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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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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委竹帛”,天社注:“道山见上注”;《送少章》云:“鸿雁行飞入道山”,天社注:“道山见上注。”姚范《援鹑堂笔记》①卷四十云:“道山见《后汉书·窦章传》。②”按《章传》云:“是时学者称东观为老氏藏室、道家蓬莱出”,章怀注③:“老子为守藏史,并为柱下史。四方所记文书,皆归柱下。事见《史记》。言东观经籍多也。蓬莱、海中神山,为仙府,幽经秘录并皆在焉。”天社注未言出处,宜补。宋人多以“道山”为馆阁之称,观王暐《道山清话》跋可知④。东坡《送鲁元翰》之“道馆虽云乐”,《次韵子由与孔常父唱和》之“蓬山耆旧散”;《老学庵笔记》载孙叔诣《贺秘书新省成表》云⑤:“蓬莱道山,一新群玉之构”;范石湖《送吴智叔检详直中秘使闽》诗云⑥:“直庐须爱道家山”;皆用此事。(7—8页)
  刘君永翔告余,比阅新校印唐许嵩《建康实录》⑦,乃知唐人用支遁养鹰故实盖出晋许恂集⑧。珠船忽获,疑冰大涣。《实录》卷八晋穆帝永和三年十二月注:“案、许玄度集:遁字道林……好养鹰马,而不乘放,人或讥之,遁曰:‘贫道爱其神骏。’”许集未佚时,亦必不如《世说》及《高僧传》之流播⑨,故谈者多仅知遁之爱马耳。《全唐文》卷二九○张九龄《鹰鹘图赞序》⑩“工人图其状,以象武备,以彰才美。……昔支道林常养名马,自云:‘重其神骏’。斯图也,非彼人之徒欤!”九龄年辈稍早于嵩⑾,即似未睹许氏家集者;不然,所赞为《鹰鹘图》,道林养鹰及马事,本地风光,题中固有之典,九龄俯拾即是,决不偏举养马而搭天桥作陪衬也。宋末王柏《鲁斋集》尝一一《题贾菊龙眠马图》⑿:“昔有名僧,独爱养鹰与马。人问之,曰:‘独爱其锋神峻耸耳。’”殆以“骏”不甚宜为“鹰”隼之品目,故窜易原语乎?李邕《鹘赋》亦曰⒀:“有俊鹘之超特。”元耶律楚材《过白登和李正之韵》:“腾骧谁识孙阳骥⒁,俊逸深思支遁鹰”,正用支遁养鹰事,而言“俊”不言“骏”也。(《钱锺书研究》13—14页)      ①《援鹑堂笔记》:清文学家姚范撰,三十四卷。
  ②《后汉书》:南朝宋范晔撰,一百二十卷。
  ③章怀:唐章怀太子李贤。
  ④《道山清话》:宋人笔记,一卷。撰者佚名。
  ⑤《老学庵笔记》:宋陆游撰,十卷,续二卷。
  ⑥范石湖:宋文学家范成大,字致能,号石湖居士。
  ⑦《建康实录》:二十卷,记六朝事迹,因六朝皆建都建康,故以为名。
  ⑧支遁:晋僧,字道林,本姓关。好养马,人以为非道人所宜。许恂集:晋代许恂,字玄度,与孙绰并为一时文宗,长于诗,此文集三卷已佚。
  ⑨《世说》:刘宋刘义庆撰,八卷。后改名《世说新语》。《高僧传》:梁释慧皎撰,十三卷。
  ⑩《全唐文》:清嘉庆间敕编,一千卷。《鹰鹘图》:画工所画,佚名。
  ⑾嵩:唐诗人许嵩。
  ⑿王柏:号鲁斋,撰《鲁斋集》二十卷。
  ⒀李邕:唐代作家,字泰和,后为李林甫所杀。杜甫作《八哀诗》以为悼。
  ⒁孙阳:即孙阳伯乐,春秋秦穆公时人,善相马。
  用典是一种修辞方法,就是在诗里借用古人古事,表达不易表达或不便直说的意思,以丰富诗意,使其委婉含蓄。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篇》开头便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也就是说,用典的目的还在于以古证今,更加深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感情。一般用典除古人古事外,前人诗文佳句也常被援引。而具体运用这种修辞方法时有着多种手法,有正用、反用、明用、暗用。