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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正月-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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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让侄儿队长安排客人入席,队长喊气管炎,让把桌子往堂屋搬,把所有门扇卸下往院子摆。堂屋是上席,院子里是下席,各就各位。但队长喊了几声,却没了气管炎的人影;他早到王才家去了。
好容易人入了席,韩玄子和四个公社大院的干部回来了。人们一看,韩玄子脸色铁青,虽还在笑,笑得苦涩,笑得勉强。所领的四个公社干部,一个是管生产的小伙,一个是抓计划生育的妇联主任,一个是会计,一个是管多种经营的老头。韩玄子让四个干部堂屋坐了,叫二贝放一串鞭炮,然后将酒取出,凉菜端上,给各位敬酒。
韩玄子说:
“坐了几席?”
二贝说:
“十五席。”
二贝娘说:
“村里好多人都走了,去王才家了,还等不等?”
韩玄子说:
“不等了!走了韵就走了吧!”
便自个端了酒杯,站在堂屋门口,高声说:
“一杯水酒,都喝啊!”
众人眠了一点就放下,他却一仰脖子将满满的一杯灌下肚了。
十一
马书记在王才的加工厂里,一边细细观看操作,一边问王才筹建的过程,生产的状况和销路问题。听着听着,他高兴得直拍自个脑袋。他的脑袋光亮,肉肉的,无一根毛发。这是一位善眉善眼的领导,不但无发,亦无胡须,人称“和尚书记”。这“和尚书记”开的会多,管的事多,抓的点多,寻的人多,唯独睡觉时间不多。虽是“和尚书记”,但由于他有胆有识,有勇有谋,全县基层干部又无不惧怕他三分。他当下就对王书记说:
“你们公社有这么个大能人,你们怎么不声不吭?!”
那眉眼儿还是善善的,质问却使王书记张口结舌了。
王才说:
“这也全亏公社支持哩!只是我才干起来,咱是农民,没干过工,也没经过商,试着扑腾哩。”
马书记说:
“就是要试着扑腾。现在的农民,仅仅靠那几亩地,吃饱可以吃饱,但日子也不会过得太好,这就要向农工商三位一体发展!南方一些地方,人家就是这么成起事的。我还以为咱山地没这个基础,你倒先闯出路子了!王才,我得谢谢你哩!”
“谢谢我?”王才失声叫了起来。
“是要谢谢你!全县有条件的都来学你。不要说几百户、几千户,就是十几户,那也会了不起的!现在厂里是多少人?”
“十八人。”王才说。
马书记说: 一
“还可以多。”
狗剩在旁插嘴说:
“我们还要买烤烘机,做面包、点心哩!我们正在搞上下班作息时间、岗位责任制这些规章制度,要逐步走上正轨哩!别看我们经理貌不惊人,那肚子里,是下水吗?不,是气派,是技术,是才干啊!”
马书记问:
“谁是经理?”
狗剩说:
“就是王才呀!”
王才忙用脚踢狗剩,马书记就笑了:
“是才干,是才干!不露山不露水的,还真看不出哩。我一收到那份报告,就高兴得连夜找了副书记和县长都看了,报告写得不错,你是什么文化水平?”
“中学没毕业。”王才不好意思了。
“哈,那报告有理有据,又蛮有文采哩!”
王才不敢说这报告是二贝写的,偷眼儿看王书记的脸色,王书记正对他笑,拍拍他的肩,说:
“王才,马书记都在支持了,好好干,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直接到公社技我啊!你怎么总是不来呢?”
王才嘿嘿地也笑了:
“这都怪我没出息呢,我走不到人前去呢。”
王才的媳妇已经在院里安放了八仙桌,桌上一盘一盘堆满了各种酥糖,悦声地招呼客人品尝。院门口,一伙人拥在那里,或爬在墙头上,指指点点议论谁是马书记,终于看清一个和尚脑袋,和小个子王才坐在一条凳子上。就有人说:
“嚯!王才和书记平起平坐了!”
