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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朽 落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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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烧的毛蟹年糕好吃得飞起。因为他是魔法师啊。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他悄悄背转身往油花溅爆的炒锅里撒下两串法术。然后像得逞一般调皮地笑了。
  '二'
  睡到凌晨两点时,爸爸听见我在外面偷挖冰激凌吃的声音,他刚刚想迷迷糊糊地再睡去,肚子里却突然钻锥似地巨痛了起来。他侧脸去看看妈妈,随后缓慢地捂着肚子弓坐起身。他紧张地回忆着各个口诀,能令疼痛减轻。
  但是。修理拖排油烟机的魔法术语。清扫库房的魔法术语。每周六记得去看奶奶的魔法术语。女儿摔破腿时给她止血的魔法术语……很多很多的口诀在那时填塞在他狭窄的清醒思维里,让他根本记不得在哪有一条为自己止痛的语句。
  爸爸无奈而疲倦地想。他老了。
  '三'
  在这个魔法师年轻的前半生。他像长着大翅膀的天使那样能一踮脚就落上云层。在那里他看见过美丽的绿色梯田。太阳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欣欣放光。为他英俊清瘦的侧面镀上耀眼的金边。他举起手遮在眼前。世界开阔平坦,流云湍急恣意。送他一路远行。
  他迤俪而来,心里生存着各种温柔的法术。那时他和他的伙伴们在树下分开,各自开始旅程。一段段注定要辉煌的未来在那时从他脚下延伸。他穿着宽大而洁白的长袍,猎猎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向脑后,他带着迷茫的激动,决定着自己所希望的未来。
  魔法。
  哆来咪发唆拉西般的简单组合,就能将他送到极地的冰原。
  魔法。
  天空穿插蔚蓝与白。爸爸令它们编结成画。
  魔法。
  是不是想什么就有什么。
  魔法。
  在他的前半生里,交织成激情而纯粹的人生。他以为那是好的,那便一定是好的。他想象并计划着未来的一切。有幸福做形容词将之簇拥。尽管他那时还未能真正想清楚幸福的细节。
  可他毫无畏惧。他是年轻而强大的魔法师。
  '四'
  我的年轻的魔法师穿着一双塑料凉拖去爬了黄山。站在天都峰上拍下许多照片。后来它们印成黑白色,在年月中安然地发出时日的黄,我得以看见我所看不见的爸爸——笑得露出一排白牙齿。眼睛深邃而美丽。瘦得比一边的松树还要颀长。
  魔法在他脚下是云海浮动。
  我的年轻的魔法师穿着一双塑料凉拖跑上长城。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不到长城非好汉。他站在八达岭的烽火台上想,嗯嗯,好好,我不仅是魔法师那么简单,而是好汉魔法师那么了不起了。了不起。了不起啊。爸爸我真替你开心。
  在长城上拍的许多照片已经能印出彩色,它们一帧帧躺在相册的透明塑料膜后。我的魔法师依然年轻,皮肤终于晒黑,手交错抱在胸前,目光看着远方,很像是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
  高瞻远瞩。长城是龙。我的魔法师驾御在龙上。
  而那时,他投入在一个火热而汹涌的时代中。渐渐换上了与他人一色的服装,无意识地喊起了同样的口号,他高高地举着握拳的手臂,如同一片林木中的无名一枝。就在他闭眼休息的夜晚,脚下的坐标已经被历史更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在那里,他还未曾回神时就必须离开生长的城市,去到某个山区里学习如何做个农民。在火车上的时候他周围满是同样年轻的男女。有几个是他所认识的同样的魔法师。他们彼此交换一下亲切的眼神。
