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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蒙娜 [美]海伦.亨特.杰克逊-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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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当弗朗西斯。奥特格纳半醉不醒、摇摇晃晃地走进他妻子的房间时,一见眼前的情景,突然清醒了──他妻子跪在摇篮跟前,摇篮里躺着个漂亮的、睡梦里还露着笑容的娃娃。
“见鬼,这是怎么回事计他说;随后他就明白过来,喃喃地说,“哦,是印第安人的崽子!我明白了!我希望你,奥特格纳夫人,为你的第一个孩子高兴!”他滑稽地鞠了一躬,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便趔趔趄趄地走了,还气咻咻地踢了摇篮一脚。
这种蛮横的奚落并没怎么使夫人伤心。长久以来,她丈夫嘴里说出的能刺伤她的恶毒话她听得多了。但这是一种警告,她以其新生母亲的直觉感到了这一点,对于这个男人,小蕾蒙娜那张娃娃脸只会惹他发火、骂娘,就从那天起,夫人把蕾蒙娜藏在了那个男人看不见的地方,由她自己小心翼翼地看护、照料着。
到目前为止,蕾蒙娜。奥特格纳总是尽可能向娘家人隐瞒着她那不幸的婚后生活。奥特格纳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他对妻子的疏远,他那各种各样不知羞耻的放荡,臭名远扬,整个地区无人不知。但是谁也没有从他妻子本人嘴里听到一个字的怨言。她是个贡萨加家的人,她知道怎样默默地忍受。但她现在有了一个向她妹妹诉说心里话的理由。事情很明显,她没几年可活了;到那时这孩子可怎么办呢?让奥特格纳发善心收养她,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这个孤独的女人冥思苦想了很久,怀抱着嬉笑的小娃娃,徒劳地、费力地预测着她的未来。
当她接受安格斯的嘱托时,根本没想到她自己死或将临。
小蕾蒙娜周岁未满,安格斯。菲尔就死了。一个来自圣巴巴拉的印第安送信人给奥特格纳夫人送来了这个消息。他还给她带来一个盒子和一封信,那是安格斯临死前一天交给送信人的。盒子里装着二十五年前流行的珍贵珠宝。那是安格斯为他的新娘买的。他所有的财产就剩下这些了。即使在他最堕落的时候,他心里依然残存着那么点儿情感,不忍与这些珠宝分手。那封信只有这么几句话:“我把我留给女儿的一切都交给你。本来我想今年我自己带来的;我想再一次吻你和她的手。但我快死了。永别了。”
有了这些珠宝后,奥特格纳夫人一直惶惶不安,直到她说服了莫雷诺夫人来到蒙特里,奥特格纳夫人最后把盒于当做神圣的信物交给了莫雷诺夫人保管,她才感到了踏实。她还得到莫雷诺夫人一个庄严的诺言,等她死后,莫雷诺夫人要把小蕾蒙娜收养下来。莫雷诺夫人好不容易才作出这个许诺。要不是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影响,她是决不会松口的。她实在不愿与这种外人的混血儿打交道。“如果这孩子是纯粹的印第安人,我倒要喜欢点,”她说。“我不喜欢这些杂种。活下来的不管男女,都是最糟的,而不是最好的。”
但她既然已许诺,奥特格纳夫人也就满足了。她很清楚她妹妹是不会撒谎的,也不会失信。小蕾蒙娜的未来有保证了。在这不幸的女人一生的最后几年里,这孩子是她唯一的安慰。奥特格纳变得那么无耻,而且赤裸裸的,带着挑战性,他甚至当着妻子的面炫耀他非法勾搭的女人;不管她已病入膏盲,对她强力施行肉体上的蹂躏。这种灭绝人性的蹂躏使具有贡萨加血统的奥特格纳夫人忍无可忍;从那以后,夫人一步不离她的房间,再也不跟她丈夫说话。她又一次叫人请来了妹妹;这回,是来为她送葬的。她所拥有的每一样值钱的东西:珠宝、花边、织锦和级于,她都请她妹妹代管,以免落入坏女人之手。