王才看见门外乱哄哄的,就喊着让都进来。那些人却不敢进,后边的一推,前边的人不自觉地前倾,前脚就进来了。进来一条腿,身子就进来;进来一个,八个、十个、二十、三十,就全进来了。这些乡亲,王才个个认识,但很久以来,这里门坎虽不高,又无恶狗,却是不肯到这家院内来的。这阵进来,便四处观看,一边看,一边大惊小怪。那狗剩和秃子就轻狂忘形,介绍这样,又介绍那样。还拿了酥糖让外人尝。秃子说:
“我就说了,王才不是等闲之辈,能翻江倒海成气候哩!怎么样?来不来?要来,我给你走后门!”
“这能成?”那些人问。
“怎么不成?马书记是共产党的书记,是社会主义的书记,他来给王才拜年,就是代表党,代表社会主义来的!你算算,眼下在这镇子上,最有钱的是谁?王才。最有势的是谁?还不是王才?!”这是狗剩在回答。
气管炎就挤过来,说:
“狗剩哥,要我不要?”
“你?”狗剩说,“这要研究研究,我们厂也不是什么人都要,这要看身体行不行?卫生不卫生?是不是耍奸取巧?是不是小偷小摸?你不是跟韩先生跑吗?”
气管炎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哩,你揭什么短?”
说着就从怀里取出一串鞭炮,站在大门口放起来。这鞭炮是他特意儿为韩家买的,却在王才家门口大放一通。
随同马书记一块来拜年的,是县委宣传部的通讯干事。末了,他要为马书记和王才照个相。王才人不景气,一辈子也没有进过照相馆,当下倒不好意思了。马书记说:
“王才,照一张,从初三起我就全县跑着拜年,又都愿意和主人留个影。你们好好干,今年夏季,县上要召开个体户和专业户的代表会,全县人民还要给你们披红戴花呢。”
王才就正正经经和马书记站在一起,王才的媳妇却把王才拉过去,说:
“你就这一身油渍麻花的衣服呀?快去换身新棉袄!”
“这身就好!”王才边说边去作坊拿了一件生产时系的围裙,说,“这就更好了,干啥的穿啥嘛,明年,作一套工作服。”
直到下午三时,马书记才离开了镇子。但是镇子里的议论竞一直延续了三天。人们在家里谈说这件事,在街巷碰头了还是谈说这件事。三天后,要求加入加工厂的又有了四人,当然都是王才精心挑选的。同时,县上寄来了王才与马书记的合影照片,放得很大。王才的形象并不好看,衣服上的油垢是看不见的,但他并没有笑,嘴抿得紧紧的,一双手不自然地勾在前襟,猛的一看。倒像一个害羞的孩子。
王才却珍贵这帧照片,花了三元钱,买了玻璃镜框装了。中堂上原是小女儿布置的,满是美人头的年历画,王才全取下来,只挂两个镜框:一个是专业户核准证,一个就是这合影。媳妇说:
“那画多好看呀,红红绿绿的。”
王才说:
“你懂得什么?这就是保证,咱的靠山呢!”
于是,王才家里的人开始抬头挺胸,在镇街上走来走去了。逢人问起加工厂的事,他们那嘴就是喇叭,讲他们的产品,讲他们的收入,讲他们的规划;讲者如疯,听者似傻。王才知道了,在家里大发雷霆:
“你们张狂什么呀!口大气粗占地方,像个什么样子?咱有什么得意的?有什么显摆的?有多大本事?有多大能耐?咱能到了今天,多亏的是这形势,是这社会。要是没有这些,你爹还不是一天只挣六分工?就是加工厂办起来,还不是又得垮下来!记住,谁也不能出去说东道西,咱要踏踏实实干事,本本分分做人!谁也不能在韩家老汉面前有什么不尊重的地方!”
