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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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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则里讲的,可以从《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里得到印证。日本内山精也君来上海复旦大学从王水照教授研究诗的对话,见《文史知识》1989年第五期。《对话》讲到“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时说:“内山:首先使我们感佩的是钱先生引用资料的严格和他的闻名于世的渊博。有关宋诗的资料,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作过系统的整理。钱先生却从基本文献直至个别生僻的零星材料,差不多囊括无遗。他凡有引用,必定是第一手材料,并译注卷次。我们因翻译(《宋诗选注》)所需,一一作了查对,几乎没有什么误脱的地方。资料准确是一切学术工作的前提和基础,但像钱先生这种经得起查核的著作是并不多见的。”
钱先生又说:“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对话》中讲到:“王:钱先生曾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他正是从苦心搜集的大量资料基础上,加以选择、排比、综合、分析,也就是说,一切从具体特殊的审美经验和事实出发,来进行经验的描述、一般的概括和理论的推演,从具体上升到抽象,来把握古今中外相同和相通的‘文心’或人类一般的艺术思维。例如徐俯有一联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宋诗选注》指出此联名句曾为南宋陆游、楼钥、彭陶孙、钱厚等人所摹仿,又为金人张公药所沿袭,连类引证,充分反映了江西诗派‘脱胎换骨’的时代风尚和影响。”按陆游《春日绝句》:“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犹寒。”陆游的诗句显然摹仿徐俯,一百五日指距冬至一百五日为寒食节,一百七日已过了寒食节,所以徐俯句显得自然。这里既体会到属词比事的不同,也看到江西诗派的影响。
《对话》还讲到“王:叶绍翁‘春色满园并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联,注文引了五个用例,更可看作这一意象的演化小史:唐人的不及叶氏的‘醒豁’,陆游的不及其‘新警’,张良臣的不及其‘具体’。这里有来龙去脉的爬梳,有优劣长短的评赏。一个意象的产生总不是孤立的、静止的。对意象作出历史的动态的描述和分析,此书中是大量的,也使人心折。”这里谈到对意象探讨,已经牵涉到“擘肌分理”,“取心析骨”了。
《谈艺录》读本(二)论“一字之差,词气迥异”
《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五十《吴中往哲象赞》于归震川曰①:“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②”《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钱牧斋《初学集》卷七十九《与唐训导汝谔论文书》、卷八十三《题归太仆文集》、《有学集》卷四十九《题宋玉叔文集》、《列朝诗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叠引《赞》语③,皆窃易“久而始伤”为“久而自伤”,以自坚其弇 州“晚年定论”之说。周栎园《书影》卷一记弇州晚年翻然自悔④,本牧斋所说,而引《赞》中此句,作“始伤”不误。归玄恭编《震川全集》⑤,末附弇州《赞》及《列朝诗集》中震川传,亦作“始伤”,已据弇州原文以校正牧斋引文。而《明史·文苑传》、《四库总目》卷一百七十二《震川文集》提要均作“自伤”⑥,则未检《弇州续稿》而为牧斋刀笔吏伎俩所欺。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叶慧生书》云⑦:“及元美末年为震川赞,乃曰:‘余岂异趣,晚而自伤。’盖伤震川之不可及也。”吕叔讷《白云草堂文抄》卷三《再复严明府书》云⑧:“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轶出于韩欧之徒之上。晚而自伤。竟屈伏于震川之下。”蒋子潇《七经楼文抄》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⑨甚许弇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怀虚,自贬以扬之”,却仍谓弇州有“久而自伤”之语。近贤论著,因循不究。盖众咻传讹,耳食而成口实矣。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赏音恨晚也。“自伤”者,深悔已之迷途狂走,闻道已迟,嗟怅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曰“岂异趣”者,以见已与震川,同以“史汉”为究竟归宿,特取径顿渐不同,未尝假道于韩欧耳。弇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艺圃撷余》云⑩:“正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我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足资傍参。