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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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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
  就在这个当儿,这一小股二十来个敌人给追击上来的战士们完全歼灭了。
  腹部受了重伤的刘胜,躺在担架上。他的眼睛仍然放射着强烈的晶亮的光辉,仰望着山洞口和山洞右侧敌人背后战斗激烈的地方。他向邓海喃喃地问道:
  “打得怎么样?”
  “听枪声,攻上去了!”邓海扶着担架,大声地回答说。
  两颗绿色曳光弹在他仰望着的高空升起,他急促地说:
  “停下来!”
  担架停下来,他定睛凝神地望着高空,高空里又升起两颗鲜红色的曳光弹,和刚才两颗绿色的循着一个线路,奔向一个目标——孟良崮高峰。他点点头,手按着胸口,平静地躺在担架上。他知道,这四颗彩色曳光弹是胜利的信号——两个连的英勇的战士们,夺取了山洞侧后的敌人的阵地,那里的敌人已经被歼灭了。
六八
  刘胜躺在团指挥所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医务人员给他进行了止血、止痛和包扎的急救工作。他的伤势沉重,一颗汤姆枪的子弹进入到他的肚子里。他流血过多,心脏的跳动渐渐地微弱下来,呼吸缓慢、艰难,温度急速降低,脸色惨白。
  潘文藻站在他的身旁,一再地在他的头部和手上探摸着。脸上现出悲伤难禁的神情,连连地向医生用低沉的颤声问道:
  “要紧吧?”
  医生轻轻地摇摇头。
  陈坚听到消息,赶忙从火线上回来。他一见到刘胜,几乎一下子扑到刘胜的身上去。继而,他镇静了激动的心情,探探刘胜的微弱的脉搏,擎着烛光在刘胜的脸上和包扎起来的伤处细看了一番。
  刘胜抓住陈坚的手。陈坚感觉到他的手虽然很凉,但却有力而又亲切。
  “前面……怎……样?”刘胜喉咙梗塞地问道,两颗黑闪闪的眼睛,盯牢在陈坚的脸上。
  “你这一着决定得好!几处敌人都消灭啦!小牛山的敌人逃走的时候,给消灭了一部分,山洞口的阵地完全巩固了!”
  陈坚用兴奋的神情回答说。
  “政委!把队伍……整理一下,……攻到……孟良崮顶上去!”刘胜说到这里,紧咬着下唇,更用力地抓住陈坚的手,接着说道:
  “捉住张灵甫,……带给我看看!……我要看看……这条疯狗!”
  刘胜简短的语言,坚定的眼神,庄严乐观的脸色,使陈坚得到明朗的深刻的感受。在这个时候的陈坚的感觉里,眼前的刘胜还是平时的刘胜,他甚至比没有受伤的时候还清醒。他是那么刚毅、坚决、果敢、顽强,在自己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时候,还是那么蔑视、仇视敌人的英雄气魄,深深地激动着陈坚的心。
  陈坚向他连连地点点头,就着他的耳边噙着欲滴的眼泪说:
  “到野战医院去休息吧!老刘这里你放心!”
  刘胜用他那特有的乌光闪闪的饱含着胜利信念的眼睛,和陈坚、潘文藻以及屋子里所有的人告了别。
  刘胜被运送到野战医院的时候,已经夜半。在一间幽静的屋子里,他安详地躺着,眯矑着眼睛,眉头稍稍皱起,仿佛还在想着什么。
  在医生们检查诊断以后,刘胜便和常人一样,合上眼皮安睡了。
  在邓海眼里,他保卫和侍从了两年的团长,几乎没有身负重伤的痛苦的感觉。“他不会死的!”他心里这样肯定地说。但是,医生们检查诊断以后没有表情的脸色,背着刘胜也背着他的低声耳语,走出门去的惶急的步态,又在他的心里投下了一个可怕的暗影。
  “请你在这里照护一下,我马上就来!”
  心情不宁的邓海,低声地向护士说了一句,提轻脚步急促地走出去。他奔到医生那里,医生不在,又奔到院长的住处。院长和医生们正在紧急地商谈着刘胜的伤势和治疗的方法,他们的脸色都很焦急而又忧伤。
  “输血行不行?”