王才说着,自己倒心酸得想流眼泪,他也说不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感情。家里人从此就冷静下来,再不在外报复性地夸口了。当然,王才这话是对家里人说的,家里人没有对外提起,外人是不知道的,韩玄子更是不知道。那天,公社干部送走马书记后,王书记和张武干就又赶来参加韩玄子家的“送路”。来时,客人已吃罢饭散了席。二贝和白银不在,还送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盆碗盏去了。二贝娘在院子里支了木板,铺了四六大席,将大环锅里的剩米饭晾起来;米下得太多了,人走得太多了,剩了近一半。二贝娘见王书记他们进了院,乍拉着双手叫道:
“王书记,张武干!”
声音颤颤地说不下去了。王书记问:
“老韩呢?”
“睡了。”二贝娘说,“人还没走清,他就喝醉了,睡了。”
两人进了卧室,韩玄子听见响动要翻身起来,两人劝睡下,老汉却还是起来了,昏昏沉沉的,却要给他们重新备饭备菜备酒。两人推辞不过,吃喝起来,韩玄子说:
“我特意留下来一瓶汾酒,来,咱喝吧,我知道你们是要来的。你们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你们啊!”
两人不让老汉再喝,韩玄子却坚持自己没醉。喝过三盅,韩玄子却没了话,王书记和张武干也没了话,三人只是闷闷地喝。间或只是:
“喝呀!”
应声道:
“喝。”
就喝了。
二贝和白银送还了东西回来,又在院里拾掇了好长时间,竞才知道爹在堂屋里陪王书记他们喝酒,觉得奇怪:多少年来,他们喝酒总是吆三喝四,猜令划拳的,今日怎么却喝哑酒?
二贝娘说:
“你去给王书记他们敬酒,不敢让你爹再喝了;喝多了,晚上非发脾气不可.家里又不得安生了,明日还要到白沟去呀!”
二贝走进堂屋,给王书记他们敬了酒,见爹眼光发直,就说:
“爹,你不敢喝了,我来陪王书记、张武干吧。”
韩玄子说:
“我没事。你去把叶子叫来,我有话给她说。”
叶子去泉里挑水,回来了,韩玄子说:
“叶子.明日你们那边招待几席客?”
叶子说:
“不是给爹说了吗?那边没人手,不招待村里人,本家是一席;咱这儿本家去两席,再没人了。”
韩玄子说:
“你听爹说,今天咱饭菜剩得多,今夜晚,你们把这饭菜拿
过去,明日就多待几席,要么剩下也吃不完。二贝,你去村里,多叫些人,明日能去的就都到白沟去!”
按风俗,“送路”后,第二天就在男方家举办婚礼——天一明,新女婿领了帮工的人,到女方家放鞭炮,提礼物,抬箱抬柜。然后新嫁娘披红戴花,到男家一拜天地,二拜列祖,三夫妻对拜,就人洞房,坐一新席,一天一夜竞不吃不喝不屙不尿了。然后是唢呐锣鼓的吹打,然后是杯盘狼藉的吃席——当然,叶子和三娃是属于先结婚后仪式,一切程序就有了理由取消和减少,他家的待客纯属象征性的了。但韩玄子酒后却撕毁了先前的协议,又要再大闹一次。叶子是听爹的;三娃有意见却不敢发作;二贝也是不满,但立即又体谅了爹;一肚子的无限同情,出来对娘说了,心里还是酸酸的。娘说:
“就全依你爹吧,要不真会伤透他的心哩。”
“这全是爹自已作弄了自己呀!”一出门,不知怎的,二贝眼泪倒要流下来。他在村里请人,自然也有答应去的,但也有一些婉言推辞的,那气管炎,竞叫道:
“我明日要上班呀!”
“上班?”二贝也胡涂了。
“到加工厂上班呀!”