她完全清楚,只要对着她的尸体一声宣布葬礼结束,就会有那么个女人来代替她的。
伤心的莫雷诺夫人像个小偷似的,偷偷摸摸地把她姐姐的全部家当一件一件地拿出屋去,送到自己的家里。那简直是份公主的家当。
奥特格纳家的人对于那些被他们伤了心的女人向来是舍得花钱的;而且总是要求那些女人打扮得高贵华丽,尽管她们深居简出,悲惨不堪。
葬礼结束一小时后,莫雷诺夫人勉强地、冷冰冰地向她死去的姐姐的丈夫告了别,搀着四岁的小蕾蒙娜的手,离开了那屋子,第二天一早就坐船回家了。
当奥特格纳发现他妻子的珠宝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时,他勃然大怒,派出一个信使,心急火燎地给莫雷诺夫人送去一封侮辱性的信,要她把东西归还。他得到的回答是他妻子给她妹妹所作的指示的备忘录,指明把上述值钱的东西交莫雷诺夫人代蕾蒙娜保管;还有萨尔别德拉神父写的一封信,读完后他一下子泄了气,过了一两天才恢复过来,这倒叫他的那些无耻的朋友们大为惊慌,就怕失去了他们这位同伙。但他很快摆脱了这事的影响,又像往常一样在那条通往地狱的路上一步一步滑去。萨尔别德拉可以警告他,但无法拯救他。
这就是蕾蒙娜的谜。怪不得莫雷诺夫人从来没说起过这事。或许,也难怪她从来没爱过这孩子,她是一件叫人伤心的遗物,永远会使人想起那一连串自始至终充满悲痛、羞耻和伤心的往事。
这一切,年轻的蕾蒙娜知道多少或者说猜到了多少,只有她自己心里有数。她的印第安血液里保持着踉最高傲的贡萨加的血管里一样多的傲气。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天她对莫雷诺夫人说,“夫人,我母亲干吗要把我送给奥特格纳夫人呀?”
夫人毫无准备,急忙咎道,“这事跟你母亲不相于。是你父亲送的。”
“我母亲死了吗?”孩子继续问道。
夫人这才发现说漏了嘴,但已太迟了。“我不知道,”她回答道;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但那口气像是在撒谎。“我从没见过你母亲。”
“奥特格纳夫人见过她吗?”蕾蒙娜追问道。
“不,从没见过,”夫人冷冰冰地回答,这无辜的孩子无意识地触痛了这块旧伤。
蕾蒙娜感觉到了她的冷淡,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很阴郁,眼睛里噙满泪水。最后她说道,“我真想知道我母亲是不是死了。”
“为什么?”夫人问道。
“因为,要是她没死,我就要问问她,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她身边。”
孩子那可怜巴巴的回答,使夫人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说,“这些事是谁跟你说的,蕾蒙娜?”
“胡安。卡,”她答道。
“他说什么?”夫人问道,从那眼神看得出对胡安。卡没好处。
“他不是踉我说的,他是跟卢易戈说的;但我听见了。”蕾蒙娜回答,她说得很慢,好像在回忆着关于这个话题的种种往事。“我听他说过两次。他说我母亲不是好人,我父亲也很坏。”眼泪顺着孩子的脸颊流了下来。
这会儿,夫人的正义感完全代替了平时的柔情。她抚摩着这个小孤儿──这是她从没做过的──带着一种给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认真劲儿说,“蕾蒙娜,千万别信这种话。胡安。卡说这种话是个坏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你父亲和你母亲,因此他一点儿也不认识他们。我跟你父亲很熟。他不是坏人。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奥特格纳夫人的朋友;所以他才把你送给奥特格纳夫人的。因为她自已没有孩子。我想你母亲有许多孩子。”
“噢!”蕾蒙娜说,面对这新的情况,一时松了口气,原来她并不是被当作显示慈悲的礼物送给莫雷诺夫人,而是送给奥特格纳夫人的。“奥特格纳夫人很想要一个小女儿吗?”