  “只有输血,没有别的办法!”
  “希望不大!”
  “尽一切可能抢救,决定赶快输血!”
  在他们商谈未了的时候,邓海惶急地插上去说:
  “把我的血输给他!”
  院长和医生们吃惊地转过头来,院长紧望着邓海问道:
  “你是刘团长的警卫员?”
  “是的!要输就快点!”邓海回答说,拉起衣袖,露出他的粗壮的臂膀来。
  院长感动地望着邓海挂着眼泪的充满激情的脸,捏捏他的血液旺盛的臂膀,对医生们说:
  “他的体质很好,赶快验验血型!”
  验过刘胜和邓海的血型,确定邓海的血可以用,邓海便赶紧地回到刘胜身边,等候着把自己的血输入到团长的血管里去。院长、医生、医生的助手走到病房里的时候,刘胜的眼睛忽然睁开,呆呆地望着他们。他的胸口起伏抖动,呼吸艰难、急促,一只手使力地抓住床边,一只手勒紧拳头,仿佛在和敌人进行搏斗似的。
  邓海蹲在他的身边,按住他的臂膀,轻轻地叫着:
  “团长!团长!”
  团长没有作声,呼吸更加急促,眼睛却格外发亮。
  医生探探他的脉搏,走到院长身边,耳语道:
  “不行了!”
  濒于弥留的刘胜,突然镇静下来。他缓缓地弯过手臂,在他的手腕上摸索着,取下那只不锈钢的手表,接着又在胸口摸索着取下粗大的金星钢笔,再接着,又把一只手探进怀里,摸索了许久,取出一个小皮夹,从小皮夹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再从小纸包里取出了一张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苏维埃银行的一元票券。他把这三样东西握在一只手里,哆嗦着掷给邓海,声音微弱但是清晰明朗地说:
  “交到组织部去!这张票子,……是我……参加红军那一天,事务长……发给我的。……十五年了,……是个纪念品。
  ……”
  邓海的眼泪川流下来,握着表、钢笔和苏维埃银行票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头埋在刘胜的怀里,叫着:
  “团长!团长!”
  “打得……怎么样?孟良崮……打下来没有?”刘胜低沉缓慢地问道。
  “打下来了!张灵甫捉到了!”邓海为着宽慰他的团长,脸挨着团长的脸,颤声地回答说。
  “‘小凳子’!……好好干!……听党的话!……革命到底!”他抚着邓海的脸,声音竭力提高,但却仍然低沉缓慢地说。
  刘胜的眼珠放射出两盏明灯般的亮光,在屋子里闪灼着。“不要……告诉……我的老妈妈!……免得她……难过!”
  刘胜说了这样最后两句感情的话,呼吸遽然停止,脉搏停止了跳动。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平坦地躺着。
  邓海带着沉重的悲痛,在回向团部的山道上奔走。他从民工担架的队伍里穿过,推撞开碍路的俘虏,涉过溪水,越过山峡,不顾脚痛,忘了疲劳,奔回到孟良崮山麓。他象是到了生疏的山野,迷失了方向似的,在山麓找寻、询问了好一大阵,没有找到团指挥所。他站在山口边呆楞着,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转头,瞥见一个大地堡里透出一点灯火,便跑了过去。在地堡门外,有人迎面喊了一声:
  “邓海!”
  邓海近前一看,喊他的是李尧。
  “你怎么?从哪里来的?”李尧走上来惊异地问道。
  “医院里。”邓海回答说。
  “刘团长怎么样?”
  邓海没有回答,哇地哭出声来。
  听到刘胜身负重伤、心情悲痛的军长沈振新,听到哭声,立即走出地堡,微怒地惊问道:
  “什么人在这里哭?”
  “邓海!”李尧颤声地告诉他说。
  “你怎么跑到这里?”沈振新向邓海问道。
  邓海还在呜咽着。
  “哭什么?怎么不跟团长在一起?团长怎么样了?”沈振新有了刘胜牺牲的预感,紧迫地问道。
  邓海揉揉泪眼,说:
  “牺牲了!”
