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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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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也。”犹后山之以山谷赞少陵者,回施于山谷。南宋虞寿老《尊白堂集》⑤卷二《赠潘接伴》云:“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独不畏人知其全袭山谷句耶。眼为神候心枢(参观《管锥编》714又791页),《维摩诘所说经·佛国品》第一宝积以偈颂佛⑥,僧肇注至曰⑦:“五情百骸,目最为长。”盖亦古来通论。释典遂以眼目喻要旨妙道⑧,如释智昭汇集宗门语句、古德唱说成编⑨,命名曰《人天眼目》。徐文长《青藤书屋文集》⑩卷十八《论中》之五曰:“何谓眼。如人体然,百体相率似肤毛,臣妾辈相似也。至眸子则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云云。山谷曰:“拾遗句中有眼”,意谓杜诗妙处,耐人讨索探求。而宗派中人如参禅之死在句下⑾,摭华逐末,误认独具句眼为不外近体对仗炼字。甚矣其短视隘见也。贺子翼《诗筏》⑿,讥宋人“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乃死眼而非活眼”,有以哉。如吕居仁《童蒙诗训》记潘邠老言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失是响字。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落是响字。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张子韶《横浦心传录》卷上记闻居仁论诗⒁,“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响字乃妙指。如‘身轻一鸟过’、‘飞燕受风斜’,过、受皆句中响字”。《老学庵笔记》卷五记曾致尧评李虚己诗曰“工”而“恨哑”⒂,虚己渐悟其法,以授晏元献⒃,元献以授二宋⒄,后遂失传;“然江西诗人每谓五言第三字、七言第五字要响,亦此意也。”观潘、吕论“响”所举似,非主字音之浮声抑切响,乃主字义之为全句警策⒅,能使其余四字六字借重增光者,与曾氏戒“哑”之意,未必尽同。《竹庄诗话》卷一引《漫斋语录》⒆:“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则是潘吕之说矣。方虚谷尤以此明诏大号,贺黄公《载酒园诗话》卷一嗤其《律髓》标举句眼之妄⒇,以荆公五律为例,八句有“六只眼睛,未免太多”,盖“人生好眼只须两只,何必尽作大悲相”。纪晓岚《律髓刊误》更详驳虚谷(21)。窃观《冷斋夜话》(22)卷五引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新妆”,“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而记山谷语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语,韵终不胜。”夫荆公两联中“转”、“分”、“护”、“排”、“送”五字,尚可当漫斋、虚谷所言句眼;然多在七言诗中第三字,第五字之“将”,殊不见致力。若东坡四句,绝非以一字见警策者。《容斋续笔》卷八记山谷诗(23):“归燕略无三月事,高蝉正用一枝鸣”,“用”字初曰“抱”,又改曰“占”,曰“在”,曰“带”,曰“要”,至“用”字乃定,今本则作“残蝉正占”。则所炼又在第四字(此联见《山谷外集补》卷三《登南禅寺怀裴仲谋》,“正”作“犹”)。