  并没有多想。列车隆隆开往的地方是何方。
  我的魔法师。那个个子高高,手掌摊开露出骨感骨节的爸爸,从此撩起裤管站在田里。蚂蝗在他腿边绕来绕去。这时他才发现,他没有能驱赶蚂蝗们的法术。并且,他也没有能够把挑水扁担变轻的法术,更不知道如何能改变时光前进的方向。从来没有一个魔法师能改变时光。
  '五'
  不要说抗拒的烛光何须倾倒,
  生命依然生长在岁月的河水上。
  '六'
  他计划的国都和城墙。他那开满在世界外的兰色苜蓿花。他多么多么想当一名军人。孔武有力的眼神和历练的人生。他酷爱各种运动。所以做足球运动员也是好的。做游泳选手也是好的。打乒乓也是好的。跳高也是好的。去参加跑步也是好的。什么都可以成为将来一段耀眼的希望。被人们评价说“如有神助的选手某某某”。那不是神助,那是我的魔法师的爸爸兜里装着各种的玄奇力量。
  曾经它们就要令他走上不同的旅程。
  不过那时他插队去种田,晚上在煤油灯下累得早早睡去。甚至忘了可以把灯火变得不那么熏眼。逐渐地,逐渐地忘了过去。他将要在神明的暗示下,走进人间凡尘。天上奔走的星辉,地下暗淌的风水,也都逐渐地,逐渐地别他而去。
  脊椎柔软地塌成一截弯曲疲惫的弧度。
  他开始微笑而沉默地收起自己过去的白色长袍。右手总是习惯性地藏在口袋里,避免使用出自己的法术。没有法术了。只有一小条走了几年的山间泥道。只有他藏在炕边的一堆大学教材。只有一支支削得漂亮而清晰的铅笔。只有逐渐收敛变样的初衷。只有一首暗暗哼在心里的流行歌曲。
  哼在心里。
第20节:后半生的魔法师(2)
  '七'
  许多年许多年后,他娶了一个很温柔的女子。养了一个很另类的女儿。带着他们二人回到了城里。买了房子,配了车子,换了几个工作,为很多难题而紧锁过眉头,一直在他出生的城市里五年、六年。在这几年前,他还在为安定而奔波。常常出差去南去北,一去就是一两个月。
  他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有一些怀念着年轻时踏过云海的经历。而在空中小姐的眼睛里,他已经是一个足够年纪的老家伙了。虽然身材依然高大面孔被晒得发红。可她们还是一次次地弯下身来替他系住安全带。
  其实,他想说,其实那玩意用不着,我是一位魔法师。可他终究只是点头:“谢谢,我忘记了”。慢慢地,一口口喝橘子水。
  像小孩一样的爸爸,因为身体原因,喜欢口味重的东西。好比,较之咖啡,他更爱喝橘子水。这样听起来,好象和魔法师已经没有多大干系了。
  是了。他慢慢失去了他笔直的身体和年轻的皮肤,茂密的黑发,失去了强健有力咬胡桃的牙齿,改用小锤子把它们敲碎,带着老花眼镜把肉一块块挑出来。他失去了激情和矫健的步伐,很少再穿旅游鞋。他再次去爬黄山的时候右脚受伤不能承力,变成了全家人的一个难题,不得已把行李分给我和妈妈,自己在山路的后方一步一步缓慢而无奈地挪动下来。他失去了坏脾气,变成一个温和而柔软的人。不同的人变换着对他的称呼,先生,伯伯,大叔,他会不会在第一个称他为大爷的人面前懊恼地垂下头去?没有人再称呼他小伙,同志,和魔法师。他还失去了灵敏的脑袋和清晰的记忆。无意识地多次问我“你昨天去了哪里?”。
  我昨天去电影院请你看电影了啊,爸爸。
  '八'
  他端着刚刚烧好的胡萝卜奶羹,一边把住我的头一边往我嘴里喂。一边哼着咿咿呀呀的歌曲。看见的那时的爸爸。从我的瞳孔看见他头上缀着的光芒。
  他在后院收拾菜地。
  他给我换尿布。刚换到一边就措手不及地被我再次“荼毒”。
  他一边参加考试一边照顾病倒的我和妈妈,像发了怒的狮子一样在小路上飞快地跑来破去。
  他走了很远很远,从这个地方走到城市里去给我买一个阿童木玩具。
  他那仍然保持着青年男子般刚毅的背影里,蔓延着残留的魔法师的灵气。
  爸爸已经完全快忘记了最初那些浪漫的口诀。与一切蓝天白云小鸟小鹿有关的全都如此。他在苦心研究的是怎样调回城里的法术,研究的是怎样令女儿不再那么容易发烧的配方。一日日,一日日地默默在心里比画着,睡下去的时候,身体像弯曲的山。终于走到这里了。
