旧恨又汇成了一首动人的泣诉歌谣:
  扒灰的老不死呀,
  爬墙头的老不死呀。
  屈死的老黄狗你睁开眼呀,
  拖了这老不死的祸害一朝去呀。
  老黄狗直直地躺着,它不会想到它的死能激起主人如此的悲愤,惹出如此麻烦。
  ——血口喷人!老黄狗咬过我吗?压根儿没咬过——我爬墙头你听它冲我咬了?你当老黄狗跟你—样吗?它没咬我,还亲热地舔我哩,我能害这样的狗吗……情急之中顾此失彼,村长爹对”爬墙头”直言不讳了。也是迫不得已,既然疯婆子马翠花此时揪着狗的死亡胡搅蛮缠拼死拼活,那只有先摆脱死狗的干系了。
  村长爹的话让马翠花激腾的脑海骤然一顿,嗥叫暂停,心下思想:的确没听见老黄狗冲这“爬墙头的”厮咬呀?也许是老黄狗老得耳背眼花了吧。毕竟是自己养了多年的狗,狗不嫌家贫,难道狗也会吃里爬外吗?——儿媳不是自己的儿媳吗?她不是也没冲“爬墙头”的厮咬吗?马翠花浑身打了个寒战,仇恨、恼怒反而成倍增加了。
  即使狗的死亡真的与这“爬墙头的”毫不相干,马翠花也难以停止号啕和泣诉,她太需要进行—场号啕和泣诉了。祸害呀,你个老不死的呀,你吃了人肉又要吃狗肉。我的老黄狗呀,你睁开眼,拖了这老不死的祸害—朝去呀……
  远处,有几个好事者闻听这里独特的热闹,袖了手颠颠跑过来,老人争吵比年轻人打架更有看头。小跑颠来的几个人口中甚至哼出了歌:老来少,老来俏,风流仗打起来更热闹。
  ——来人了。村长爹叫了一声。
  马翠花虽情绪激昂,但并没糊涂,她清醒地意识到,让别人知晓了这个中的底细只能是有害无益,但要立即刹住泣嗥也是不可能的。汹涌的泣嗥滚滚如流,不可阻挡,只能让号啕的内容发生模糊的变化了:挨千刀呀俺的狗,挨千刀呀俺的狗……
  看热闹的赶到跟前纳了闷儿,弄不清马翠花这是在骂哪个:自家的狗躺在地上死去,而主人竟还恶毒地诅咒它“挨千刀”。老远听着只言片语还有点滋味,咋到了跟前倒把人弄糊涂了?
  这时候,有两个女人几乎同时从不同的胡同口出现,嘤嘤泣诉似空中零星的雪花飘浮,渐渐看得见两人的怀中都抱着什么:
  俺的心肝宝贝呀……
  你让俺揪心扯肝呀……
  两个女人悲泣的内容如出一辙,似乎都被什么伤了心肝。
  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两个女人各自怀抱的同是猫,死去的猫。
  如此同时,那几个孩子“点天灯”的游戏在不远处的场院开始了:几只被点着的老鼠拼命“鼠蹿”,向生命的终点冲刺,几条蜿蜒的火龙稍纵即逝,却激起了孩子们经久不息的一片欢腾。烧焦的老鼠发出了强烈刺鼻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村落。不少人被呛得连咳不止,村落顿时乌烟瘴气。
  两个怀抱死猫的女人走到了一起,两只同样遭遇的猫相遇之后,不仅让各自的主人停止了啜泣,且减轻了主人的哀痛,转而追悼各自猫的生平功绩,追悼猫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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