故山谷言“句中限”,初不同而亦不限于派中人所言“句眼”,章章可识矣。《律髓》卷十四少陵《晓望》,虚谷批:“五六以坼、隐、清、闻为眼”;晓岚批:“冯云:‘寻常觅佳句,五字自然有一字用力处;虚谷每言诗眼,殊愦愦。假如‘池塘生春草’句,句眼在何字耶。’”“池塘”句与山谷所称东坡四句,足相辅佐。范元实著书,名《潜溪诗眼》(24),泛论诗事,尚未乖山谷语意。伪书《云仙杂记》卷三(25)、卷八引《锺嵘句眼》(卷五、卷六引《续锺嵘句眼》),片言只语,指归难究。然南朝锺记室拾取北宋黄别驾牙后慧,洵如顾欢所嘲(26):“吕尚盗陈恒之齐(27),刘季窃王莽之汉”已。(329—331页)
  《老学庵笔记》载曾致尧教李虚已以“响字”诀,可与方回《瀛奎律髓》中评语合观。《律髓》卷四二选虚己《次韵和汝南秀才游净土见寄》侍,方评亦记致尧授以诗诀事,申言曰:“予谓此数语诗家大机括也。工而哑,不如不必工而响。潘邠老以句中眼为响字,吕居仁又有字字响、句句响之说;朱文公又以二人晚年诗不皆响责备焉。学者当先去其哑可也。抑扬顿挫之间,以意为脉,以格为骨,以字为眼,则尽之。”邠老只言“响字”,“句中眼”之说乃出方氏附益。卷一六杜少陵《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评:“‘强自’与‘尽君’二字正是着力下此,以为诗之骨、之眼也。但低声抑之读五字,却高声扬之读二字,则见意矣。”盖谓句中字意之警策者方是“句眼”,故宜“响”读;若一字音本响亮者,如“敲”音之响于“推”,非即“句眼”。其言与曾氏戒“哑”之旨,未必尽同。卷四二陈后山《赠王聿修、商子常》:“贪逢大敌能无惧,强画修眉每末工”;评:“‘能’字,‘每’字乃是以虚字为眼;非此二字,精神安在?善吟咏古诗者,点缀一二好字,高唱起而知用力着意所在矣。”夫此二句“用力着意所在”,为句首之“贪”、“强”二字,“能”、“每”赖以策勋;方氏墨守潘邠老“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说,遂舍本逐末,摘“句眼”而如红纱蔽眼矣。卷一少陵《登岳阳楼》,评语开宗明义:“凡圈处是句中眼”。“然即若同卷陈简斋《渡江》:摇楫天平〔圈〕渡,迎人树欲〔圈〕来”;宋之问《登越台》(28):“地湿烟常〔圈〕起,山晴雨半〔圈〕来”;杨公济《甘露上方》(29):“云捧〔圈〕楼台出天上,风飘〔圈〕钟磐落人间”;皆圈第四或第二字为“句眼”,又乖邠老“五言诗第三字,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之论。进退失据,方氏有焉。(《钱锺书研究》9—10页)      ①《后山诗注》:宋任渊(号天社)为陈师道诗撰注,十二卷。
  ②黄别驾:宋黄庭坚。
  ③高子勉:宋代作家高荷字。
  ④《瀛奎律髓》:元方回(号虚谷)撰,四十九卷。
  ⑤《尊白堂集》:虞寿撰,六卷。
  ⑥《维摩诘所说经》:即《维摩经》三卷,秦罗什译。《佛国品》是其中之一。
  ⑦僧肇:秦罗什门下四哲之一,注《维摩经》十卷。
  ⑧释典:释教之典。宋释智昭撰《人天眼目》,六卷,内集禅家诸家之要义。
  ⑨古德:具有高德的古僧。
  ⑩徐文长:明代作家徐渭字。撰有《青藤书屋文集》三十卷。
  ⑾参禅之死在句下:参禅不悟道,只在文字上研究。
  ⑿《诗筏》:清代作家贺贻孙(字子翼)撰,一卷。
  ⒀《童蒙诗训》:宋代作家吕本中(字居仁)撰,三卷。潘邠老:宋代作家潘大临字。
  ⒁《横浦心传录》:宋代作家张九成(字子韶)撰,三卷,系张九成语录。
  ⒂《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曾致尧、李虚己均为宋代作家。
  ⒃晏元献:宋代作家晏殊,字叔同,卒諡元献。
  ⒄二宋:宋代作家宋庠、宋祁兄弟。
  ⒅警策:诗文中足以惊动人之处。
  ⒆《竹庄诗话》:宋何溪汶撰,二十四卷。《漫斋语录》:宋人诗话,未知撰人。