弇州《读书后》卷四《书归熙甫文集后》⑾须与《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陆汝陈》合观。陈眉公《妮古录》引弇州语⑿,亦见《续稿》卷一百七十五《与徐宗伯书》,其书与卷一百八十一《与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与颜廷愉》,胥可阐明此《赞》。《书谱》记王逸少评书云⑿:“锺张信为绝伦⒀。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弇州晚岁虚憍气退,于震川能识异量之美,而非降心相从,亦不过如逸少之于锺张而已。何尝拊膺自嗟、低头欲拜哉。牧斋排击弇州,不遗余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如记弇州造访汤若士⒁,若士不见,而尽出所涂抹弇州文集散置几案间,弇州翻阅,默然而去。王山史《砥斋集》卷二⒂《书钱牧斋汤临川集序后》即谓其“欲訾弇州”,所“述事似饰而未确”:“预出之以度弇 州之至耶?抑延弇州至堂而后出之耶?”窃谓征诸《玉茗堂尺牍》卷一《答王淡生》⒃,则若士“标涂”弇州集,有人“传于’弇州“之座”而已;卷三《复费文孙》明言旧与弇州兄弟同仕南都,“不与往还”。牧斋不应未睹二牍,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难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商谈艺,舞文曲笔,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阳之早作规摹七子⒄、萧伯玉之始终濡染竟陵,则为亲者讳,掩饰不道只字。窜改弇州语,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385—387页) ①《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明王世贞撰。归震川:明归有光,称震川先生。
②昌黎:唐韩愈。庐陵:宋欧阳修。
③钱牧斋:钱谦益号,有《初学集》一百十卷,《有学集》五十卷,《列朝诗集》八十一卷。
④周栎园:清周亮工号,有《书影》十卷。
⑤归玄恭:清归庄字,编《震川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
⑥《明史》:三百三十六卷,清张廷玉等撰。《四库总目》:《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清纪昀撰。
⑦李元仲:清李世熊字,有《寒支初集》十卷,《二集》六卷。
⑧吕叔讷:清吕星垣字,有《白云草堂文抄》七卷。
⑨蒋子潇:清蒋湘南字,有《七经楼文抄》六卷。
⑩敬美:明王世懋字,有《王奉常集》六十九卷,中有《艺圃撷余》一卷。
⑾《读书后》:八卷,明王世贞撰。
⑿陈眉公:明陈继儒字,有《妮古录》四卷。
⑿《书谱》:一卷,唐孙过庭撰。
⒀锺张:三国魏锺繇,后汉张芝皆善书法。
⒁汤若士:明汤显祖号。
⒂王山史:清代作家王弘撰,字无异,号山史。有《砥斋集》十二卷。
⒃《玉茗堂尺牍》:六卷,明汤显祖撰。
⒄程孟阳:清程嘉燧字。
这一则讲钱谦益篡改王世贞《吴中往哲象赞》的归有光赞,把原文的“久而始伤”改为“久而自伤”。这一个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归入鉴赏类。这一个字的篡改,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态度,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评价与对自己的评论,所以关系不小。揭发这一个字的篡改,也揭发了钱谦益的用心和为人,这也有关对钱谦益的评价,所以钱先生作了详密的考证。钱谦益的篡改,影响很大,不但《明史·文苑传》里引用了,连博学如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吕星垣、蒋湘南都承袭错误,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钱先生揭发钱谦益的篡改:一据《弇州山入续稿》作“久而始伤”,二据周亮工《书影》引作“始伤”,三据归庆编《震川全集》末附引《赞》作“始伤”。除据了这三证外,还引了王世懋《艺圃撷余》的话作旁参一,再引王世贞《读书后》讲归有光的话作旁参二,再引王世贞《四部稿》的《答陆汝陈书》作旁参三,再引陈继儒引王世贞语作旁参四。这样举了三个明证与四个旁参,证明钱谦益的篡改原文,已铁案如山,不可动摇。钱先生更指出这一个字的篡改的用意。“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能识归有光的异量之美,认为归有光的学习韩愈、欧阳修,与自己学问门径不同,但同以学习《史记》《汉书》为归宿,这点起初不认识,这时开始认识,因而伤悼他。不过表示赏识他而已。“自伤”是伤自己的迷途狂走,开道已迟。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贞原意,来贬低王世贞。像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震川文集》:“初,太仓王世贞传北地信阳(李梦阳、何景明)之说,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世贞初亦抵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沂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这里讲王世贞“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又讲有光“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沂秦汉”,就归宿到秦汉讲,两者并无不同,只是取径不同而已。称作“自伤”,是自伤迷途狂走,变成“异趋”,与世贞说的“余岂异趋”相矛盾了。因此纪昀论述也有矛盾,纪昀既认为两家同趋秦汉,何用“自伤”?钱先生又指出钱谦益捏造故事来贬低王世贞。指出他“舞文曲笔,每不足信”,又举出他痛诋明代七子与竟陵派锺谭,但掩饰他的好友摹仿七子与濡染竟陵,更作了批驳。
