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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血 作者:周梅森-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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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颤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中汪出泪来,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的脊背变得恍惚起来,后来,脊背消失了。他摘下眼镜,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看到眼镜时,不由地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好处,手中的枪举不起来了。
        这时,尚武强已在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对曲萍说:“萍,从今开始,咱们就是夫妻了,咱们一定要活得像一个人似的,到印度休整的时候,再补行一次热热闹闹的婚礼,好吗?”
        曲萍却在哭,呜呜咽咽地道:“你不该,不该……”
        后面的话声音太小,他没听到。
        “不该?”不该什么?难道曲萍并不爱尚武强么?难道尚武强用粗暴的手段强占了曲萍么?
        血又变热了,手中的枪又提了起来。他想,他无数次设计过的决斗不就近在眼前么?他握着枪,尚武强也握着枪,拉开距离,面对面地站着,用一粒子弹,决定一个女人的归属!这不是卑鄙的做法,而是文明而高尚的上流人的举动。他在中学时就读过很多俄国古典爱情小说,对决斗的场面是熟知的。他曾爱写诗,到五军政治部以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普希金的信徒。普希金就是在决斗中倒下的。
        他不怕倒下。如果幸运之神站在尚武强一边,他就是倒下了,也会含笑于九泉的,曲萍将会知道,他是怎样地爱她。
        悄悄移动着身子,从树后挪到了树前,枪握紧,食指搭到枪机上,做好了决斗的准备。他要行动!行动!在行动中失败,或者在行动中胜利!
        一个男子汉在几秒钟内诞生了。
        然而,他却弄不清楚,曲萍是不是知晓他的心?若是知道,她会不会爱她?他认为曲萍应该知晓一尽管他从未向她说起过,可他从富裕而有教养的家中逃出来,和她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和她一起报考军事委员会干训团,和她一起奔赴缅甸,不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表示么?她难道会看不出?两个月前,在守卫平满纳的战斗间缝,在隆隆作响的枪炮声中,他还提议为她祝贺生日。那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她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他送了她一个精美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无论是在战争的严冬,还是在和平的春天,爱,都与您同在!”
        送日记本时,他是避着尚武强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却在掩体工事里撞上了一个掉队的缅甸军官和一个英国盟军少尉。那个英国盟军少尉叫格拉斯敦,缅甸军官的名字却忘记了。他当时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们解释说: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和那个缅甸军官听说后,也参加了祝贺。他们用军用茶缸共饮了一瓶英国香槟。后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说,他也得给曲萍小姐送点什么。他从工事里爬了出去,去采摘野花。结果,日军飞机空袭,一颗炸弹落到了少尉身边。少尉手中握着一捧还溢着浆汁的鲜花,倒卧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茎上也沾满了血。
        曲萍伏在这位陌生的年轻盟军少尉的遗体上一时哭昏了讨去……
        他忘不了那血火中的一幕。
        曲萍也不会忘了这一幕的。
        悲痛过后,曲萍怪他:“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提起我的生日,那个英国少尉不会……”
        可他为什么提起她的生日,为什么牢牢记住她的生日,她心中不清楚么?!他爱她!爱她!他甚至想:若是那个为她献身的盟军少尉变成他就好了……
        枪在手中抖,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被为爱而献身的圣洁感情激动着。他等着曲萍说出他想听到的话,他甚至希望曲萍跳起来狠狠打尚武强一记耳光。他想,只要曲萍略微表示出对尚武强的一点憎恶,他就像个男子汉一样,大喝一声,挺身而出,进行决斗。
        她刚才说过的:“不该!你不该……”
        这话中浸渗着的决不会是爱情。.思绪浑浑噩噩乱钻乱撞的时候,曲萍穿好衣服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狠狠骂尚武强一通,迎面给他几个耳光,而是扑上去,搂住了尚武强的脖子……
        他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面前的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曲萍和尚武强都不见了。那股潮湿发腥的气味却变得更浓烈了.他压抑不住地尽情呕吐起来,把一小时前刚刚吃进肚里的稀米汤尽数泼撒在地上。
        左腿的小腿肚上很疼,用手一摸,发现两条旱蚂蟥已钻进了他的皮肉,在悄悄暗算他了。他没去管它。他将那支握在手中准备用来杀人、用来决斗的手枪,对准了自己血脉凸爆的脑门。
        脑海中闪电般地飞出了一片燃烧的念头:“生命的意义是行动。不能为自己的意志而行动的生命,只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
        芭蕉、野果全被一批批先行者们采光了,陆续回到窝棚里的人们收获都不大,尚武强和曲萍一无所获,刘干事和吴胜男刨了两颗小芭蕉根,只有老赵头用石头砸死了两条蛇,提了回来。
        曲萍很怕蛇,要老赵头把蛇扔到外面去。
        老赵头憨厚地笑道:“曲姑娘,你不懂,蛇肉好吃哩,头一斩,皮一剥,洗洗干净在锅里一煮,比鸡汤都美!‘,老赵头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喏,我还带了包盐,正好用着煮蛇肉j“
        曲萍道:“老赵大爷,那你快剥,快弄,这个样子,我看了害怕!”