  '九'
  走到了后半生的魔法师,已经半百有余。但家里只有他能一口气把纯净水桶扛上饮水机。我和妈妈在边上哦哦地鼓掌。家里只有他懂得怎么令不见了图象的电视机恢复原样。家里只有他知道从某某路到某某路应该怎么走,我和妈妈像在听天书。家里只有他能说出国庆阅兵式上的这个是什么弹,那个是什么炮。家里只有他知道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外有大片开阔的草原。绿色蔓延向无尽处。
  是在你的前半生,你踏着云的时候,去过吧。
  他忘记了腾云的口诀,忘记了令花朵提前开放的关键词语,但他修习了水管不再堵塞的魔法,他记住所有危险情况下的急救措施,他为了女儿的功课跟着看起了数学教材,他必须在任何人都感觉失落和绝望的时候依然做最后的支柱,决无动摇,决无迟疑,扛在肩膀上的责任,用什么魔法都不能减轻一些。
  进入后半生的魔法师,穿着他的短袖T恤衫挎着他的包,每天都载我出门再接我回家,开车毕竟不比飞行,不是用袖管迎风就能做到的,于是他终究不太熟练,在车上严肃得吓人。我不敢在那时跟他说话,只能由反光镜里看见他的小半片脸孔。他的眼睛。
  他的幽深漆黑的眼睛里。无声沉静的海洋。
  爸爸。
  你用最大的法力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那或许是我记忆中最后一次牵着你魔法师的布袍,从一个混沌中跟着你来到了这里。
  爸爸。
  即便时光卷乱风云,你还是个完全的魔法师。你用右手握住婴儿的指头,他们会看着你突然大声地欢笑。
  爸爸,阿布拉夏里卡山,蹦。爸爸,琪咯啦珐斯态,洽。爸爸,米轰米轰东东东。爸爸,瓦尔咯美级尔霓。爸爸,衣奥塞突啦。爸爸,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
  爸爸,不要老。爸爸,不要病了。爸爸,不再受苦。爸爸,永远不变。爸爸,变得幸福。爸爸,我爱你。在我偷来的魔法口诀里的最后一句,“哈西尔达麦,麦米噢依”——“爸爸,我爱你”。
第21节:万有引力(1)
  '一'
  那些在年龄中难过自己的事。好比——
  没有机器猫的抽屉。我那绝版限量发行的爸爸。所有函数定理在互相纠缠不清。有些人和事随风云流散,从此无凭再能想起。冻疮又红又痒。夏天的球鞋臭得好比生化武器。在帅哥面前不小心喷口水。一个暗恋就此停息。体育测验800米,跑得看见已故的爷爷在忘川河对岸冲自己招手“过来啊,过来啊落仔”。去餐厅吃饭却等不到空位。路上遭遇主管“发胖”的瘟神。……瘟神走开!
  又或者,在今时今日回头,发现可以回忆的伟大壮举除了一口气吃十一个面包外再无其他。而过去就被淹没在了这些琐碎而平凡的事物中,只有温暖在视界里舒张的阳光,像一团棉絮在胸腔里遇水膨胀。自己脑满肠肥地在阳台上打盹,一列蚂蚁列队行过墙角,随后不知去向。
  小得如同絮沫的点滴,漫漫堆累在风里。一半被吹走。还有一半。落在皮肤的褶皱上,我们便终于成了一个渺小而平淡的人,受微弱的风而影响,颤抖自己的羽毛翅膀。我们的渺小,是爸爸坐着飞机经过头顶时,用力挥动手绢,他也看不见的渺小。森林里的一滴露水,蝴蝶鳞片上的一颗粉粒。
  又或者像悬在宇宙中的地球,被吞没在巨大的黑暗和零星的光斑中。除了我们自身外,也许谁也不曾知道有这样一个星球在缓慢地转动着,波浪蓝色,土地褐色。驾驶着飞碟出游外星人只不过回头和自己的同伴说句话,就会把它错过。
  '二'
  在安妮宝贝为巨蟹座彻底正名后,这个在《圣斗士星矢》中排名倒数的倒霉星座从此变成了激烈阴郁而又充满媚惑的代言词。迪斯马迪克从此可以抬头挺胸做人了,不用再口吐白沫作委屈状。
  用星座、生日、血型来占卜着人的各个类型也许永远无法得到一个有力的理论支持。然而人们还是愿意将生命的一部分托付于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一切。将人群逐一划分,标上他们群族的特性。一如带着对天空微小的熟悉和广袤的迷惑,坚定地说“金牛座的特征是固执、母性和贪欲”!
