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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02期-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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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的爷爷奶奶带一带嘛。”许达一给香捧出主意。
香捧说涛涛丽丽没有爷爷奶奶了,许达一溯6他们的姥爷姥姥呢?舅舅舅妈呢?让他们给带一带不一样吗?抚养费用不成问题。她说她考虑考虑。许达一说,考虑吧,过三天我给你去电话,到时候咱们就定下来,那边的事不等人。
霜打的茄子似的回了家,孩子问话也不吱声,一宿没合眼。许达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新生活里没有孩子们的地方。涛涛丽丽又不是小猫小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有地方养活就养活,没地方养活就送给人。香捧质问许达一:你怎么就不喜欢孩子呢?你小时候不是个孩子吗?香捧反反复复想着这些话,觉得自己有理有据。一会儿打开灯,看看丽丽熟睡的样子,一会儿下地,到西屋,给涛涛掖掖被子。第二天躺了一天。天又黑了时,香捧想起了老朱婆子。老朱婆子为什么一直一个人过?她不一定是没再找,也可能是拖儿拉女的没人要。不少工亡家属再嫁没迈好孩子这道坎,有的把孩子扔给了爷爷奶奶,有的把孩子送了人。想想也是,人家自己的孩子都不带,安置了,你让他带别的姓的孩子?这年月,还上哪儿找这样的男人去?除了不要孩子,许达一真没说的,这回要是错过了,以后就再也难碰了。潜意识里,也留恋床上许达一的温存。香捧有一种恐惧,是溺水者对灭顶的恐惧,怕掉进那种没人要了的泥水里,就像老朱婆子那样,再也爬不上岸。天,陕亮时,香捧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像老朱婆子似的,弯腰撅腚推一车菜回家,也是把一车菜推进了河里,急得哭起来,呼啦一下子醒了。
连忙起来,伺候走孩子,收拾收拾,想也没想,回了娘家。
北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冬天的老家死一般的寂静,连村口那个说“你又胖了”的老婆子都不见了。为了省柴,少烧一铺炕,母亲跟哥哥一家一起住去了。看到母亲时,老人家正站在院里喂猪,干枯的脸颊冻得通红。见了她,母亲就擦一把抹一把的哭上了,她问妈你这是咋的了,母亲说我看你一进院就不欢气呢,有啥难处了吧?她努力地笑了,忙说,没事没事,就是想回来看看你。母亲不信,说你要有个为难着窄的,快跟妈说说。她还是说没有。吃着饭,嫂子不停地告诉着,母亲丢三落四,连个猪都喂不了啦,不是没遍数地喂,就是一天不喂。她没好气地说,人老了都这样,把嫂子扔在尴尬中,匆匆回来了。
潜意识里,她真的是想回去跟母亲说说,看能不能把涛涛丽丽送回来,让母亲帮她带带。看到母亲第一眼,这个念头就彻底打消了,回来一路都在深深地后悔,为自己听信了许达一,冒出了这么个念头而羞耻。
许达一的电话来了,香捧的回答极其简单:“算了……”
话筒却没放下,尖起耳朵,想听许达一说不,哪怕他暴跳如雷。
和许达一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实在让人留恋,和许达一的关系实在不愿放弃,许达一描述的那种生活前景实在令人着迷。
话筒那边,先是“沙沙沙”响,接着便是熟悉的许达一的声音:“那就算了。”
“哎、哎达一,听我说达一哎……”香捧大声呼叫着,而话筒里,只剩下单调的“沙沙沙”声。
手中的话筒掉了。香捧先是发愣,愣着愣着哭了,哭得昏天黑地。
为什么这么狠心,逼你所爱的人做她做不了的事?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许达一会这样绝情。直以为事情还有转机,等了好几天,谁知竟只等来了这冷漠无情的四个字。不是说“我离开你得死”吗?不是说“你的美丽是我后半生的最后归宿”吗?那些美妙的话都白说了,那些恩恩爱爱都不算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相信的吗?
