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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蒙娜 [美]海伦.亨特.杰克逊-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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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打算长久地雇用他吗,”夫人故意惊讶地问。“如果你愿意这么做,你肯定能做到,这点我毫不怀疑,他们都很穷,我想;要是他不穷,他就不会跟那些剪毛手一起干活了。”
  “哦,不是这么回事,”费利佩不耐烦地说,“你不会明自,因为你从没跟他们在一起过。但他们跟我们一样骄傲。我是说他们中的一些人,比如巴勃罗。他们靠剪羊毛赚钱,就像我卖羊毛赚钱一样。
  这没多大区别。亚历山德罗剪毛队里的人都服从他,全村的人都服从巴勃罗,就像这里的人服从我一样,这是绝对的,在信仰上,更不用说了。”费利佩笑着补充说。“这个你不会明白,母亲,但实情就是这样。我没把握能用足够的钱来打动亚历山德罗,让他留下来做我的佣人。”
  夫人不以为然,鼻孔鼓了一下。“对,我不明白,”她说,“我绝对不会明白,”她说。“村子里这些高贵的老爷们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他们的祖先──不到一百年前还是些赤身裸体的野蛮人?要不是我们来到这里教育他们,开化他们,那他们本身至今还是赤身裸体的野蛮人呢。这个种族向来就只配做佣人。神父们全都指望把他们训练成佣人──好样的、虔诚的天主教徒,心甘情愿的庄稼汉。当然罗,例外总是免不了的,我本人就觉得,亚历山德罗就是个例外。但我不信他就那么与众不同,比方说,只要你付给他跟胡安。卡一样的工钱,他准会为了能有机会留在这里而跳起来。”
  “好吧,我会考虑这事的,”费利佩说。“要是能让他永远留在这儿,我是再高兴不过了。我打心底里喜欢他。我会考虑这事的。”
  夫人的心愿立刻就全部实现了。
  就在夫人母子俩对话的时候,蕾蒙娜恰好走进了房间。听到亚历山德罗的名字,她便在窗前坐下,朝外望去,但耳朵却在注意听着。
  这个月来,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彼此有了很多了解,尽管两人都没意识到这点。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程度──只要亚历山德罗在附近,蕾蒙娜总能知道,她信任他,她不再认为他是一个印第安人,就像她不认为费利佩是印第安人一样,她认为他是个墨西哥人。更有甚者,她看见亚历山德罗和费利佩在一起,心里不得不承认(就像玛加丽塔在她之前所认为的那样),亚历山德罗比费利佩英俊得多。蕾蒙娜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她不得不承认。
  “要是费利佩像亚历山德罗一样高、一样结实就好了,”她好多次对自己说。“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做到这一点。不知道夫人是否看出亚历山德罗有多英俊!”
  当费利佩说他认为给亚历山德罗。阿西斯再多的钱也无法打动他让他留下来时,蕾蒙娜突然张开嘴巴,好像要说话,然后又改变了主意,继续保持沉默。有好几回,在夫人母子谈话时,她插了嘴,惹得夫人大为不快。
  费利佩看见了蕾蒙娜的动作,但他也觉得最好还是等母亲离开了房间,再问蕾蒙娜刚才想说什么。夫人刚一出去,他便说,“蕾蒙娜,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蕾蒙娜脸红了。她决定不说出来。
  “告诉我,蕾蒙娜,”费利佩坚持道。“你是要说说关于亚历山德罗留下来的事情,我知道。”
  蕾蒙娜没有回答。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费利佩面前显得很不自在。
  “你不喜欢亚历山德罗?”费利佩说。
  “哦,喜欢!”蕾蒙娜热切地答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很喜欢他。”但她随即住了口。
  “嗯,那么是什么事呢?关于他留下来的事,你听到什么闲话了吗?”
  “哦,没,没,一句也没有!”蕾蒙娜说。“谁都知道他要在这儿待到胡安。卡腿好了再走。但你说你认为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会留下来。”
  “嗯,”费利佩用探询的口气说,“我是这么认为的。你呢?”
