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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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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路上走着匆匆忙忙的人们。
  走在人群里的区委书记华静,尖斗笠挂在背后,赤着的脚上穿着一双麻绳和杂色布条编打成的草鞋。草鞋的尖端翘起,象个象鼻子,鼻尖上抖动着小小的红绒球。老是飘飘忽忽碍眼打脸的头发,给蓝布条儿管束在脑后。脖子里系着本地出产的一条青布面巾,显得乌光发亮的驳壳枪,斜插在围扎着黑布带的腰间。大紫色的丝线枪练子,在她的肩上发光,象是一串亮珠。长长的枪练穗子,拖挂在腰眼下面,飘荡着。
  她的步子小,但是走得轻快。乌黑透明的眼珠,闪动着光辉,向前方正视着。
  从她的神态看来,战斗胜利的预感,已经在她的心头敷上了欢乐的光彩。
  她的温存而又倔强的白果脸上,带着掩藏在深处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屑注意似的向前走着。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队熟悉道路的向导员和四百多人组成的救护伤员的担架队。
  在团部住地的土坡前面,队伍休息下来。
  华静的英雄般的身影,映入到站在土坡上面的陈坚的眼帘里。
  “哎呀!你们的动作真快呀!”陈坚举着手赞扬说。
  华静向土坡上面走,陈坚走向土坡下面来,两个人在坡腰上相遇,并排地站立着。
  陈坚象检阅似地看着向导队和担架队。
  许多担架是门板做的,许多是新伐的树干做的,有些是结着绳网的老担架。担架员们的腰眼里,有的挂着小水壶,有的挂着水瓢,每人肩上挂着饱饱鼓鼓的粮袋子。其中有几个人的身上还背着枪。
  “他们还带枪?”陈坚指着背枪的问华静道。
  “那是河东来的,他们喜爱打猎,背的是土炮。可以打禽打兽,遇到敌人也能打!那个身材矮的,去年一个冬天打了四十一只野鸡、九十只兔子,大家称他是‘鸟兽阎王’!”
  “叫这个外号!”陈坚觉得奇怪,哈哈地大笑着。
  “他们总是喜欢给人起外号。”华静随口地应着说。
  “听说打仗,他们都很高兴吗?”
  “高兴极了!很多人听说打马家桥,饭碗一推就来了。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陈坚笑着,看到华静那股兴高采烈的神情和又朴实又漂亮的装束,心里不禁暗暗地赞叹道:“好个英雄勃勃的女人!”
  他叫人点收了支前队伍,对华静说:
  “你也高兴得没吃饱饭就出来工作的吧?到里面歇一歇!”
  感到有些疲劳的华静,随着陈坚走到院子里,坐到葡萄架子下面的凳子上,吃着茶,随便地谈着关于战斗动员方面的事情。
  架子上的葡萄刚刚开始结实,叶子长得很繁密,象篷帐一样,绿荫深浓地笼罩着半个院子。她来过这里,在这里和陈坚、刘胜他们谈过话,她那封给梁波的信,就是昨天上午在这个葡萄架子下面,交到陈坚手里的。
  陈坚到屋里打电话的时候,不知是什么缘故,华静的心头受了突然的触动,眉梢轻轻地皱了两皱,脸上微微地发起热来,惶惑地沉思着,神情上显得有些不安。
  陈坚从屋子里出来,她站起来要走,说还有事情,得赶快回去。但又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嘴角上漾着一点羞涩的微笑。
  “我那封信?”她轻声问道。
  “打过仗,解送俘虏到军部去,替你带去。”陈坚回答说。
  “还给我吧!”
  “不会失落的,请你放心。”
  华静的脸给红晕罩住了,虽然陈坚说话的时候,没有露出丝毫取笑的意思和表情。
  她咬着嘴唇,脸色又变白过来,喃喃地说:
  “我想重写过,前天写得很匆促。”
  陈坚犹豫着,他不想把信还她。他不明白华静跟梁波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是朋友,还是爱人。但不管是两种关系的哪一种,他觉得都是可喜的事。他怕华静发生什么心理变化,动摇她对梁波的友谊或者爱情。
  “一定替你带到。”陈坚诚挚地说。
  “我重写以后,还是请你跟我转去。”华静表示对他的信任,又喃喃地说。
  和她见面不过两三次的陈坚,只是到屋里拿出那封信来,交还给她。
  华静走了,脚步走得很乱,身子也有些歪歪斜斜的。
  陈坚把她送到村口,实在由于生疏,没有深话好说,但总觉得这是个不小的遗憾。要是这封信真对梁波与华静的关系有促进增强的作用,到了他的手里又从他的手里被收了回去,他岂不要深深地负疚在心?
  “我是你的同志,是团政治委员,转送一封信,是可靠的!”
  陈坚拿出他的政治身分含笑地说。
  “我从各个方面都是信任你的!”
  “那,信还是交给我吧!”
  “重写过,再交给你,请你不要误会!”