刚才接电话时,涛涛丽丽正在外屋做饭,听见里屋有动静,两个孩子都跑进里屋来,一人拉着香捧一只手,问“妈你怎么了”。香捧吼一声,使劲一抡胳膊,把涛涛涛丽丽抡了个踉踉跄跄:“滚,你们都给我滚!”
两个孩子都吓傻了,他们从未见过母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总是心不甘,暗存侥幸,等着许达一回心转意,等他再用他细长的手指轻抚自己的脸颊,再对自己说那些绵绵不绝的好听的话,说“带上涛涛丽丽吧”。
电话一响,就直奔过去接,明知道不可能了,还盼望听到许达一的声音。
上街里去给涛涛丽丽买衣服,出了商店,明知道回家得往北走,可两腿却不听使唤,不由自主的,就朝南走下去了,一走走到那个小咖啡屋外,那个许达—第一次邀她看照片的地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往窗里看。
不看则已,一看如箭穿心。咖啡屋里,临窗对面坐着两个人,中间摆放着一些照片。那两个人,一个是比香捧还年轻漂亮的女子,一个是许达一。
看了又看,认了又认,结果是心的血滴了又滴。
跌跌撞撞往回走,大致上朝着向北的方向,不知怎样回到的家。
所有这一切;都不能对别人说,也不能对孩子们说,就那么在心里沤着。
晚上,香捧默默做好了饭,默默陪孩子们吃完,碗也不收拾,就往炕上一躺。丽丽问她怎么了,她没吱声。丽丽刷了碗,扫了地,在外屋站着,一会儿掀开帘子看看,一会儿掀开帘子看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涛涛进屋转了一圈,在她头边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出去了。她意识到,两个孩子天天在看她的脸色活着,她脸上有点乐模样,他们就美得什么似的,她一不高兴,他们就惴惴不安。小小的孩子,心就累了。想了想,她强打精神坐起来,把涛涛丽丽叫进屋,脸上努力绽放笑容,检查他们作业做得怎样了。
两个孩子围过来,争相递自己的作业本。香捧的心怦然一动,一下子将他们都搂进怀里。那一刻,香捧的心突然平静下来,踏实下来。
“妈和你们在一起,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她喃喃地说。
老朱婆子死了。
大夫说老朱婆子死就死在酒上,左邻右舍的人们也都说老朱婆子死在酒上。
老朱婆子也真的是没少喝了酒,从一天一喝,增加到一天两喝,秋天的时候发展到一天三喝,最后那些日子手已经不离开酒瓶子了。
“……没治了,我知道自个儿没治了……”香捧去看她时,老朱婆子的神志还算清醒,“大夫说,你咋就不少喝点呀,我没说别的,说了他们也不懂……睡不着啊——你也有那个时候吧——整宿整宿的瞪着眼。睡不着咋办,就得喝两口,越喝越离不了,越喝越多。我知道这么下去,病没个不坐下的……我没戒它,多活一天,少活一天,还不一样……这回,是老杨在那边叫我啦……”
香捧在一旁哭着,老朱婆子又喝了一大口酒,拉着她的手,说:
“你可别沾它呀,沾上就离不了……别学我,看有那合适的,再找一个吧,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咱命不好,没个体面的工作,又拖拉着孩子,没人愿意要,咱就别那么要强了,眼光低点,人家不嫌乎咱,咱也别挑拣人家家……”
香捧眼看着老朱婆子咽了气。两个儿子都回来了,他们说得最多的是喝酒的害处和对母亲离不开酒的无奈。书念了不少,干啥啥找不上头,只会说“这可咋办呀”。时辰到了,还没定下谁往外抬。丛主席喝叫他们兄弟俩抬一头,自己抬一头,这才把人弄上了殡葬车。母亲一个人过了半辈子那种孤寂的难耐日子,那些长长的夜里干瞪着眼睛睡不着觉的痛苦,他们谁也没去猜想。
看着老朱婆子化成一缕青烟,香捧心里空空荡荡的。电视上有一个节目,从头展露一个个片断,让人猜结果。香捧从老朱婆子的几个生活片断,恍惚提前看到了自己的人生结局。
一只猫,在街上乱跑,香捧认出是老朱婆子的那只,把它抱回了家。
常常拿起镜子来照。对面那个人,红颜不老,只是憔悴,都怨命不好,空长了副好坯子。和难熬的日子相比,漂亮算什么呢,啥也算不上,当不了吃,当不了喝!可惜一片痴心,都抛给了人家,倒成了个没人要的货!