  “到医院里没有?”
  “到了!”
  “到了医院才牺牲的?”
  “唔!”
  “动了手术?”
  “决定把我的血输给他,没来得及!”
  沈振新的心头遭受到沉重的突然的袭击,战抖着,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转而冲动起来。他跳下地堡,抓起电话筒,接连地和政治委员丁元善、师长曹国柱说了话,告诉他们刘胜牺牲的事,决定由陈坚兼代团长的职务。接着,他在电话里用沉痛的激愤的声音向陈坚说:
  “陈坚同志!刘胜同志已经牺牲。现在,军党委决定由你以团政治委员的身分兼代理团长的职务!不要因为刘胜同志的牺牲,影响到战斗的发展!刚才,我向你说过,你们要把战斗打得更好!要告诉全团,我们的血不会、也不该是白流的!”
  沈振新的话,说得响亮、明确,简单的语言里,含蕴着无限的沉痛和使陈坚深受感动的力量。
  “接受军首长的决定!我们一定配合全军,消灭这个敌人!”陈坚激愤地毫不犹疑地向沈振新说。
  陈坚苦痛地沉思着,倚傍在门口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伤痛,眼眶里滚动着泪珠。他把潘文藻和面前的几个干部立即分派到各个营的阵地上去,传达军首长的命令,要求各个部队迅即进行火线上的鼓动工作。他镇静下来,向大家瞥了一眼,用坚定不移的神态对潘文藻他们说:
  “刘团长是我们的榜样!他挽救了战斗的危险局面。他的牺牲流血是光荣的!号召每一个指挥员、战斗员学习他!学习苏国英团长和刘胜团长忠诚于党的精神!用最顽强的斗争意志,消灭当前的敌人!把血染的红旗插到孟良崮的高峰上去!”
  这是庄严的宣誓,也是庄严的战斗命令。
  潘文藻他们奔向火线上去。
  陈坚冷静下来,走到地图跟前,用红铅笔在孟良崮山头下面已经夺得的几个要点上,画上大大的圆圈,然后,从红圈引伸出红色的箭头,指向已经陷于最后孤立的孟良崮山峰。
  邓海回到团指挥所,把刘胜在医院里牺牲的情形,牺牲以前说的话,一一地告诉了陈坚,拿出刘胜的遗物,放在桌上。
  钢笔静静地躺着,表的心脏还在“嗦嗦”地不停地跳动,完好如新的苏维埃银行票券中央的斧头镰刀和五角红星,在灯火下面闪耀着光亮。
  刘胜的魁伟的英雄影像,活现在陈坚的眼前。邓海含泪回述的刘胜和他永别以前的关怀战斗、关怀他的母亲的话语,在陈坚的耳边轻轻地明朗地回荡着。
  屋子里肃穆无声,人们浸沉在长久的悲愤里面。
  枪声突起,猛烈的战斗重新开始。
  从战友的流血获得力量的陈坚,身任团政治委员兼代理团长职务的陈坚,以他素有的、现在显得更其明朗的英雄姿态,用矫健轻捷的步伐,跨出小屋,重又走向热火朝天的前沿阵地上去,开始他的下一阶段的战斗指挥工作。
六九
  夜深,月牙儿沉落到地平线的边缘上。它那晰白的溪水般的光华,正好穿过两个陡峰的陕谷,透射到孟良崮高峰下面的山洞里来。使经过大半夜苦战恶斗的战士们的脸上,发着朦胧的光亮,感到一阵狂热以后的凉爽。
  团长刘胜身负重伤,终于不幸牺牲的消息来到山洞里的时候,石东根因为过度的疲劳和战斗的告一段落,正躺在山洞口边小睡。首先得到消息的罗光,觉得应当告诉他,但又不想立即告诉他。同样的,他认为应当告诉连里的全体人员,但又不想、甚至惧怕告诉他们。他甘愿让他一个人代替全体同志以及连长石东根来忍受强烈的痛苦。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山洞口的月光里,不安、愤恨、激怒,在他的血管里,在他的心胸里振荡着。
  他把刚从营部来的李全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营首先怎么说的?一定要向大家宣布?”