  ⒇《载酒园诗话》:清贺裳(字黄公)撰,三卷。
  (21)《律髓刊误》:清纪的(字晓岚)撰,四十九卷。
  (22)《冷斋夜话》:宋释惠洪撰,十卷。
  (23)《容斋续笔》:宋洪迈撰,十六卷。
  (24)《潜溪诗眼》:宋范仲温(字元实)撰,一卷。
  (25)《云仙杂记》:唐冯贽(?)撰,十卷。宋以来皆以为伪书。
  (26)顾欢:南朝齐作家,字景怡。
  (27)吕尚:姜子牙。陈恒:即弑齐简公的陈成子。
  (28)宋之问:唐代诗人,字延清。
  (29)杨公济:宋代诗人杨蟠字。
  这两则主要是讲古人作诗,于修词炼字上最为注意的是句中有眼,也称作诗眼,是指诗句中精彩传神的字,是为全句的警策。黄庭坚《赠高子勉》诗里说到杜甫的诗,眼在句中,犹如陶潜之琴,意在弦外;陈师道《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里说黄庭坚句中亦有眼。
  一、提出诗眼的根据:《管锥编·太平广记》谈到晋代画家顾恺之作人物画,曾数年不点眼睛,并说:“点眼睛便欲语”;苏轼释“阿堵中”语,说“传神之难在目”(《传神记》引);《孟子·离娄》篇早有此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也说人物像传神在双瞳;列奥巴迪说目是人面上最能表达情性之官;释典也以眼目喻要言妙道。可见,中外古今皆重视眼睛的表现,既然人的“眼为神候心枢”,用今天的话说眼就是心灵的窗户,那么“诗眼”似可看作诗的灵魂了。这里举引徐渭的话说:人体唯眼“豁然,朗而异,突以警。文贵眼者,此也。故诗有诗眼,而禅句中有禅眼。”说得尤为明白。
  二、什么是眼:黄庭坚说“拾遗句中有眼”,是指杜诗的妙处,“耐人讨索探求”,与江西诗派的一些人所说近体诗对仗炼字的“句眼”不同,贺贻孙便讥笑过所谓“句眼”,不过是“穿凿一二字,指为古人诗眼”,实际上是“死眼”,而不是自己创作的“活眼”。潘大临说:“七言诗第五字要响”,“五言诗第三字要响”,也就是说句中眼要响,“所谓响者,致力处也”,是对炼字的具体要求,正如《漫斋语录》所谓“古人炼字,只于句眼上炼”;吕本中论诗,主张“每句中须有一两字响”,甚至要求字字响,句句响,他认为“响字乃妙指”,从这一则举引的例句看,他与潘大临不同,不限定五言诗的响字必在第三字,如“身轻一鸟过”的“过”字是响字,却是第五字。曾致尧评李虚己诗说:“工”而“恨哑”、“不如不必工而响”,可见,他所谓哑者,就是在应当有响字的位置用字不响。从潘、吕论“响”列举的诗例看,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飞燕受风斜”等,并不是单纯主张字音之响,而是主张字义应是全句的警策,因“翻”、“失”、“浮”、“落”、“过”、“受”等字的运用,能使其余的字“借重增光”;曾氏的戒“哑”似偏重于字音的响亮,比较狭窄;《漫斋语录》中明确提出“五字诗以第三字为句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句眼”,方回的主张与此相同,贺裳很不以为然,举王安石五律八句竟有“六只眼睛”,当然太多,可见,其意亦偏重炼字。
  三、释惠洪在《冷斋夜话》中举引王安石“江月”、“一水”两联,与苏轼“只恐”“我携”两联,黄庭坚说“皆谓之句中眼”,然王安石四句中的五个“句眼”,有四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三字,仅一个句眼在七言的第五字;而苏轼两联绝不是以一字见警策;洪迈在《容斋续笔》中举引黄庭坚七言“高蝉正用一枝鸣”,指出他反复锤炼修改的是第四字“用”,不是第五字“一”。因此,在欣赏五、七言律诗时,不能机械地按照《漫斋语录》及方回等人之说,于每句的固定位置去寻“句眼”,而是要真正地能欣赏到诗句中耐人寻味的地方。
  (3)