这里指出黄庭坚在几首诗中屡用“道山”二字,任渊作注,不知黄庭坚是在借用典故取意,钱先生据姚范笔记中提供的线索,在《后汉书·窦章传》的注里,弄清“道山”即蓬莱道山,那里是藏经秘录之处,后人多以此称馆阁。黄庭坚诗正指馆阁,但用此典没有说明出处,是暗用代词的写法。因为王暐在《道山清话》跋中云:“先大父国史在馆阁最久,多识前辈,尝以闻见著《馆秘录》、《曝书记》,并此书为三。”可见,道山即指馆阁,也可以说是馆阁的代称。如果读书不博,不了解这个出典,便不能准确地理解诗意。宋人作诗,比较喜欢引用典故,像“道山”二字,陆游、范成大诗也曾引用。诗人作诗用事引典需要恰当和有根据,这就要求具有广博的学识。读诗也一样需要提高理解的素质,否则碰上用事便不易弄懂。比如元稹《三谴悲怀》第三首有句:“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辞。”这是明用西晋邓攸的故事。邓在兵荒马乱中,为拯救亡兄之子,丢弃自己的儿子,以为自己活着还可以生养,但事后十年多妻并未生子,自己也不纳妾,故无子嗣。元稹引此,在于向亡妻表明深沉的爱情:邓攸那样高尚德行的良吏唯其认命,不要子嗣也不纳妾,自己就不能认命吗?元稹引用这个典故的出处是明确的,但意义不仅仅局限在无子嗣上,而是进一步表达了他丧妻之后的无限悲痛。如果不用这个典故,这番心意和情感,绝不可能用七个字表达完美,所以说,诗人欲用事,须多读书;后人欲读懂前人之作,亦须多读书。
  这里第二则指明支遁养鹰的出处,见于《建康实录》案语中引许恂集里的记载。这是前人没有指出的。
  《谈艺录》读本(一七)练字
  (1)
  (黄庭坚)《荆南签判向和卿用予六言见惠次韵奉酬》第三首:“安排一字有神。”天社注:“前辈诗曰:吟安一个字。”按卢延让《苦吟》云①:“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又《全唐诗》载无名氏句云②:“一个字未稳,数宵心不闲。”前者“行布”,句在篇中也;此之“安排”,字在句内也。《文心雕龙·练字》篇曰:“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避重免复,卑无高论。《风骨》篇曰:“捶字坚而难移”,则可为安稳之的诠矣。昌黎《纪梦》曰:“壮非少者哦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其亦谓一字之难安稳欤(参观《管锥编》1217页)。夫曰“安排”,曰“安”,曰“稳”,则“难”不尽在于字面之选择新警,而复在于句中之位置贴适,俾此一字与句中乃至篇中他字相处无间,相得益彰。倘用某字,固足以见巧出奇,而入句不能适馆如归,却似生客闯座,或金屑入眼,于是乎虽爱必捐,别求朋合。盖非就字以选字,乃就章句而选字。儒贝尔③有妙语曰:“欲用一佳字,须先为之妥觅位置处。”正斯之谓。
  江西派中人侈说炼字,如范元实言“句法以一字为工”④,方虚谷言“句眼”⑤,皆主好句须好字。其说易堕一边。山谷言“安排一字”,乃示字而出位失所,虽好非宝,以其不成好句也。足矫末派之偏宕矣。宋次道《春明退朝录》卷上记宋子京曰⑥:“人之属文,自〔有〕稳当字,第初思之未至也。”强行父《唐子西文录》曰⑦:“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未至也。”《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九曰⑧:“苏子由有一段⑨,论人做文章,自有合用底字,只是下不著。”又如郑齐叔云⑩:做文字自有稳底字,只是人思量不着。横渠云⑾:发明道理,惟命字难。要之做文字,下字实是难。因改谢表曰:“作文自有稳字,古之能文者,才用便用着这样字,如今不免去搜索修改。”钱澄之尤有味乎言之⑿。《田间文集》卷八《诗说赠魏丹石》曰:“造句心欲细而句欲苦,是以贵苦吟。情事必求其真,词义必期其确,而所争只在一字之间。