《谈艺录》读本(三)论诗注引文
方氏《瀛奎律髓》颇薄雁湖《半山诗注》①,屡屡言之。偶观其书,实亦未尽如人意。好引后人诗作注,尤不合义法。如羼入集中之王逢原《寄慎伯筠》诗“宜乎倜傥不低敛”句,雁湖注乃引吕居仁诗。昔李善注《文选》,于《洛神赋》“践远游之文履”句下,引繁钦《定情诗》云:“有此言,未详其本”,亦不过征及同时作者,雁湖则何藉口哉。故卷三十六末刘辰翁评曰:“尝见引同时或后人诗注意,不知荆公尝见如此等否。”深中雁湖之病。(79页) ①方氏:元人方回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雁湖:宋李璧,号雁湖居士,注王安石诗。半山:王安石号。
这一则讲诗注的引文问题,跟鉴赏有关。方回对李璧的王安石诗注不满,如王安石《冬至》:“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方回评:“李参政(璧)注:‘博路,未详。’予谓常日禁赌博,惟节日不禁耳。”这里即指出李璧注得不够。钱先生指出李璧注,把王逢原的诗混入王安石集中。还指出李璧又引后人的诗作注,吕居仁,吕本中字。吕本中生在王安石后,王安石看不到吕本中的诗,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安石诗不合。再说王逢原是王令的字,王令死得比王安石早。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令的诗也不合。钱先生引李善注《文选》,《洛神赋》中有“践远游之文履”句;“繁钦《定情诗》曰:‘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有此言,未详其本。”钱先生认为繁钦与《洛神赋》作者曹植是同时人,曹植可能看到过繁钦的诗。李璧引吕本中的诗句来注王安石诗,王安石没有看到过吕本中诗,这样引用就不合了。引用作者前人的诗句来注作者的诗是可以的,因为作者写诗时,有时用典故,其中有引用前人诗句,从前人诗句中有所触发。引前人诗句来注,可以从前人诗句中体会作者的情思,所以引前人诗句作注是必要的。引作者的后人诗句作注,作者看不到他后人的诗句,作者不可能从后人诗句里得到触发,这样引用就没有必要了。
《谈艺录》读本(四)论注诗要识作者手眼
(黄庭坚)《题落星寺》第三首:“小雨藏山客坐久。”青神注引《庄子》:“藏山于泽。”按仅标来历,未识手眼。胜处在雨之能藏,而不在山之可藏。贾浪仙《晚晴见终南诸峰》云①:“半旬藏雨里,今日到窗中”,庶可以注矣。坐久者,待雨晴而山得见;山谷《胜业寺悦堂》诗所谓:“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是也。韩致尧《丙寅二月二十三日抚州如归馆作》云②:“好花虚谢雨藏春”,元遗山《晴景图》云:“藏山只道云烟好”,用“藏”字亦可参观。新补三十、《题息轩》:“万籁参差写明月。”青神注:“万籁见上。”按《有不为斋随笔》丁云③:“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是也。“写”指月中竹影言(参观《管锥编》256页)。此句一、二字指声,五、六、七字指影,三、四字双关声影言之,兼逸少之“群籁参差”,与柳子厚《南磵》之“迥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④。”(339页) ①贾浪仙:贾岛字,唐诗人。
②韩致尧:韩偓字,唐诗人。
③《有不为斋随笔》:十卷,清光聪谐撰。
④柳子厚:柳宗元字,唐作家。
这一则讲注解诗要识得作者的手眼即技巧。如黄庭坚诗:“小雨藏山客坐久。”要注意这个“藏”字。这里说成“雨藏山”,贾岛说成山(西南诸峰)“藏雨”,即山藏于雨里,在诗里可说“藏雨里”。用“雨藏山”,好像雨是有知,可以藏物,是拟人化。说“藏雨里”,好像山是有知,山藏于雨中了。再说“今日到窗中”,即出到窗中,和“峰来献状”,把山或峰说成是有知的,也是拟人化手法。又黄庭坚诗:“万籁参差写明月。”在这里要了解作者的心情,所以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来注,写出了作者以群籁为适我相亲,表达喜爱群籁的心情,这样的注,跟作者心情有关,是好的。“万籁参差”是写声,“写明月”是写影。“写明月”是写于明月的意思,即月亮把竹影写在地上,也是拟人化手法。
“参差”既是声的参差,即“群籁参差”,也是影的参差,即“林影参差”。这样细致地分析,才能识得作者的心眼,认得作者的技巧和心情。
这里讲参观《管锥编》256页,即讲“写”字:“《日知录》举师涓‘静坐抚琴而写之’,出《韩非子·十过》,而《外储说》左上又有‘卜子妻写弊袴也’;一言仿效声音,一言仿效形状,先秦以来,此意沿用。”这是说一个“写”字,在“扶琴而写之”里,指仿效声音;在“写弊袴”里,指仿效形状。但在“万籁参差写明月”里,一个“写”字,在一句话里,“万籁”指自然界的声音。“万籁参差”,这个“参差”是写声,仿效声的不齐。“写明月”,指月中竹影参差,是写影,仿效竹影的参差。“参差”是双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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