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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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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东才向俞茜不乐意地望了一眼,提起脚跟,青蛙似地跳了出去。
  俞茜把体温计放到杨军口里,黎青按着杨军的脉搏,她的手指感觉到杨军的脉搏,似乎比早晨加快一些。看看体温计,体温还是正常的。
  黎青走到别的伤员跟前去。
  “你说的,弹片要还给我的!”杨军对俞茜加重语气说。
  “我不要它!你出院的时候,一定还给你!好好休息!”
  俞茜用沉重的,但是很低的声音命令般地说,她的脸上显现着焦急而关切的神情。
  病房里沉寂下来,杨军被迫地闭上眼睛躺着。

  沈振新和昨天刚到任的副军长梁波下着围棋,嘴里嚼着梁波从山东带来的蜜枣。
  “不错呀!好吃得很哩。”沈振新称赞着蜜枣的味道,把一粒白子用力地摆下去。
  因为漫不经心,白子掷到黑子的虎口里去,梁波哈哈地笑着说:
  “送到嘴里?提掉你!”梁波把那粒白子丢到沈振新的面前去。
  “山东到底怎么样?”沈振新问道。停止了下棋。
  梁波以幽默的口吻说:
  “出枣子、梨子,还有胶东的香蕉苹果,肥城的一线红桃子。都是名产。出小米、高粱。兰亭大曲,十里闻香,著名得很啦!山东,可不简单啦!水浒传上一百零八将,就是在山东的梁山造反的呀!”
  “给你这么一宣传,倒真象个好地方!”
  棋子收到布袋里去,他们一边吃枣子,一边谈着。提起山东,梁波的嗓音便亮了起来,从他的眉目所传达的神情看来,他对山东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向沈振新介绍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抗日战争的时候,一个姓黄的排长负了伤,留在吴家峪一户人家休养。鬼子到村子里搜了九次没有搜到,群众把黄排长藏在一个山洞里,每天夜里送饭给他吃。因为汉奸告密,鬼子硬到村子上要这个排长,全村的房子烧光,群众也没有把这个排长交出来。后来鬼子把全村男女老少集合起来,声称不交出这个排长,全村的人都要斩尽杀绝。——说到这里,梁波捏起遗在手边的一粒棋子用力地弹着桌子,说:
  “你猜怎么样?一个青年小伙子,挺起胸脯从人丛里走出来,说他就是黄排长。结果,鬼子当场把他当枪靶子打死了。
  那个黄排长的性命,就给这个青年小伙子换了下来!”
  “啊!群众条件很好!”沈振新赞叹着说。
  “有这样的群众条件,仗还不好打?加上现在都分到了地,国民党来了,老百姓还不跟他们拚命?”
  梁波是江西人,是沈振新第一次内战时期的老战友。他当过战士、宣传员,当过排、连长,在队伍里打滚,磨练了将近二十年,和沈振新走的是一样的道路。他比沈振新小三岁,身材也略略矮一些。从一九三八年春天,他们在延安分手,一直没有碰过面,八、九年来,沈振新在长江两岸战斗,梁波在黄河南北活动,两只脚没有离开过山东的石头和泥土。
  李尧和汤成拿了饭菜和酒来,梁波笑着对他们说:
  “我那个大块头警卫员冯德桂,是山东老乡,你们同他要交交朋友呀!到山东,他是个地头鬼呀!”
  “你来了,这个军的工作得靠你咧!”沈振新带着慨叹的神情说。替梁波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梁波喝了一口酒,说:
  “这是什么酒?比兰亭大曲差得远啦!”接着,他把杯子和沈振新的杯子碰了一下。
  “靠我什么?你不用愁!到山东,我跟你带路,用不着找向导!”