此一字确矣而不典,典矣而不显,显矣而不响,皆非吾之所许也。贾浪仙云⒀:‘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髭。’”又同卷《陈官仪诗说》曰:“见三唐近体诗,设词造句,洵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所谓一字者,现成在此,然非读书穷理,求此一字终不可得。盖理不彻则语不能入情,学不富则词不能给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难也。”异域评文,心契理符。如古罗马佛朗图谆谆教人搜索妥当之字,无他字可以易之者。古天竺论师以卧榻之安适,喻一字之稳当。不容同义字取替。法国布瓦洛⒁有句云:“一字安排深得力”。近世福楼拜倡言行文首务⒂,以一字状难写之境,如在目前;字无取乎诡异也,惟其是耳;属词构句,韵谐节雅。即援布瓦洛之句为己张目。复云:“意义确切之字必亦为声音和美之字”。盖策勋于一字者,初非只字偏善,孤标翘出,而须安排具美,配合协同。一字得力,正缘一字得所也。兹字状物如睹,非仅义切,并须音和;与钱澄之所谓:“必显,必确,必响”,方得为一字之安而恰好,宁非造车合辙哉。澄之谈艺殊精,识力在并世同宗牧斋之上,此即尝鼎之一脔。然窃自笑食马肝未为知味耳。又按《文心雕龙·练字》已标“重出”、“同字相犯”为“近世”文“忌”,唐以来五七言近体诗更斤斤于避一字复用。进而忌一篇中用事同出一处。如王骥德《曲律》卷三《论用事》第二十一云⒃:“用得古人成语恰好,亦是快事,然只许单用一句。要双句须别处另寻一句对之。”吴天章雯《莲洋集》⒄卷六《斐然纳姬》:“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翁覃溪批⒅:“三用小杜事,于章法似可商。”方植之《昭昧詹言》⒆卷一谓“用事忌出一处、一书”,举“荆凡”对“臧谷”为例。法国古典主义祖师马雷伯评诗⒇,力戒同字重出之弊;并时作者亦颇化于其说。晚近福楼拜尤惨淡经营,刻意不犯同字,而复深叹斯事之苦;不啻作法自困,景附者却不乏其人。后来邓南遮(21)大言哗众,至谓一字在三页后重出,便刺渠耳。《雕龙》所拈“练字”禁忌,西方古今诗文作者固戚戚有同心焉,并扬搉之。(326—329页)      ①卢延让:唐代作家。
  ②《全唐诗》:清康熙敕编,由彭定求等人编成,九百卷。
  ③儒贝尔:十八、九世纪法国伦理学家。
  ④范元实:宋代作家范仲温字。撰有《潜溪诗眼》。
  ⑤方虚谷:元代作家方回号。编《瀛奎律髓》四十九卷。
  ⑥宋次道:宋代作家宋敏求字。撰有《春明退潮录》三卷。宋子京:宋作家宋祁字。
  ⑦强行父:宋作家强幼安字。撰有《唐子西文录》一卷。
  ⑧《朱子语类》:宋朱熹语录,门生黎靖德辑,一百四十卷。
  ⑨苏子由:宋苏辙字。
  ⑩郑齐叔:朱熹的学生。
  ⑾横渠:张载,宋理学家。郿县横渠镇人,世称横渠先生。
  ⑿钱澄之:清代作家,本名钱秉镫。撰有《田间集》十卷。
  ⒀贾浪仙:唐代诗人贾岛字。
  ⒁布瓦洛:十七、八世纪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
  ⒂福楼拜:十九世纪法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家。
  ⒃王骥德:明作曲家,有《曲律》四卷。
  ⒄《莲洋集》:清吴雯撰,二十卷。
  ⒅翁覃溪:清翁方纲号。
  ⒆《昭昧詹言》:清方东树(字植之)撰,十卷,又续八卷,续录二卷。
  ⒇马雷伯:十六、七世纪法国诗人。