倒一杯酒,火辣辣地喝下去,让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冲昏头脑,忘掉许达一,忘掉老朱婆子,忘掉镜子和镜子里那个和自己面对面的人。
老朱婆子死后不久,矿上又出了事故,一次死了三人,自建房里又多了三个寡妇,其中一个是香捧的邻居。夜里,每当邻居家的哭声传过来的时候,香捧就喝酒,大口大口地喝酒。
总能感觉得到,身后有人指指点点。香捧知道,这一阵子,自己的名声,别人拨弄,自己造弄,已经快能和刘素改媲美了。在和许达一打得火热的那些日子,香捧忘乎所以,以为木已成舟,又搭上许达一是个干部,长了自己身份,进进出出,毫不掩饰,有些卖弄,有些张扬。谁知这种事,成了是佳话,散了落笑谈!从此后,你少不了听闲话,要在那些长舌妇的舌尖上过日子了。
香捧听说,有一回在丛主席办公室看到过的那个居委会主任,又去了一次丛主席办公室,一宗一件地告诉着她掌握的有关自己的第一手材料,末了说:“你看看她那头发,也染成红不愣的了,不知道人家啥心肠……”
香捧听说,丛主席问那个居委会主任:“要叫你说,衣香捧她该啥心肠?”
听说居委会主任说:“她又有儿又有女的,就拉扯着孩子过呗。别说还上着个班,就算不上,孩子大人月月都有生活费,娘儿仨也冻不着、饿不着的,还不是好日子……”
听说丛主席拍了一下桌子说;“你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丛贵山要是还活着,她衣香捧犯得上像个要饭的似的,东讨一口,西要一顿的吗?你不说她那是好日子吗,不行的话,哪天让你试试!”
听说那个居委会主任说:“我这可是为她好……”
听说丛主席腾地站起来,指着那居委会主任的鼻子,几乎是吼叫着说;“快给我闭上你那乌鸦嘴!你跟着瞎掺和啥?有你啥事?别说她还没这个那个的,就是有,那又算得了啥,多大个事!我告诉你,往后你要不是给哪个工亡家属介绍对象,就少上我这屋来!”
听说那个居委会主任慌忙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看,说着说着恼了……”
香捧听人告诉着,满脸是泪,她越来越觉得丛主席好,不知怎样感谢丛主席。
丽丽有个男同学,老是欺负丽丽,吓得丽丽不敢上学。涛涛知道后,找上两个同学,把丽丽的那个男同学打了,可学校要开除涛涛。香捧怎么哀求,涛涛那个学校的校长都不松口。听说丛主席是那个校长的同学,就找丛主席帮忙,可怎么也没找到。骂了几句孩子,骂不去急和愁。贵山还活着,看他们谁敢。晚上又喝了酒。刘素改跑来说,丛主席这周值夜班,会不会在井口呢。香捧找到井口,看见丛主席办公室亮着灯,上楼推门—看,丛主席果然在屋里。说清来龙去脉,丛主席满口答应,说明天就去找他的老同学。香捧千恩万谢,站起身准备走的时候,门被踢开了,气势汹汹的,进来两个“110”。丛主席认识他们。原来,十分钟前,他们接到一个电话,说这里有人正在嫖娼,他们是来抓嫖娼的。
警察是好一阵打量香捧才走的。他们闻出香捧喝酒了,问香捧喝的什么酒。香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当场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你就别凑热闹了,”丛主席来回踱步,“这要不认识,咱们能说得清吗……”
忽然香捧不哭了,站起来拉灭了灯,上前就抱住了丛主席,疯疯傻傻地直叫:“丛哥,我们嫖娼,我们嫖娼……”
事后香捧也无法理解自己怎么那样冒失。开始时又羞又恼,转而化成对打电话人的愤怒。“嫖娼”二字什么意思她知道,男的一方又在场,恨不得找个耗子窟窿钻进去;又一想,丛主席更冤枉,平白无故让自己给拖进这尴尬中,因而深深愧疚起来;听到“凑热闹”的话,意识到丛主席是生气了,又着起了急……一时间,又想解释,又要报答,又想抒忿,种种意念,一齐涌上心头,无法表达,意乱情迷之中,那句话便脱口而出。