        “不怕!不怕!姑娘,我这就去拾掇!,‘说毕,他向尚武强讨了匕首,到溪边处治那两条蛇去了。窝棚前的篝火将哗哗流淌的溪水照得闪闪烁烁。毒蚊子嗡嗡吟吟在窝棚中飞。
        这时,吴胜男科长发现,齐志钧没回来,脱口问道:“小齐怎么没回来?你们谁见到他了么?”
        大家都摇头。
        “会不会出什么事?”
        尚武强想了想,对吴胜男说:“你们收拾一下,准备休息,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刘干事,你和我一起在周围找一下!”
        曲萍从地上爬起来说:“我也去找!”
        尚武强严厉地道:“你不要去,好好休息!”
        曲萍虽说不情愿,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尚武强和刘干事出去之后,沿着小溪上下,窝棚四周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尚武强看了看腕子上的表,见时针已指到“12”上,才和刘干事一起回来。
        窝棚里的吴胜男、曲萍和老赵头都还没睡,他们还在跟巴巴地等待着齐志钧。
        尚武强估计齐志钧是迷了路,走不出大森林了,他拔出枪,对着夜空打了两枪,想用枪声给齐志钧提供一个回转窝棚的方向。
        然而,一直到天亮,齐志钧都没有回来。
        天亮之后,他们又分头去找,依然没有找到,既未见到人,也未见到尸体。
        尚武强和吴胜男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刘干事和老赵头继续寻找、守候,其余人先走一步,寻找下一个宿营地。
        在茫茫湿雾中上路时,曲萍默默哭了,她担心这个老实巴交的男同学再也回不来了……
        第三章
        闭着眼睛,食指搭在枪机上,死亡的神秘便完全消失了,一声爆响之后,他就会像烟一样消散掉,这或许不会有太大的痛苦。
        不听指挥的手却在那里抖,太阳穴被枪口压得很疼、很痛。这疼痛动摇了他死的信心,他恐惧地想:假如他一枪打不死自己呢?他会怎样地痛苦,怎样在在血泊中挣扎?再说,谁又会知道他是为她而死的,为神圣而纯洁的爱而死的。尚武强会骂他是孬种,就像骂那个郝老四一样。他的死并不能证明他的爱情,也不能证明自己生命的力量,说不定连曲萍也要鄙夷他——他的死,恰恰说明了他的软弱无能。
        他拼命为自己寻找着活下去的根据。
        再说,世界决不会因为他高尚的死而变得高尚。这个迷乱的世界过去不是高尚的,现在不是高尚的,未来也决不会是高尚的。他死了,这个世界上依然充满战争、灾难、格杀、暗算,血腥的阴谋,阴险的叛卖,明目张胆的抢劫和遍布陷阱的黑暗。
        不!
        他不死!
        他不能死!
        他还要硬下心肠,和这个世界决斗,击败它,占有它,或者是毁灭它!他要使自己坚强起来,恶毒起来,只为自己的生存和胜利而行动,而抗争。
        他进一步说服自己。
        他和郝老四不同。他不愿自毙,决不是因为软弱。他很坚强哩!从最后一夜埋葬郝老四开始,就很坚强了。他不是反叛过尚武强么?不是已经开始了加重生命分量的行动了么?他为什么要死呢?他的腿并没有被打伤,他可以走出野人山,去创造属于自己的崭新生活。他还没像郝老四那样享受过人生呢,他还只有二十三岁,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死呢?
        为什么?
        “傻瓜!笨蛋!糊涂虫!”