  “我想他是愿意留下来的,”蕾蒙娜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的呢?”费利佩问道。
  “我不知道,”蕾蒙娜说,更加支吾了。现在她说出来了,她很后悔。费利佩好奇地青着她。她对自己的想法这么没有把握,这么疑虑重重,这么支支吾吾,这可不是蕾蒙娜的性格。一种感觉从费利佩的脑子里掠过──远远谈不上怀疑或嫉妒,但又与怀疑和嫉妒不无关系──那么迅速地一掠而过,费利佩几乎都没意识到,要是意识到了,他准会嘲笑自己。嫉妒一个印第安剪毛手?不可能!然而,这种一掠而过的感觉毕竟留下了一丝痕迹,使费利佩无法忘记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打从这件事后,费利佩肯定会比以前更密切地注意蕾蒙娜;会衡量她的言行和举动;如果她的言行和举动似乎有丝毫的改变,他就会更密切地注视她。无形的网紧紧地罩着蕾蒙娜。三个人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怀着纯情的亚历山德罗,带着护意的玛加丽塔,爱与困惑交织的费利佩。只有夫人没有注意她。要是夫人也注意了,那事情准会发生变化,因为夫人眼清目明,观察别人的动机难得失误,从来不会长时间受骗;但是在蕾蒙娜的问题上,夫人的观察力和鉴别力却靠不上谱。这个姑娘被排斥在夫人的真实生活之外,实在令人奇怪。这孩子是夫人的姐姐托付给她的,对于她的衣食住行等等外在需要,夫人都尽力提供,毫无差错,但要说到对她的个人关系,说到母爱,乃至对她关心、和她交往,则丝毫没有。夫人从来不给她这些。如果她有意不给,该不该受到责备呢?她又能做些什么呢?好多年前,萨尔别德拉神父就为这事给她留下了忠告。“我还要为这孩子做些什么呢?你看还有什么遗漏,还有什么疏忽的吗?”夫人这么一本正经而又很骄傲地问道。面对这种洁问,神父实在也指不出夫人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尽到责任。
  “你不爱她,闺女,”他说。
  “对,”莫雷诺夫人的坦诚是无可比拟的。”对,我不爱。我不能爱。人不能靠意志去爱。”
  “这话不错,”神父郁郁地说;“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是的,如果这种感情存在的话,”夫人立即回答。“但对于她,感情是不存在的。我永远不会爱蕾蒙娜。只是因为你的吩咐,也是为了不让我姐姐伤心,我才收养了她。在抚养她的问题上,我决不失职。”
  这没有用。如果夫人的心思不在这方面,而你硬要让她在这边转,哪怕只转一点儿,那都无异于对高山说,“跳到海里去。”萨尔别德拉神父所能做的一切,只是自己把更多的爱给予蕾蒙娜。他打心眼里喜欢她,一年比一年爱她,这是不足为奇的;从来没有一个姑娘比蕾蒙娜更温柔、更可爱,这些年来,她一直孤零零地寄居在莫雷诺夫人家里,只有费利佩和她作伴。
  现在有三个人在注视蕾蒙娜,如果有第四个,那第四个就是她自己,而且事情的结果就可能完全两样。但蕾蒙娜怎么能注视呢?蕾蒙娜怎么会知道?除了和修女们在学校里读了两年书外,她从未离开过夫人的家。费利佩是她认识的唯一的一个小伙子──费利佩,从她五岁时就是她的哥哥。
  莫雷诺夫人家里没有欢乐。费利佩需要欢乐时,他就出门旅行,一天、两天、或三天,去寻找欢乐;他想去就去。蕾蒙娜从没去过。