“是的,确实很想,”夫人由衷地、热情地说,“她为没有孩子伤心了好些年呢。”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在这阵沉默中,这颗孤独的心灵──与它的模模糊糊的若有所失和不公正的本能做着斗争──有力地刺向了包围着它的疑惑,不一会儿,她哺响自语似地说出一句话,使夫人大吃一惊,“我父亲为什么不先把我送给你呢,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吗?”
夫人一时语塞;随后她清醒过来,说,“你父亲对奥特格纳夫人比对我更熟。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当然,你有了费利佩就不会需要女儿了。”蕾蒙娜又说,丝毫不管夫人的回答,只顾按着自己原来询问的思路和反应说下去。“一个儿子比一个女儿重要;但大多数人都是又有儿子又有女儿,”她眼睛尖利地盯着夫人,看看她对这话会有什么反应。
这场谈话使夫人疲倦、不舒服。一提到费利佩,一种她不能爱蕾蒙娜的意识立即倏地一闪,传遍全身。“蕾蒙娜,”她坚定地说,“你还是个孩子,不明白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你父亲和你母亲的情况全都告诉你。我知道得很少。在你刚两岁的时候,你父亲就死了。你要做的一切就是成为一个好孩子,做你的祷告,这样等萨尔别德拉神父来了,他会高兴的。要是你问些讨厌的问题,他会不高兴的。别再对我说这事。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这是蕾蒙娜十岁时的事情。现在她已十九岁了。她再也没向夫人提起过这个犯禁的问题。她是个好孩子,认真做祷告,萨尔别德拉神父对她总是很满意,年复一年,对她越来越喜欢。但是夫人要告诉她关于她父亲和母亲的情况的那个适当时候还没到来。几乎每个早晨这姑娘都要想:“也许今天她会告诉我了。”但她没有问。那天的那场谈话,每句话都像当时一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整整九年中,那种促使她问出“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吗”时的自信感每天都在她心里加深。
任何一个人,只要性格不像蕾蒙娜那么温和,准会被这种意识激怒,或者至少会心肠变硬。但蕾蒙娜不是这样。她从来没对自己把这事说出来。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那些生来畸形的人接受畸形所造成的痛苦和孤独一样,毫无疑问地接受了下来,这种接受远远高出于听天由命,就像听天由命高出于心怀不满的牢骚一样。
从殖蒙娜的脸上、举止中或惯常的行动中,谁也看不出她曾经历过伤心或有过烦恼。她脸色开朗,声音快乐,打人前走过总要欢快地招呼一声,不管对最高层的人还是对最底层的人,全都一样。她勤劳,不知疲倦,她在洛杉矾的圣心女修道院上过两年学,当时莫雷诺家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困境,但夫人作出了很大的个人牺牲,安排她去那里念书。在修道院里,她赢得了所有修女们的喜爱,大家都习惯地称她为“有福的孩子”。她们把掌握的所有精巧的手艺都教给了她:织花边、绣花、画些简单的画,从书本里没有学到太多的东西,但足以使她热烈地爱上了诗歌和传奇故事。她没有认真学习或深思熟虑的禀性。她是个单纯、欢乐、温和、有依赖性、虔诚的姑娘,像在阳光里潺潺流淌的一股清澈的泉水,她的性格跟夫人截然不同,夫人的性格就像深不可测、惊涛骇浪中的暗流。
关于这些,蕾蒙娜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有时候她还对夫人怀有一种温柔、伤心的同情感,这点她可不敢露出来,只有用加倍的勤劳、不知疲倦地努力完成家里的每一项工作来表示。她这样温和的忠诚,莫雷诺夫人也并非无动于衷,尽管她怎么也猜不到这种忠诚的缘由;但是,蕾蒙娜的这种忠诚并没有赢得夫人对她的新的重视,也没有使夫人加深对她的爱。