  “是的!说要号召大家报仇!”李全揉着泪湿的眼睛说。
  他想到营部去一趟,但是石东根在睡着,他要掌握阵地上的情况,应付敌人可能的再度反击。他想喊醒石东根,但又想到喊醒了他,就没有理由再瞒住他。这时候,从崖边走来的杨军,发觉指导员有些焦灼不安,只是在山洞口踱着零乱的脚步,并且吁了带着怨愤似的一口长气。
  “指导员!你休息一会吧!”杨军说。
  指导员没有答话,摇摇头,脚步显得更加零乱。
  杨军又看到李全在揉眼睛,走近前去,把李全的脸扳过来看看,李全慌忙地掩住自己的眼睛,避过脸去。杨军在惊异之下,感觉到自己的指头沾上了李全的泪水,于是大声地问道:
  “你哭!为什么哭?”
  “没有……什么。”李全望望罗光,无法掩藏地带头悲音吞吞吐吐地说。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杨军抓住李全的手,严厉地追问道。
  石东根醒来,许多战士也都醒来。
  “啊?出了事情?”石东根走到洞外面,惊讶地问道。
  “小鬼在淌眼泪!”杨军告诉他说。
  “没有!没有!”李全惶急地否认道。手又不由自主地在眼睛上揉擦一下。
  罗光不能再隐瞒了,他把李全带来的消息,低声地告诉了石东根和杨军。
  石东根和杨军立即沉默下来。
  “营长说,什么时候攻大山头?”静默了一刻儿以后,石东根突然地向李全问道。
  “说陈政委通知听候命令行动。”李全回答说。
  “一口气攻上去多好!等!等什么?不知道!”石东根气愤地说。
  “我下去一趟!”罗光对石东根说。
  “好!跟营长、教导员说说,要攻快攻!我不高兴再等!
  报仇!报仇!他们不攻我们攻!”
  罗光带着李全跑下山去。
  石东根难过了一阵,想到气要出到敌人头上,便拉着杨军在月光已经逝去的黑黝黝的山洞左近,再次地观察和寻觅向孟良崮山峰攻击的道路。他们两个并着头在滑得把不住手脚的山石上缓缓地爬行着、摸索着,睁大眼睛,上下左右地瞟来瞧去。敌人仿佛死光了似的,一点声息没有,除去天空飞机的哀鸣和不时地扔下一两颗惨白的照明弹以外。在山洞左上角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杨军发现敌人的一具尸体,尸体旁边横着一支带着刺刀的日本造“三八”式步枪,他捡起了它,从尸体上跨越过去。接着,他又隐隐地看到三个敌人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慌张地伸出头来。他拍拍石东根,用手指把石东根的眼光引向那三个敌人。石东根瞟见了敌人,便和杨军在尸体前面匍伏下来,端着枪,对准着敌人准备射击。敌人越走越近,象是发现了他们两个似的,直向他们两个面前连滚带爬地摸索过来。杨军忍耐不住,正想扣动枪机,石东根制止了他。石东根看到三个敌人的手里都没有枪,其中一个人的手里好象拖着一根绳子或是什么带子似的。他咬着杨军的耳朵边子,告诉杨军他看到的情形,杨军点点头,表示他也看到敌人的手里确实没有武器。待敌人接近到面前只有十来步的时候,石东根挺起身来,低声吆喝起来:
  “站住!”
  三个敌人蓦地吃了一惊,便滚跌在他们面前,连忙举起双手,其中一个恐惧地说:
  “不要开枪!我们是来投降的!”
  石东根和杨军就在这个滑坡上,盘问了三个投降的敌人士兵从山头上逃下来的情形,其中拖着一根吊炮上山的粗绳子的一个回答说:
  “用这个吊下来的,四个人,跌死一个!还有我们三个。”
  回到山洞口,石东根和杨军都很得意,带回三个投降的敌人,又找到了向山峰攻击的比较合适的道路。团长刘胜不幸牺牲的消息带给他们的悲痛,似乎由此消失了不少。石东根和杨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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