  “涟水这一仗,把我打苦啦!”沈振新的舌头舐着酒的苦味,感叹地说。
  梁波知道沈振新的心情,近来不大畅快,装着不大在意,只是喝酒、吃菜,有意把话题引到别的方面去。
  “几个孩子啦?”他笑着问道。
  “现在,……还一个没有。”沈振新言语吞吐,但又带点笑意地说。
  “就要有啦?什么时候请我吃红蛋啦?”梁波放开嗓子,哈哈地大笑起来。
  笑声未断,黎青手里提着个小藤包走了进来。梁波一望,料定是沈振新的妻子,笑声不禁更加放大起来,说道:
  “嘴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个陌生的人毫无拘束地大声说笑,使黎青感到有些窘迫,面孔立时绯红起来。拿着小藤包不自然地站在门边,好似又想退出去的样子。
  沈振新把他们介绍了一下,两个人握了手,黎青才把藤包放到条几上去。
  黎青坐到桌子边来,默默地吃着饭。梁波看到黎青受拘束,感到自己有点冒昧,便不再说笑,默默地望望黎青,又望望沈振新。
  “你咧?老婆、孩子呢?”沈振新问道。
  “我吗?庙门口旗杆,光棍一条!”梁波回答说。
  黎青噗嗤地笑了出来,眼睛敏捷地瞄了瞄幽默的梁波。
  “就想个孩子,老婆,倒不想。”梁波歪着头,对黎青打趣地说:“你生个双胞胎吧!送一个给我!”
  黎青瞪了沈振新一眼,羞涩的脸上又泛起了红霞,没有答话,埋头大口地吞着饭。
  “干什么工作?听说是医生?”
  “消息很灵通。”黎青镇静下来,轻声地说。
  “那好,有病请你医。”
  “爱说笑话的人是不会生病的。”黎青微笑着说。
  被几杯酒染红了脸的梁波,看到黎青的仪表端庄而又大方,容貌美丽,性情好似也很淑静温存。在这样一个女性面前,他情不自禁地感慨起来,把面前的一杯酒,一口饮了下去,说:
  “小生三十五,衣破无人补。我呀!跟四十挨肩啦!”
  黎青笑了一声。把梁波的杯子斟满了酒,走了出去。
  吃过饭,沈振新把部队和主要干部的情况,向梁波简略地谈了一番。点灯以后,梁波便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你把什么话都告诉人家!”黎青斜躺在床上对沈振新说。
  “我们这些人,就是这样,一、二十年没见面的朋友,一下子碰到,就无话不谈。象你们,成年到头在一起的同志、朋友,甚至是夫妻,还有话不谈。”
  “什么话我瞒了你的?爱人怀了孕也要宣传!”黎青坐起身来气恼地说。
  “这点小事,又生气啦?”沈振新拿了一把蜜枣给她。
  黎青吃着枣子,问道:
  “山东带来的?”
  “好吃吧?以后天天有得吃!”
  两天以后,队伍就要向山东地区继续撤退,沈振新、丁元善这个军,七天的行程已经安排停当,决定把军的野战医院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留在前方,一部分组成后方医院,和军械修配厂一同安置到后方深山里一个固定地方去。后方医院和司令部就要分开行动,黎青和沈振新也要在这个时候离别。为了医生的职务和她自己的身体,她需要到后方去,她所长久遗憾的事情,是沈振新这个人,爱是十二分地爱她,就是和她没有心谈。打仗的时候两个人不在一起,那不用说。战斗结束,比打仗的时候还要紧张,成天成夜开会,忙着工作。有一点空,又要下棋、打扑克玩,也没有什么话和她谈谈。她甚至感到这是和一个高级干部结婚的无法解除的苦恼。有时候,她竟怀疑工农出身的干部,尤其是工农出身的高级干部,是不是真的懂得爱情。现在,她要到后方去,估计起来少说也得年把才能再聚到一起。南边大块的地方被敌人占领,部队还要大步后退,在她想来,战争的前途,遥远而又渺茫。昨天下午,她知道了消息,部队就要北上,要分前后方,医院要和军部指挥机关分开,这就使她生起和沈振新细谈一番的想头。她在昨天夜里,把她的最喜爱的青色的绒线背心拆掉,连夜带昼,打了一条围内,准备把它送给沈振新,使沈振新在寒冷的时候,感到她留给他的温暖。
  谈些什么呢?又不知从哪里谈起。她觉得身子疲劳,心里郁闷。两眼望着屋梁,躺在床上。
  “你们什么时候走?”沈振新问她。
  “明天下午,你们司令部只是催我们快走呀!”黎青不愉快地回答说。
  “你要注意身体。”
  “在平时也好,偏偏在战争紧张的时候,要生孩子!”黎青烦恼地说。
  “到了山东,要打一些苦仗、恶仗,生活也会遇到很多困难。没有法子,敌人逼着我们这样。这是第三次内战,经过这次内战,把蒋介石彻底打垮,孩子们就不会再遇到内战了。我相信你能够坚持斗争,但又担心你在遇到严重情况的时候撑不住。你快是孩子的妈妈了,又是共产党员,革命干部,前几天你劝我不要糟蹋身体,现在,我也要劝你注意自己的健康。”
  “我会这样做的,你放心!我不安的,是仗越打越大,越打越苦。我到后方去,你在前方,我们分在两处,我不能照护你一点。”黎青有些凄怆地说。
  “用不着你担心!”
