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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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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灵先生在《促膝闲话中书君》一文中说:“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极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升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绝傍前人,熔铸为卓然一家的‘钱学’。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实,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层出不穷的警句,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天下的警句。渊博与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钱锺书了。”这是柯灵先生对钱先生所作的高度深入的概括。
渊博和睿智的钱先生著作的《谈艺录》补订本,是成为当代显学的“钱学”的名著之一,为读者所爱读。但对一般读者说来,阅读这本书,还需要作些辅导,因此,我们编这本《〈谈艺录〉读本》。我们粗略地分为:(一)鉴赏论,(二)创作论,(三)作家作品论,(四)文学评论,(五)文体论,(六)修辞,(七)风格。每类中各选若干则,加上小标题,以便检阅。每则后加简注及说明,以便阅读。前三类由周振甫起草,后四类由冀勤起草,并后互相传阅作些订补。
关于《谈艺录》补订本的内容,这里引周振甫《〈谈艺录〉补订本的文艺论》作说明。
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本里探讨的文艺论,这里只能就浅见所及,作点管窥蠡测,以待海内外学者作更深入的探讨。
其一,谈艺术创作的模写自然与润饰自然,钱先生说:
长吉《高轩过》篇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此不特长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事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夫天理流行,天工造化,无所谓道术学艺也。学与术者,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者也。《书·皋陶谟》曰:“天工,人其代之。”《法言·问道》篇曰:“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也,’”百凡道艺之发生,皆天与人之凑合耳。顾天一而已,纯乎自然,艺由人为,乃生分别。(60页)钱先生接下去讲西方谈艺术创作,分两大派:“一则师法造化,以模写自然为主。”“二则主润饰自然,功夺造化。”钱先生在这里引了“天工,人其代之”。人代天工,不同于巧夺天工,近于模仿自然;不过人代天工,说明人的工作不能违反自然,不论学术和艺术都不能违反自然的规律,要合于“天理流行,天工造化”,即“人事之法天”。又引“或问雕刻众形,非天欤。曰:‘以其不雕刻也’。”认为自然界的万物具有无数形象,不是天雕刻的,是自然形成的。这就指出“天一而已,纯乎自然”。但“艺由人为”,就模写自然的“人事之法天”来说,钱先生又引“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可以括之。‘觑’字下得最好;盖此派之说,以为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同上)艺术的模写自然,要加一番简择取舍,选取自然中的巧妙处来模写。再就润饰自然,功夺造化来说,钱先生认为“长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句,可以提要钩玄。此派论者不特以为艺术中造境之美,非天然境界所及;至谓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此所以“天无功”而有待于“补”也。(61页)这就是“人定之胜天”。接着钱先生提出他的艺术创作论:
窃以为二说若相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夫模写自然,而曰“选择”,则有陶甄矫改之意。自出心裁,而曰“修补”,顺其性而扩充之曰“补”,删削之而不伤其性曰“修”,亦何尝能尽离自然哉。……造化之秘,与心匠之运,沆瀣融会,无分彼此。及未达者为之,执着门户家数,悬鹄以射,非应机有合。写实者固牛溲马勃,拉杂可笑,如卢多逊、胡钉饺之伦;造境者亦牛鬼蛇神,奇诞无趣,玉川、昌谷,亦未免也。(61—62页)钱先生指出模写自然要加以选择,即要“觑天巧”;不能写拉杂可笑的东西;润饰自然,对自然加以“修补”,不能离开自然,即不能写背离自然的荒诞无趣的东西。这既指出“人事之法天”的要求,有选择;又指出“人定之胜天”的要求,不能背离自然,即“人心之通天”。要是在艺术创作上背离这两者,模写的写了拉杂可笑的东西,润饰的写了荒诞无趣的东西,都会遭致失败。前者像卢多逊、胡钉铰的诗写得拉杂可笑,后者如卢仝、李贺的诗不免写得荒诞无趣。在这里,钱先生给我们指出艺术创作的正确道路和错误做法,好像没什么可说了。可是钱先生在《补订》里又说:
长吉尚有一语,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春怀引》云:“宝枕垂云选春梦”;情景即《美人梳头歌》之“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坠髻半沈檀”,而“选”字奇创。……作梦而许操“选”政,若选将、选色或点戏、点菜然,则人自专由,梦可随心而成,如愿以作。醒时生涯之所缺欠,得使梦完“补”具足焉,正犹“造化”之能以“笔补”,踌躇满志矣。周栎园《赖古堂集》卷二十《与帅君》:“机上肉耳。而恶梦昔昔(即夕夕)嬲之,闭目之恐,甚于开目。古人欲买梦,近日卢德水欲选好梦”;堪为长吉句作笺。(382页)
钱先生在这里对“笔补造化”作了补充。“醒时生涯之所缺欠,得使梦完‘补’,这是补生活中所缺欠的好梦;又身为“机上肉”,夜夜被恶梦所扰,这是补生活中的苦难的恶梦。这种选梦,是反映醒时生活以外的笔补造化,所以“颇与‘笔补造化’相映发”了。经过这样补充,显示作品反映生活的复杂性,看得更全面和深刻了。
其二,钱先生论妙悟和神韵。钱先生说:
夫“悟”而曰“妙”,未必一蹴即至也;乃博采而有所通,力索而有所入也。学道学诗,非悟不进。……陆桴亭《思辨录辑要》卷三云:“凡体验有得处,皆是悟。
只是古人不唤作悟,唤作物格知至。古人把此个境界看作平常。”又云:“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火可不灭。故悟亦必继之以躬行力学。”罕譬而喻,可以通之说诗。(98页)
钱先生在这里指出“博采而有所通”,像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力索而有所入”,像杜甫的“读书破万卷”的“破”,才能“下笔如有神”。钱先生指出的妙悟,提到“凡体验有得处”,那是读书能破跟实践有得的结合,所以称“躬行力学”。钱先生指出“人事之法天,人定之胜天,人心之通天”,不论是学术或艺术,都有待于实践和力学,才能体验有得,才能得到妙悟,说诗和作诗都有待于妙悟。钱先生又说:“《大学》曰:‘虑而后能得’;《荀子·劝学》篇曰:‘真积力久则入。’皆以思力洞彻阻障、破除艰难之谓:论其工夫即是学,言其境地即是修悟。”(同上)钱先生又指出除了深造有得之悟外,又有“俯拾即是之妙悟,如《梁书·萧子显传》载《自序》所谓:‘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李文饶外集《文章论》附《箴》所谓‘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惝怳而来,不思而至。’与《大学》《荀子》所言,虽劳逸不同,迟速相悬,而为悟一也。”(102页)这里指的是像萧子显说的:“登高目极,临水送归;早雁初莺,花开叶落。”就所见所遇引起的感触,把它抓住用诗来表达。这种感触也是一种悟,所以“为悟一也”。
严羽《沧浪诗话》论诗,讲妙悟,讲神韵。钱先生在讲妙悟外,也讲神韵。钱先生说:
胡元瑞《诗薮》内篇卷五曰:“作诗大要,不过二端:体格声调、兴象风神而已。体格声调,有则可循;兴象风神,无方可执。故作者但求体正格高,声雄调鬯;积习之久,矜持尽化,形迹俱融,兴象风神,自尔超迈。臂则镜花水月:体格声调,水与镜也;兴象风神,月与花也。必水澄镜朗,然后花月宛然;讵容昏鉴浊流,求睹二者。”……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41—42页)钱先生指出严羽讲:“‘诗之有神韵者,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不涉理路,不落言诠’云云,几同无字天书。”(100页)钱先生在这里对神韵作了明确的阐述。讲神韵就接触到诗中的“兴象风神”。“兴象风神”可以用镜花水月来比,但不是什么“不涉理路,不落言诠”。钱先生指出诗是“艺之取资于文字”,正要落言诠,兴象要“侔色揣称”,正要涉理路。所谓神韵,还要有“弦外之遗音”,“言表之余味”,那不光有形象格调,还要在形象格调中含有言外之音,这才构成神韵。诗有形象藻采,有情有意,再加上言外之音,又跟妙悟配合,这正是对创作诗的要求。
其三,论理趣。钱先生在论神韵时,又提到“好理趣者,则论诗当见道”(42页)。钱先生说:
余尝细按沈氏(德潜)著述,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抄》所撰序,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若夫理趣,则理寓物中,物包理内,物秉理成,理内物显。赋物以明理,非取譬于近,乃举例以概也。或则目击道成,惟我有心,物如能印,内外胥融,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非罕譬而喻,乃妙合而凝也。吾心不竞,故随云水以流迟;而云水流迟,亦得吾心之不竞。此所谓凝合也。
鸟语花香即秉天地浩然之气;而天地浩然之气,亦流露于花香鸟语之中。此所谓例概也。(223—228页)钱先生认为“理趣之旨,极为精微”(224页),对它作了深入的阐发。诗贵有理趣,反对下理语。理语是理学家把说理的话,写成韵语,不是诗。理趣是描写景物,在景物中含有道理。理趣不是借景物作比喻来说理,而是举景物作例来概括所说的理。如杜甫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鹤林玉露》卷八认为“见两间莫非生意”,在鸟语花香中见出天地的生气,天地的生气即从鸟语花香中透露,这是例概,举例来概括。理趣不是罕譬而喻,是心与物的凝合。如杜诗:“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心不竞和意迟,跟云水的流迟一致,所以心与物相凝合,体会到这种不竞而迟缓的道理。钱先生指出唐诗僧寒山《昨到云霞观》讥道士求长生,说:“但看箭射空,须臾还坠地。”“高箭终落,可以拟长生必死,然人之生理,并不能包物之动态。皆以事拟理,而非即事即理。”(232页)所以寒山的比喻,是以事拟理,还不是理趣,理趣要即事即理,事理凝合。钱先生又在《补订》里指出理趣与理语的分别: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著语不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理趣”是写物态,在物态中现心境;理语是借景物来说理,它虽跟道学家的说理不同,还是说理,所以还是理语。
其四,论于山水中见性情。钱先生讲杜诗“水流心不竞”,是“现心境于物态之中”,还不是“于山水中见性情”。
钱先生又论于出水中见性情说:
(温庭筠)《晚归曲》有云:“湖西山浅似相笑”,生面别开,并推性灵及乎无生命知觉之山水;于庄生之“鱼乐”“蝶梦”、太白之“山花向我笑”、少陵之“山鸟山花吾友于”以外,另拓新境,而与杜牧之《送孟迟》诗之“雨馀山态活”相发明矣。夫伟长之“思如水流”,少陵之“忧若山来”……象物宜以拟衷曲,虽情景兼到,而内外仍判。只以山水来就我之性情,非于山水中见其性情;故仅言我心如山水境,而不知山水境亦自有其心,待吾心为映发也。(53页)
《文心雕龙·物色》称:“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即从风景和草木中探索情貌,即近乎于山水中见性情。这跟拟人法不同,拟人法是以物拟人,是一种比拟。这是从景物中看到它的性情,这个性情是景物本身所具有,不是诗人外加上去的。像《庄子·秋水》里讲“鱼乐”,是鱼在乐;又《齐物论》讲“蝶梦”中的蝴蝶栩栩自得,是蝴蝶的栩栩,不是人外加上去的。钱先生又引郭熙《林泉高致集·山水训》说:“身即山水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55页)这就写山本身所具有的情态。这样的观察和描写景物,不限于山水。钱先生又说:
苏东坡《书晁补之藏与可画竹》第一首曰:“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最道得出有我有物、而非我非物之境界。(55—56页)画山水或写山水要“于山水中见性情”,画竹也一样,文同(字与可)画竹,怎么从竹中见性情呢?苏轼《筼筜谷偃竹记》讲到文同讲竹子:“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比笋箨)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这里指出竹的性情,从萌芽到长成竹,它是完整的,是有生机的,画的时候,要把具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成于胸中,要在纸上看到这个竹子的形象,才能把它画好。因为脑子里想的、眼里看的都是这个竹子的形象,忘掉了自己,所以“见竹不见人,嗒然遗其身”。从脑中、眼中到手执笔下到画到纸上都是这个有生机的完整的竹子,这就达到“其身与竹化”的境地,这才能使作品“无穷出清新”。竹子的形态无穷,是清新的,所以笔下的竹子也是“无穷出清新”了。这样集中精神,就达到“凝神”的境地了。“其身与竹化”,就精神说,竹与我合而为一,即脑、眼、手都集中在竹的形象上;就“见竹不见人”说,竹与我还是分而为二,分是“有我有物”,合是“非我非物”,这里指出凝神写物的一种境界。
其五,论“以故为新,以俗为雅”。钱先生在《补订》的山谷诗补注“新补六《再次韵杨明叔·引》”说:
“盖以俗为雅,以故为新,百战百胜。此诗人之奇也。”天社无注。按《后山集》卷二十三《诗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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