  好多次她渴望能去圣巴巴拉,或蒙特里和洛杉矶;近来夫人偶尔上那儿去,但是要请求夫人同意让她陪夫人一起去,蕾蒙娜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离开修道院学校已有三年了,但是离校那天修女们流着爱恋的泪水跟她吻别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她念过的屈指可数的小说、故事和一些诗歌全都是最最幼稚和老式的,使她几乎像从前、一样充满稚气。这种稚气,加上她天生的乐观,使她对自己单调的生活感到异乎寻常的满足。她喂鸟、养花、整理小教堂、帮着干些轻微的家务活、绣花、唱歌,还有就是根据夫人八年前的吩咐,做祷告,逗萨尔别德拉神父高兴。
  出于两种迥然不同的原因,她和亚历山德罗都令人奇怪地丝毫没有起过恋爱和结婚的念头──他是因为生活在阴影里,她则因为在阳光下;他心里和思想里充满困惑和恐惧,而她则每天要做一些不伤脾胃的轻微的日常家务活儿,像个孩子似的在室外嬉戏玩耍。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费利佩依然弱不禁风,亚历山德罗想出了一个大胆的措施。每次到费利佩的房间里唱歌拉琴,他都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在房间里待上一个小时,就会使他很不舒服。房间很大,有两扇窗子,房门从不关上,但对亚历山德罗来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是凝滞的。
  “要是非让我待在那个房间里,我会像费利佩一样生病的,床是件让人体弱的东西,再健壮的人也会被它摧垮,”一天亚历山德罗对胡安。卡说。“我想请他们同意我把费利佩先生搬到走廊里,把他放在我做的一张床上,你认为他们会生我的气吗?我敢用脑袋担保,不出一个星期,我就能让他站起来。”
  “要是你真能做到,你可以要求夫人把半份地产送给你,而且你准能得到,孩子,”胡安回答说。一听这话,亚历山德罗热血涌到了脸上,胡安连忙补充说,“别这么激动。我并不是说你会因为做了这件事而索取任何报酬;我只是认为要是夫人看见费利佩又能站起来,那她该有多么高兴。我时常这么想,如果费利佩先生不能康复,夫人肯定也不会比他多活多少日子。她完全是为了他而活着。要真到了那一天,这儿的地产将会归谁,我是绝对不知道的。”
  “不会归小姐吗?”亚历山德罗问道。
  胡安。卡难看地笑了一声。“哈哈,要是让夫人听到你这么说就好了!”他说。“说真的,小姐从莫雷诺地产上能得到足够的面包就不错了。嘿,听着,亚历山德罗,要是你不说出去,我就把小姐的事儿告诉你。你知道她不是夫人的亲骨肉,不是他们家的亲戚。”
  “是的,”亚历山德罗说,“玛加丽塔告诉我说,蕾蒙娜小姐只是莫雷诺夫人的养女。”
  “养女!”胡安。卡不屑地重复了一句,“这件事里有些名堂我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我在蒙特里时,奥特格纳的屋子是关着的,我不能跟他们家任何人说话。但这一点我知道,首先收养这个姑娘的是奥特格纳夫人;关于她的出生,还有一条丑闻呢。”
  胡安。卡要不是老眼昏花,准会从亚历山德罗的脸色中看出,他应该多讲究一点措词。但他继续往下说,‘在具特格纳夫人下葬之后,我们的夫人带着这个姑娘回来了;我敢肯定,孩子,我好几次看见夫人看着那姑娘,好像巴不得她死掉。说起来真丢人,因为那姑娘总是像圣徒们所见过的孩子一样漂亮和乖巧。但是血缘的烙印,血缘的烙印,孩子,是家里的一件惨痛的事。就我所知,她的母亲是个印第安人。有一回我在小教堂里,躲在大圣徒约瑟夫像身后,偷听到夫人这么说的。她是在跟萨尔别德拉神父说话,她说,“要是这姑娘血管里只有一种血液,那就另当别论了。我不喜欢这些踉印第安人养下的杂种。”
  要是亚历山德罗是个文明人,听到“印第安人”这几个字他准会跳起来。到底是亚历山德罗,他反而显得更加冷静(说起来叫人难以相信),轻轻地说,“你怎么知道她的母亲是印第安人呢?”