  “离开你,生活的艰苦,我可以经受得住。担心的,是你有时候太任性。”
  “太任性,是有害的。但是在,敌人面前,在困难面前,绝对不能低头!到山东去,是撤退、钓大鱼,不要看成是我们的失败。以后,你可能还会听到不愉快的消息。不管到什么时候,你千万不要动摇这个信心:革命是一定要成功的,战争是一定要胜利的。”
  黎青从床上坐了起来,沈振新坚定有力的语言,扫除了她心头的暗影,她拿过小藤包来,取出青色的围巾,挂到沈振新的颈项里,说道:
  “有人说山东天冷,耳朵、鼻子都要冻掉的!”“这是一些南方人说的鬼话!他们不肯上山东!听他们的?过雪山、草地,我也没有冻掉耳朵、鼻子!”沈振新摸着耳朵、鼻子笑着说。
  “冷总还是冷的,围巾总不能不需要!”
  沈振新把围巾试围了一下,黎青满意地笑着。
  他们谈了许久。这时候的沈振新,和黎青一样,有一种深沉的惜别情绪。他不厌烦地向黎青问起工作上有什么问题没有,和同志们的关系怎么样,思想上还有什么顾虑等等,直到夜深,他们还在一边清理箱子里的衣物、文件,一边情意亲切地谈着。
  黎青认为这个进入了初冬的夜晚,几乎是他们结婚以来谈话最多、也最亲切最温暖的一个夜晚。虽然明天就要分手,艰苦的日月在等待着她,她却感到内心的愉快和幸福。
  “有工夫就写一封、两封信来,没工夫,寄、带不方便,就算了。把过多的精力用到两个人的感情上,是不必要的,特别是战争的时候。”沈振新望着黎青说道。
  “我也这样希望你!”黎青静穆地望着沈振新。
  沈振新拿出衣袋里红杆子夹金笔套的钢笔,插到黎青的衣袋里,又从黎青的衣袋里,拿下黎青的老式的蓝杆钢笔,插回到自己的衣袋里。
  “军长同志!”黎青兴奋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
  沈振新的大手紧紧地抓住黎青的温热的臂膀,黎青的妩媚的眼睛,出神地看着沈振新的酣红的脸。
  月光从窗口窥探进来,桌子上的烛火向他们打趣逗笑似地闪动着明亮的光芒。
一○
  片片白云在高空里默默行走,银色的太阳隐约在白云的背后,光秃的树梢在飒飒的寒风里摆动身姿,鸟鹊几乎绝迹了。只有一群排成整齐队形的大雁,和地上的人群行进的方向相反,从北方飞向南方。
  经过三个昼夜,战士们踏过一百多里苏北平原的黄土路。紫褐色的、深灰色的山,逐渐映入到征途上战士们的眼帘里来。山,越来越多,越高大,越连绵不断;和云朵衔接起来,连成一片,几乎挤满了灰色的天空。
  “我的娘呀!除了山以外,还有什么呢?”