丛主席顿时懵了,努力往后撅着腚,爹撒着胳膊,不知所措。不过,丛主席毕竟是丛主席,他只懵了一小会儿,就又花眉吊嘴起来:
“别闹,兄弟媳妇,别闹别闹……”
香捧却没有因丛主席的话而住手,她抱着丛主席的光头,哽咽着说:
“丛哥,丛哥,这几年,要不是你,我们娘儿仨……”
丛主席终于挣脱香捧的搂抱,想跑,却被香捧用身体堵住了门,无奈“唉”了一声,堆坐在转椅上。香捧却开始来真的,飞快地解扣子、脱衣裳,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着:“让他们打电话吧……气死他们,气死他们……”
“快穿上,快穿上……”丛主席又急又怕,压低嗓门喊。
香捧根本没听见,脱得只剩下内裤,一步一步朝丛主席走过来。这时候’,香捧的头脑清醒些了,既为刚才的鲁莽而羞惭,又为有了这个开始而欣喜。平常情况下,她是不敢的,今天事已至此,心竟放松了许多。一直对丛主席心存感激。听人说着丛主席对那个居委会主任说的那些话,目睹丛主席抬起老朱婆子遗体就走的情景,香捧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心里充满了对丛主席的敬爱。她一直不知道怎样报答丛主席。想想平时丛主席花眉吊嘴的,也许他真的对自已有意。如果他真的有意,你还有什么可忸怩的,就真的和他做了那事,又怕什么,心也甘,情也愿。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就是那个居委会主任看见了也不怕!
屋里的灯闭了,可院里的灯闭不了,灯光透射进来,屋里并不算暗。香捧身子显出一种边缘不太清晰的柔和的白,声音细细的,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丛哥,你不想看它们吗,看吧……”
丛主席看见,香捧手托着奶子,白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往后退着,看好退路和时机,亮亮的脑袋像颗流星,一道幽光一闪,突然人就蒸发了。
香捧跺着脚叫道:“丛哥,连你也看不起我了吗……”
香捧是哭着回去的。新开的一瓶二锅头,还剩一半,进家就干了。
真快,真好,又来了,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又上来了,丛主席不见了,那个居委会主任不见了,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也不见了……沉醉的感觉真好!
涛涛终于没有被开除。
年底,全矿的工亡家属,又到矿上闹了一次。矿上清理计划外用工,工亡家属也在被清理之列。一听到信儿,她们就到矿上去了。虽说只是个临时工,可是谁也不想放弃。还是上次喊“走啦走啦”的那个人撺掇的,还是那个大会议室,香捧的任务还是哭。站在人堆里,还没让哭,香捧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丛主席又来做工作了。见到丛主席,所有的事都联想起来了。近来老是梦见老朱婆子,她有些害怕,怕那酒自己戒不了了。从春到冬,经过了一场遥远艰难的跋涉,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还是一个人领着孩子过日子,还是那种无法遏止的想哭的心情。还没等有人来示意,她就抑制不住悲情,抽抽搭搭哭上了。听到有人让她“大点声”时,她满腔伤感不可遏止,大放悲声,号号啕啕哭起来。
春天的哭是哭丛贵山,现在香捧是在哭自己了。
春天哭时,心中虽然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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