  (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第二首:“坐中更得江南客,开尽南窗借月看。”天社注:“孟郊诗:‘借月南楼中’。”按句有“看”字,方能得“借”字力。天社仅睹“借月”字,掇皮而未得髓矣。香山《集贤池答侍中问》云:“池月幸闲无用处,主人能借客游无”;又《过郑处士》云:“故来不是求他事,暂借南亭一望山。”朱庆余《潮州韩使君置宴》诗(一作李频《答韩中丞容不饮酒》)云:“多情太守容闲坐,借与青山尽日看。”贯休《晚望》云①:“更寻花发处,借月过前湾。”无游字、望字、看字、过字,则借字之用不着。后来如陈简斋《至董氏园亭》云②:“帘钩挂尽蒲团稳,十丈虚庭借雨看。”《梅磵诗话》卷中引叶靖逸《九日》云③:“肠断故乡归未得,借人篱落赏黄花”;又赵愚斋《清明》云:“惆怅清明归未得,借人门户插垂杨。”《列朝诗集》乙集卷五瞿宗吉④《清明》云:“借人亭馆看梨花。”《匏庐诗话》卷上引唐子畏《墨菊》云⑤:“借人篱落看西风。”黄莘田《秋江集》⑥卷一《闲居杂兴》之八云:“借人亭馆看乌山。”作者殊列,均以看字、赏字、插字畅借字之致,山谷手眼亦复尔耳。刘须溪评点《简斋集》⑦,于“十丈空庭借雨看”句评曰:“借字用得奇杰”,似并山谷句忘却矣。(331—332页)      ①朱庆余、李频、贯休均唐代作家。
  ②陈简斋:宋陈与义号。
  ③《梅磵诗话》:元韦居安撰,三卷。叶靖逸:宋代作家叶绍翁号。
  ④《列朝诗集》:清钱谦益编,八十一卷。瞿宗吉:明代作家瞿佑字。
  ⑤《匏庐诗话》:清沈涛(号匏庐)撰,三卷。唐子畏:明代画家、诗人唐寅字,又字伯虎。
  ⑥黄莘田:清代诗人黄任字。
  ⑦刘须溪:宋代作家刘辰翁。
  这一则举引唐以来作家白居易、朱庆余、僧贯休、陈与义、叶绍翁、瞿估、唐寅、黄任等使用“借”字的诗句,从“借”字的用法,说明这句诗写得好,不能单靠一个“借”字的使用,而要靠“看”字的配合。如黄庭坚《次韵向和卿与邹天锡夜语南极亭》:“开尽南窗借月看”,这个“借”有暂取或凭借的意思,“借月”做什么?“看”字便是“借”字的着落,用一个动词来做补充,方能显出“借”字“用得奇杰”,如果这句诗无“看”字作为补充,也便用不到“借”字,这只有在统观全句时才会发现,不能单去注意是否是“句眼”。任渊为黄诗作注只用孟郊诗注释“借月”,显然忽略了对全句的审视。这里所举的诗例中,无论是“借客游”、“借南亭望山”、“借青山看”,还是“借月过湾”、“借雨看”、“借篱落赏花”、“借门户插杨”、“借馆看花”、“借篱落看风”、“借亭馆看山”,都是相同的句式,“借”字的运用,必须配有目的性的动词才好。
  (4)
  (黄庭坚)《次韵奉送公定》:“唯恐出己上,杀之如弈棋。”青神注引《左传》:“宁子视君不如弈棋。”按此句得力在“杀”字,借手谈惯语,以言嫉贤妒能者之排挤无顾藉也。马融《围棋赋》早云①:“深入贪地,杀亡士卒。”张文成《朝野佥载》②卷二记梁武帝“方与人棋,欲杀”一段,“应声曰:‘杀却。’”元微之《酬孝甫见赠》③第七首咏“无事抛棋”,有云:“终须杀尽缘边敌。”北宋张拟《棋经·斜正》篇第九云④:“棋以变诈为务,劫杀为名”;又《名数》篇第十一历举用棋之名三十有二,其二十七至三十云:“有征,有劫,有持,有杀。”后世相沿,如《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王太曰⑤:“天下那里还有快活似杀矢棋的。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写围棋时用“杀”字,因陈落套,当然而不足奇也。移用于朝士之党同伐异,则有醒目惊心之效矣。丁耶诺夫⑥尝谓:行业学科,各有专门,遂各具词汇,词汇亦各赋颜色。其字处本业词汇中,如白沙在泥,素丝入染,廁众混同;而偶移置他业词汇,则分明夺目,如丛绿点红,雪枝立鹊。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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