  胡安存心不良地又笑了起来,“哈,她的脸跟奥特格纳长得一模一样,而那个奥特格纳,哦,整个沿海都把他的丑闻当笑柄呢,没有一个正派的女人会跟他说话,除非看在他妻子的份上。”
  “但你不是说,那孩子是由奥特格纳夫人收养的吗?”亚历山德罗问道,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越来越急促;愚蠢的老胡安。卡津津乐道于他的这些流言蜚语,什么也没注意到。
  “啊,啊,我是这么说过,”他继续往下说;“事情确实是这样。你知道,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圣徒;尽管上帝知道如果她有意庇护她丈夫的小杂种的话,她得借一个教堂才能安排得下他们。但是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个男人抱来这个婴儿,把她留在了夫人的房间里,而她,可怜的太太,从来没有生过孩子,一见到她就感到温暖,把孩子收养在身边,直到她去世;我敢担保,为了让我们的夫人在她死后收养这个孩子,她可是吃了不少苦;要不是为了让奥特格纳难堪,我想我们的夫人真巴不得那孩子马上就死掉。”
  “夫人不是待她很好吗?”亚历山德罗声音沙哑地问道。
  胡安。卡的自尊心使他对这个问题表示愤恨。“你以为莫雷诺夫人会亏待投到她门下的人吗?”他骄傲地问道。“在所有的事情上,个姐总是跟费利佩先生一样。我亲耳听见这是大人答应奥特格纳夫人的。”
  “这一切小姐都知道吗?”亚历山德罗问道。
  胡安。卡画着十字。“圣徒保佑,不知道!”他惊呼道。“在她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回我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说起这事,我永远不会忘记,为这事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不知道她听见了我的话;但她跑到夫人那里,问谁是她的母亲。她说,我说她母亲不是好人,说实在的,这话我倒是说过,这不足为奇。夫人就来找我,她说,‘胡安。卡尼托,你在我们家已很久了;但如果让我听见你在这儿、或在这个地区的任何一个地方说起蕾蒙娜小姐的事,哪怕只有一星半点,那你就马上给我走!’你总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而让我倒霉吧,亚历山德罗?”老人不安地说。“像我这样一个劳碌惯了的人,躺在这该死的床上,无所事事,我可实在管不住我的舌头。”
  “不,你放心,我决不说出去,”亚历山德罗慢慢走开了。
  “来!来!”胡安叫道。“你不是打算替费利佩先生做个床放在走廊里吗,现在怎么样了?你的意思是不是要用生皮条做?”
  “哦,我忘了,”亚历山德罗转过身来说。“是的,是用生皮条做。把生皮条绷得紧紧的,睡在上面好处大得很;我父亲说,传教区还存在的时候,神父们只愿题这种床,我自己更喜欢睡地上;但我父亲总是睡在生牛皮上。他说这能使他保持身体健康。你认为我应该跟夫人说这事吗?”
  “跟费利佩先生本人说吧,”胡安说,“他说话算数。现在这儿从头到尾都归他管;好像昨天我还把他抱在我膝盖上呢,一眨眼工夫老家伙都被逼上绝路了,亚历山德罗。”
  “不,胡安。卡尼托,”亚历山德罗和善地答道。“不是这样。
  我父亲年纪比你大多了,如今他管辖我们的村民还像从前一样严厉。
  我本人也服从他,就像我还是个孩子似的。”
  “我倒要奇怪了,”胡安心想,“你不称你自己是孩子,那还能是什么呢?”但他嘴里却答道,“我们可不是这样。老人可没这么受人尊敬。”
  “那可不好,”亚历山德罗答道。“我们受的教育不同。我们村里有一个老人,比我父亲要大好多好多岁。在建造圣迭戈传教馆时,他帮着抬灰浆,我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早已超过了一百岁,双目失明,傻里傻气,风瘫在床,但他得到每一个人的照料,我们用双臂抬着他参加每一次宗教会议,把他安置在我父亲身边。
  有时候他说的话十分傻,但我父亲不准别人打断他。父亲说,冒犯老人会带来恶运。我们自己马上也会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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