二贝死死地盯着他,两个鎯头似的拳头提在了腰间,但他没有打,也没有骂,那么一笑,就走了。
气管炎在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王才却突然宣布拒绝了他。
十二
正月十七,一年一次的春节终于过去了。辛辛苦苦的农民,劳作了一年,筹备了一个腊月,在正月的上旬、中旬里吃饱了,喝足了,玩美了。他们度过了他们最豪华、挥霍的生活之后,面瓮里的面光了,米柜里的米尽了,梁上的吊肉完了,酒坛里的酒没了。当然,肚子里才萌生的油水也一天一天耗去,恢复了先前的一切。白日最长,青黄不接的春播季节来到了。
二三月里是最困人的季节。韩玄子的感觉似乎比任何人都更严重。他明显地衰老了,饭量也不比年前。他突然体验到了人到了晚年的悲哀,一种怕死的阴影时不时地袭上了心头。这使他十分吃惊。他曾经讥笑过一些人的这种惶恐,没想现在自己竞也如此!
二贝娘是最了解老汉的。夜里当她一觉醒来,总是发现韩玄子还没有睡着;第二天一早睁开眼,炕上又没了韩玄子的影子。他越来越没了瞌睡,长久地坐在照壁后的门槛上,或者是在四皓墓地的古柏下,喝茶,吸烟。但绝不再作那些健身的活动。白天也很少出门。他的兴趣似乎转移到饲养那一群无思无想的鸡,务植那一片不言不语的花。
他不肯多说话.偶尔笑笑,还是无声的。
“你怎么不去文化站呢?报刊阅览室今天还不开门吗?”二贝娘总是提醒他,盼望他出去走走。
“我已经给王书记说了,”他说,“他们觉得我不行了,就会换了我的。”
二贝学校里,每天早晨要上操。他一起床,白银便也起来,把缸里水挑得满满的.院里尘土扫得净净的。但拖鞋还是依旧穿着。天暖和了?还换上了那件西服,露出里面那件好看的毛衣。韩玄子看着当然不中眼,却不说。
白银对二贝说过:
“爹的脾气好多了,现在喜欢在家里呆了。”
韩玄子是越来越看重了这个家,也越来越要守住这个家。家里的财政大权,比任何时候都抓得紧:给大贝去信,要求他月月寄钱,最少十元,只要良心上不忍,十五元、二十元也是不多的;正经八板告诉二贝,每月五元钱必须十号前上交清楚;钱一文不给小女儿,钱的数目甚至也不告诉老伴。
对于爹的要求,二贝是不敢违抗的,交够了五元,竟第一次买了酒给爹提来,说:
“爹,你也该喝喝酒了,少喝一点,对身子会有一定好处哩!”
“是要喝喝了。”韩玄子说着,似乎才记起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就在傍晚的时候,来到巩德胜的杂货店。
巩德胜照例舀了酒,那枣核女人竞还拿出一盘酥糖。他吃了一颗,觉得好吃,又吃一颗,再吃一颗,说:
“这是西安进的货吧,这么酥的!”
巩德胜说:
“哪里能到西安进货?这是王才加工厂的。”
韩玄子不吃了,他并没有说出什么,但只喝酒,不再用牙。
巩德胜知道了韩玄子的心病,却又忍不住地说:
“韩哥,你听说了吗?村里人都在说马书记为什么知道王才,就是因为王才寄了一份报告,可这报告不是他写的呢。”
“唔。”韩玄子酒到口边,停住了。
“是二贝写的。”巩德胜说,“我就不信,二贝是咱的孩子,他怎么能写呢?”
“唔。”韩玄子又平静地慢慢喝起酒来。
他回到家里,并没有将这件事说给老伴,也没有将二贝叫来质问,他装着不知道,或者他已经忘了。
他只是月月按时接受大贝、二贝的孝敬钱。
钱,钱,钱对于韩玄子来说,似乎老是不够。农村的行门人户太多了,礼太重了,要买粮,要买菜,要给鸡买饲料,要吃得好些,穿得新些;他偷偷在信用社有了存款,却对二贝说:
“常言说.父借子还。咱这房子,虽说还好,但左边的两问有些漏,夏天眨眼就到了,要翻修。要翻修就要添砖、添瓦、备水泥、石灰,请木工、土工,没有一百五十元下不来,这笔钱我来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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