不过,对有个人来说,她的每一个谦和的举动、眼色、笑容,都不是白费的。这人就是费利佩。他为他母亲对蕾蒙娜这样缺乏感情一天比一天感到不解。谁也没有他清楚,她爱蕾蒙娜的时间有多短。费利佩知道得到莫雷诺夫人的爱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滋味。但是,费利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懂得,有一件事最能惹他母亲生气,那就是表现出意识到她对待蕾蒙娜跟对待他不一样。早在他成人之前,他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把他对自己的这位小伙伴的一切想法和感觉都埋藏在心里──这是一种危险的习惯,几年之后,从这个习惯中慢慢结出了苦果,采果人是夫人。
第四章
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到来,甚至比夫人所想的还要迟。一年没见,这老人变得虚弱了,现在他只要稍微定点路就累得不行。垮掉的不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也凉了,要是他走路时怀着希望和愉快的念头,那这几英里的路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回想着那些悲伤的往事,以及更悲伤的期望──传教区的垮台,大批土地的丢失以及这片土地上不敬神的力量的增长──使这段路程延长了许多,令人疲乏。美国政府关于传教区土地所作的最后决定,对他无疑是可怕的当头一棒。他曾虔诚地相信教会这大片土地最终无疑是会收复的。在圣巴巴拉方济各会修道院他家里的时候,他总要在斋戒的前夕守夜,跪在教堂里的石头小路上,从半夜直到黎明,长时间不停地祈祷,他常看见有幻象赐给他新的施与物,其中就有传教区的所有产业,它们恢复了旧日的光采和繁荣,又有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皈依门下。
人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这之后很久,他还要带着《圣经。旧约》里预言家的自信提起这些幻象,并声明这些肯定会变成现实,失望是一种罪恶。但是,随着年复一年他在全国东奔西簸,只见一个个传教区的建筑全都变成废墟,土地全被夺走,卖掉、再卖掉,被贪婪的投机商人居住;印第安的皈依宗教者全都不见了,被赶回了他们原来的荒野里,他的教会的崇高工作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迅速扫除,这时他的勇气动摇了,他的信心消失了。他的教会本身的行为和习惯的改变,也使他深感伤心。他是跟阿西西的弗朗西斯一样的方济各会修士。在他看来,该穿凉鞋的地方穿皮鞋,把捐来的钱用于旅行,尤其是脱下衣袍和僧衣,而去穿任何别的世俗的衣服,这些似乎都是邪恶。自己穿着舒服的衣服,而有些人却没有衣服穿──这种人永远都有──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罪过,有了这种罪过,受到突然的、可怕的惩罚是不能叫冤枉的。修士们一次又一次送给他足以保暖的衣服,但都是徒劳;他总是把这些衣服送给第一个碰到的乞丐,至于食物,修道院的餐厅里常常一点儿不剩,全体修士们都饿肚子,要是这些物资不是小心藏匿、锁好的话,萨尔别德拉神父就会把它们全都送光。他很快变成了最带悲剧性、但又常常令人崇敬的形象,不仅是他自己的时代、而且是它的思想和理想中一个幸存下来的人。地球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孤独了:这孤独里有流亡的艰辛,有最大程度地缺乏友爱的痛苦;但这孤独比这些艰辛、痛苦还要大得多,就连这些看来也只是孤独中的一小部分。
南加利福尼亚的春天,有许多时候就像仲夏似的,这天的下午就是这样的天气,萨尔别德拉神父带着上述那些念头走近了莫雷诺夫人家门口。杏仁树开过了花,这会儿已凋谢了;李树、桃树、梨树也都是这样。在结着这些果实的果园上空,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绿色,颜色是那么的淡,简直就像覆盖在灰色上的一层阴影。柳树呈现出生动的嫩绿色,桔树林像月桂树一样黑鸦鸦、光闪闪。山谷两边波浪起伏似的群山全都被青葱的草木和鲜花覆盖着──无数低矮的开花植物,那样接近地面,以至它们的颜色彼此重叠,并与青草的绿色重叠,就像漂亮的羽衣上的羽毛相互重叠,并形成一种多变的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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