  山,好象已经压到身上似的,有人禁不住这样大声叫了出来。趁着还有一小段平原的黄土路,五班班长洪东才,脱下脚上的青布鞋,把它插到背包上去,用光脚板行走。好象这是非常值得学习的事,不少的人立即跟着仿效起来。原来是弹药手、现在是机枪射手的周凤山,新战士王茂生、安兆丰等等,后来到一个连队的大半数人,都这样做了。有人是为的节省鞋子,留待走山路穿。有的却是为的热爱乡土、留恋平原。新战士张德来就这样说:“让脚板子跟黄土地多亲几个嘴吧!眼看就没有得走啦。”
  长途行军的第四个下午,太阳站在西南角上的时候,队伍正在前进的路上,四班副班长金立忠忽然喊问道:
  “看到没有?前面睡着个大黑蟒呀!”
  有的歪着头,有的伸着颈子,一齐朝前面张望着。
  “在哪里?没有看到!”六班班长秦守本喊叫着问道。
  好几个人嚷叫着:
  “我看到了!”
  “从东到西横在那里!”
  “象条大乌龙!”
  “铁路!铁路也没见过!真是少见多怪!”
  在陇海铁路路基南边,新任二排长林平看看还有六、七个战士落到后面二百多米远,便命令全排在这里休息。
  战士们迅速卸下背包,重重地放到地上。好些人都坐北朝南地望着,好似望着从此远别的亲人一般。
  “家在南边的,向南狠狠望几眼!可不能向南跑啊!”副班长丁仁友站在铁轨上说。
  “过了铁路就是山东吗?”
  “还有一段江苏地!”
  “山东出大米不出?”
  “出大米的弟弟小米!”
  战士们互相问答着。也有人向南望望,又向北望望,把铁路南北的天空、树木、房屋、泥土作着比较。趁一架敌机飞过,大家分散防空的当儿,周凤山悄悄地跑到五十米以外的一个茅篷里去,喝了一大碗水。
  “你去干什么的?”周凤山回来的时候,班长秦守本问他。
  “喝口水,过了铁路,这种水就喝不到啦!”周凤山回答说。
  听了他的话,好几个战士都朝那个茅篷子里跑去,秦守本对着战士们,大声喝令着:
  “回来!”
  他班里的和别的班里的战士,都给他喊得呆呆地站住了。
  “要喝这里的水,挑两桶带着!铁路是阴阳界吗?铁路北就是地狱?连水也臭得不能吃了?”秦守本瞪起眼睛,对着战士们还是大声吼叫地说。
  坐在铁轨上的二排长林平走到战士们跟前,看看,大都是新参军的战士,便对他们温和地说:
  “临出发的时候,罗指导员不是说过吗?干革命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家。我们到处都是家,到处都有兄弟姊妹。我是南方人,到过山东、河南、河北。你们说山东不好吗?到了山东,你就知道山东好。山东的泉水,碧清!跟镜子一样,能照见你的眼睛、鼻子。你们实在口渴,就去喝一点,可不要喝生水!”
  只有一个新战士孙福三说他实在口干,跑到茅篷里去,别的战士全都返回到休息的地方。
  过铁路的时候,好几个人不声不响地抓了一把沙土,带到路北来,走了好一段路,才抛洒掉。
  天还没有黑,队伍到了宿营地高庄。出于战士们的意外,在南方常遇到的事情,在这里照样有。庄口上摆了大缸的茶水,锣鼓“吭吭呛呛”地响着,欢迎路南来的部队。队伍刚坐下来,还没有进屋子,妇女会、儿童团的队伍,就敲打着锣鼓,一路跳着秧歌舞,来到队伍休息的广场上。她们拉成一个大圆圈,又是唱又是跳的,红的绿的彩绸,象春天的蝴蝶似地飞来舞去。接着还有吹唢呐、拉板胡和唱歌的节目表演。
  “山东大姑娘唱的还挺不错哩!”五班长洪东才在秦守本的耳边说。
  爱拉二胡的安兆丰,竖起耳朵听着弦音响亮的板胡独奏。
  直到天黑,战士们才满意地看完了表演的节目。
  队伍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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