  (21)邓南遮: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期,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这一则从设词造句避免重复的角度讲炼字。黄庭坚诗云:“安排一字有神”,卢延让诗云:“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刘勰《风骨篇》讲“捶字坚而难移”,韩愈诗云吟七言“六字常语一字难”。《管锥编》1217页讲陆云《与兄平原(陆机)书》一八:“‘彻’与‘察’皆不与‘日’韵,思惟不可得,愿赐此一字。”所强调的都是字在句内要安排妥贴,而不全在于选字是否新警。因为无论作文写诗,不能就字选字,而是要就全句,甚至全篇选字。儒贝尔说,为佳字“妥觅位置”也是这番意思。江西诗派中的一些人讲炼字,强调的多是就字选字,如范仲温说:“以一字为工”,方回说“句眼”等,皆主张“好句须好字”,而没有讲句子在篇中的安排,仅仅讲字在句中的安排。刘勰在《练字篇》说“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这“一字”便是强幼安“思之未至”的“稳当字”,也就是朱熹说的“只是下不着”的“合用底字”,朱熹的学生也觉得“稳底字”“思量不着”,张载也讲下字实难,可见选字之难。钱秉镫说唐近体诗设词造句佳者,皆“由苦吟而得”,认为“句工只有一字之间,此一字无他奇,恰好而已”,但是,此一字“非读书穷理”“终不可得”。钱氏贵苦吟,追求情事真,词义确,要求“此一字”必典、必显、必响,认为只有理必彻,学必富,才能使语入情,使词合意。
  可见,刘勰所谓“难移”之字,强幼安所谓“稳当字”,朱熹所谓“合用底字”,钱秉镫所谓“恰好”的字,古罗马佛朗图教人搜索“无他字可以易之”的字,几乎是同一个意思,要求诗文讲究一个字的安排,稳当到“不容同义字取替”的程度。
  刘勰在《文心雕龙·练字》篇中还指出“重出”、“同字相犯”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忌,唐以后的五七言近体也忌一字复用,甚至忌用事同出一处,一直到清代,翁方纲评吴雯用事,四句诗“清秋谁和杜秋诗,寂寞樊川恼髩丝。漫言春到花盈树,遥看阴成子满枝。”第一句“杜秋诗”,指杜牧作的《杜秋娘》诗;第二句“樊川”指杜牧,“恼髩丝”指杜牧“髩丝禅榻畔”句;第四句“阴成子满枝”,用杜牧“绿叶成阴子满枝”句。其中一二四三句用杜牧事,并将此提高到章法上看待,十分严格。方东树引诗:“已知臧谷为同失,未审荆凡定孰存。”上句用《庄子·骈拇》,记臧(奴隶)与谷(孩子)二人牧羊,臧挟策读书,谷赌博,二人皆亡羊。下句用《庄子·田子方》:“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这是说,凡君说,凡国的灭亡,不能使我灭亡,我还存在。那末楚国的存在,不能使存在的楚王永远存在下去,即楚国虽在,楚王也会死去。即凡未尝亡,楚未尝存。这里的凡指凡君还活着,这里的楚,指楚王还要死的。这两句诗,都用《庄子》典故,方东树认为不可。西方谈艺者马雷伯评诗,福楼拜写作,均讲究“不犯同字”,可见,中外古今诗文作家在炼字问题上,意见是相同的。
  (2)
  (黄庭坚)《赠高子勉》第三首:“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天社注:“谓老杜之诗,眼在句中,如彭泽之琴,意在弦外也。”按《后山诗注》卷六《答魏衍、黄预勉子作诗》①:“句中有眼黄别驾”②,天社注:“鲁直自评元祐间字云:‘字中有笔,犹禅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诗云:‘拾遗句中有眼’。”即指赠高子勉此首③。《瀛奎律髓》卷四山谷《送舅氏野夫之宣州》④,方虚谷批:“明、簇、丰、卧,诗眼也。后山谓‘句中有眼黄别驾’,是也。”犹后山之以山谷赞少陵者,回施于山谷。南宋虞寿老《尊白堂集》⑤卷二《赠潘接伴》云:“句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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