  ……诽谤,完全是诽谤!金牛座完全是美的化身智慧的象征财富的代言者!
  辩论在随时进行。我和脱离倒霉阵营的巨蟹座朋友手举冰激凌互相攻击。停下来时两人已经走过了三四条马路,树阴朝两侧散开,城市的灯火潮水般在身后收尾。几辆拖着石灰水泥的工程车哐当哐当地发出巨响飞驰而过。空气里弥漫着粉尘味,又被植物的腥气吸收。
  抬头。干净的天。需要眯起眼睛分辨的。北半球冬季夜空最显著的星座之一。金牛座。
  在天穹上,只是几个银白色的钉子如同随手敲了进去。然而我们却以无穷的浪漫精神,玩着连笔画的游戏。于是无非几颗远近不一的星或星云,也可以说成那是宙斯为诱惑腓尼基公主而变成的白牛。
  它的角。
  它的眼睛。
  踏蹄。
  遥远的遥远的星球。
  著名的昴宿星团。名叫毕宿五的一等星是它发怒的右眼。据说可以用肉眼就直接看到。橘红色的。是天上少有的亮星。而尽管是少有的,距离我们也有68光年了。金牛座68光年后的眼睛。如果它能够看见我。可惜它只会被我看见。我是运行在它规划间的地球上的小人。
  什么固执、什么母性和贪婪的欲望。你都能看得见。虽然因为光跑得不那么快,因为它跑不过那样的宇宙空间,它的路途太漫长,所以你能看见的,已经是几亿几十亿年后的我了。
  几亿,几十亿年后的我,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坚决不相信所谓星相学的那套调调,却总是忍不住在电车上测试着杂志后面的算命题。在郁闷面前喋喋不休。以一套平凡人的哲学蛰伏在某个角落里。以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却只得无能为力地愤怒。每一件小事都放在心上,而大事不得不像冬天被切碎成细小的雪片般方可积存。夜晚的空气好似带着毒素侵疼肺腔,路边有模糊的灯光拉出影子。
  用易怒的眼睛装得若无其事去打量四周。左和右,地面的尽头。还有天上。
  毕宿五和昴宿星团,M1蟹状星云。分别距离自己65光年,400光年,6500光年。
  “喂。你们好——”
第22节:万有引力(2)
  '三'
  宇宙像一个骗局。
  很早以前第一次从书里知道,原来我们看见的星星,都已经是它在几十亿年前的模样了。当时在自己浅薄的科学根基上狠狠地震惊了一回。“胡说!你骗我呀!”
  没有故意骗你的意思啊。
  只是光从每个行星发出,得走上几年、几十年、几百几千几万年,几十亿年,才能到达你的世界。这才成了你们看见的它。可我们怪不了光。它一路直行,不喝水不驻马眼睛也不往身边的星云们瞥一瞥。以笔直到令人钦佩的决然穿过茫茫宇宙。所有“现在”都在它过去后变成“从前”,一封信送了那么多年,长到寄件人已经不复当初它的样子,长到它在宇宙的冷寂中慢慢畏缩变形暗淡无光,或者爆炸后化为灼热的碎片。你却依然能在手中收到它温存的一笔“你好吗,今天我很好”的星光依然。
  天上星光依然。
  我一直忍不住觉得宇宙是一个骗局。我们被粉饰在一个时间错位的太平里。这样的戏码也许只会在各大赚人热泪的电视中出现。却也会存在于无边的空间,无穷无数。
  有位叫星海诚的独立动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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