        他恶狠狠地骂出了声。
        他将枪上的保险闭合了,机械地将枪放入腰间的枪套中。
        生命重新变得像整个世界一样贵重。
        他开始卷起裤腿,对付正在吸吮着他生命浆汁的蚂蟥。那两只趴在他小腿上的蚂蟥都很大,肚子凸凸的,带着吸盘的半个身子已钻入了他的皮肉中。他点起一缕带怪味的干藤,熏了好一阵子,才把它们从腿肚上熏下来。
        他把沾着自己鲜血的蚂蟥,提到一块石头上,恶狠狠地用脚去踩、去碾,仿佛踩着、碾着一个肮脏的世界。
        他感到了一种胜利者的快意。
        毒蚊子在他身边嗡嗡乱叫,对着他裸露的头部,脖子和手臂频频发动攻势。他认定,它们是蚂蟥卑鄙的同盟者,双脚踩碾蚂蟥时,两只手也挥舞起来,“劈里啪啦”,在脸上、脖子上四处乱打。
        他打得疯狂。
        扑腾了好一阵子以后,他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了一会儿。
        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愿再回去了,那令人恶心的丑剧,他再也不愿碰到了,连曲萍和尚武强的面,他也不愿见了!仔细一想,一摸,那个属于他的,细细的米袋还缚在腰间。他决定连夜独自赶路。窝棚里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亚热带森林中,潮湿的被子根本用不着.有枪,有子弹,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顽强地活下去。
        他站起来,蹒跚着一步步走出树林,走到了他来时走过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亲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边的窝棚。
        他情不自禁,对着篝火和窝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个礼。
        他钻进了路对过的树林中,沿着小溪,绕过篝火,独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远,才听到身后隐隐响起了那召唤他回归的枪声……
        一路上陆续发现尸体。从昨夜宿营的那个山间小溪旁出发,翻过一座十英里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时,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强默默地数过。这些尸体或仰着,或卧着,或依着山石,或靠着路旁的树干,大都僵硬了。有的尸体上爬满蚂蟥和山蝇,看了让人直想呕吐。死亡的气息带着尸体发出的异味弥漫在山间的道路上。开始,他还感到悲哀,感到恐惧,后来,这悲哀和恐惧都像雾一样消失了。感情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是的,这些人的死亡与否,与他毫无关系,因此,他没有必要为这些死难者背负起道义和良心的责任。
        战争,就意味着鲜血和死亡,没有鲜血和死亡的战争,只能是幼稚园孩子们的游戏。而决定一个民族命运的战争,决不会像一场夹杂着童音稚语的儿戏来得那么轻松!战争的机器只要运转起来只能是血腥残酷的,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历史命运,正是在这血腥残酷中被决定的。
        要么,生存、繁衍;要么,死亡,灭绝。
        这道理他明白。
        然而,他们却不该灭绝在这人迹罕见的野人山里,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实际上是被操纵战争机器的最高当局出卖了。他不能不怀疑,这死亡森林中浸渗着某种阴谋的意味。那些元帅、将军、政治家们,实际上都是擅长搞阴谋的阴谋家。一个军在他们的眼里并不意味着几万活蹦乱跳的生灵,而只是几万支枪,几百辆战车,几百门火炮,在战争的棋盘上,它只是一个小小的棋子,因此,为了赢得一局胜利,他们决不会吝惜一个或两个棋子的。
        做为单数的人,在战争中是无足轻重的,而又恰恰是这些组合起来的无数个无足轻重的人,构成了进行战争的资本和动力。
        人,总归是伟大的。
        他蛮横地要自己记住:他不能倒下,不能像路边的死难者一样,沉睡在这布满陷阱的异国的土地上!他是伟大的,强悍的,他要活下去,挤进名流云集的上流社会,在下一场战争中,做操纵战争机器的主人!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人生对他充满了黄金般的诱惑。在重庆军官训练团接受蒋委员长召见时,他就疯狂而固执地想: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后,他一定也会像蒋委员长和蒋委员长身边的那些达官显贵那样,安排和决定一个古老民族的命运。他只有二十多岁,那些蠢猪、饭桶们总要一个个死掉的,这是大自然决定的规律。改变国家和民族命运的责任,一定会历史地落到他们这代人肩上。
        他曾对蒋委员长充满敬爱之情。
        如今.对委员长的敬爱已完全被死亡的气息淹没了,踏上这条死亡之路,他就觉着,他把人世的秘密全看透了,他要战胜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踏在脚下,只能靠他自己!什么委员长.什么杜长官,什么历史使命感、民族存亡的责任感,全是他妈的扯淡!他只能,也只应该为自己活着!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走到半山腰上,山脚下一个朦胧的小山村已隐隐约约卧在那里,他没看见,走在他前面的曲萍看见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前面有个村庄!”
        他驻足向山下看了看,叹了口气道:“只怕村庄里不会有什么吃的了!”
        曲萍不解:“为什么?”
        没等他回答,走在最后面的吴胜男已说话了:“先头部队成千上万人走过去了,就是有点粮食,也早就被他们弄光了!”
        曲萍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地上不愿走了。
        他和吴胜男也累了,坐在曲萍身边歇了会儿。
        又走了约摸半个小时,才下了山,进了村庄。村庄很小,只住着三四十户人家,而且,人早就逃光了。村里的房屋全被大火烧掉了,先期抵达这里宿营的百十个22师士兵说,大火是缅奸放的,村里人被缅奸骗进了山。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在这里宿营。
        他们找到一间只烧掉半个房顶的破房子,从废墟中找了些木头生起火,一边烧米汤,一边等候继续寻找齐志钧的老赵头、刘干事。
        快半夜了,老赵头才赶来,一进屋门就抱着花白的脑袋大哭起来。尚武强、曲萍、吴胜男以为是齐志钧死了,纷纷问:“是不是小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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