  华静伸出她信任陈坚的手来,实实在在地握了一握。
  陈坚又站上土坡。
  华静隐没到麦浪里去了。
  灰暗的顶空陡然发起亮来,而沙河上游——东北方的天空,却高悬着黑洞洞的长龙般的雨柱。
  他看看表,是下午四点半钟。
  是雷声还是炮声,他听辨不出,隐隐约约的,好象是来自东北方的,又好象来自东南或正东方向。再听一听,又好象是在西面和南面。
  这些征候,使他有些疑虑,又加上华静从他的手里讨回了那封信去,他的思绪便不能不纷乱起来。
  他在土坡上面坐下来,搔着头发,望着天空。
  机要员走到他的身边,给了他一份军部的复电。
  他看过电报,吃了一惊,把电文重看一遍,眉头顿然地锁了起来。在电报上草率地签了名,把电报还给了机要员。
  他立即回到屋里,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抓起电话简要作战股,接电话的是个运输员,说人都到前方去了。
  电话摇到与敌人最近的一营营部,铃响了许久,才有人来接电话。
  “你是谁?”陈坚问道。
  “你是谁?”对方反问道。
  “我问你的!”
  “我问你的!”
  陈坚心里有急事,这个接电话的人,偏偏又在电话里跟他磨牙斗舌。
  “我是团政委!”他气怒地大声喊道。
  电话里没有了声音,接电话的人蹓掉了。
  隔了许久,他拿着电话筒的手都发酸了,才有个人在话筒里说:
  “陈政委吗?我是文书张萍。”
  “刚才接电话的是什么人呀?”陈坚问道。
  “我们在隔壁开会,是一个傻瓜炊事员。”张萍回答说。
  “是个傻瓜,那就算了!营长、教导员都不在吗?”
  “都不在,营长跟团长在前面看地形,教导员到连里去了!”
  “你马上跑步到前面,说我的电话,要团长马上回来,地形不要看了!听明白了吗?”
  “要团长马上回团部去!地形不要看了!要我跑步去!说是你的电话!”
  “对!你的记性不错!”
  “仗不打了?”张萍急切地问道。
  “快去!”陈坚命令说。
  原定的作战计划落空了。军部的回电说:
  “攻击马家桥的战斗行动立即停止。”
  十四个字,电报头上注明是十万火急,什么原因、理由,一句没有讲。
  陈坚在屋子里打了一阵圈子,苦思沉想了许久许久,没有得到明朗的解释。
  天空又暗淡下来,东北方向的雨阵向面前推涌而来,风势跟着增大,田里的麦子猛地向东一倒,又猛地向西一倾,象是空中翻卷着的云波似的。
  “要是不请示一下,就犯了错误!”
  陈坚想道,心情平静了一些。
  “是一着棋!”
  军首长交代任务的时候,丁元善说的这句话,象云缝里透出来的阳光,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
  是一着什么棋呢?他曾经想过,但想不出,现在还是想不出。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觉得自己很笨拙,脑筋不够用,猛猛地在脑袋上拍了一掌。
  他站在电话机旁边,接着刘胜来的电话:
  “是什么道理?你动摇啦?”刘胜一开口就责问式地大声说。
  “军部来了回电,不同意!”陈坚回答说。
  “是什么道理?”
  “十四个字:‘攻击马家桥的战斗行动立即停止。’道理是一定有的,电报上没有讲。”
  刘胜把电话筒重重地放下去,沉重的响声,陈坚听得很清楚。
  石东根和另外一些干部象皮球漏了气似的,只是长吁短叹,冷言冷语地说:
  “敌人的工事跟鸡毛帚子差不多,一根洋火就叫它报销!
  不消两个钟头,包解决战斗!偏偏巧果子又不让吃!”
  “不是苦命是什么?消灭五个连的敌人,这么一个瓜子大的仗,也不让我们打!”
  “叫我们活守寡!”
  满胸懊恼气闷的刘胜象是责斥,又象是同情地高声大叫地说:
  “不要说怪话给我听!要说到军部去说!”
  “回去怎么解释呢?刚刚动员过!”石东根咕噜着。
  “不打就是不打!怎么解释?”刘胜摆着手臂说。
  刘胜坐在他的乌骓背上,慢慢悠悠地走着。乌骓仿佛深知主人的心情似的,四蹄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几乎连一点尘土也没有惊动,缓慢得象头老牛。
  在路边的小树林子里,集合着约摸两百多个民兵,他们一团一簇地拥聚在那里,他们肩旁的枪,也象个小树林子似的。
  刘胜停下马来,咪着眼睛向树林里面瞧着,他一眼就看到,华静站在人群中央的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摸着大紫色的漂亮的枪练子,一只手挥动着,用她那嘹亮但又柔和的声音,鼓动着民兵们:
  “……这个主力部队,是最出色的英雄部队。是新四军,是新四军的一个主力团,出名得很。莱芜大战,他们一个班就捉到五百多个俘虏!……我们沙河区的民兵,是英雄的民兵,有光荣的斗争历史!明天晚上,要配合主力、老大哥,打下马家桥!多捉俘虏多缴枪!不让敌人跑掉一个!……”
  懊恼气闷的刘胜,更加懊恼气闷,自言自语地咕噜着说:
  “主力团!老大哥!嘿!她不害鼓动民兵捉俘虏!……部队里解释不解释不要紧,看对地方干部、对老百姓怎么解释?”
  他在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向驻地奔跑回来。
  刘胜回来以后,陈坚不在。问问门口的哨兵,哨兵说,骑了马向西南上那个庄子去了。
  刘胜喊来了机要员,伸着手冷冷地说:
  “电报拿来我看!”
  看过了电报,电报上确是那十四个字。下面的署名是“沈丁”,收报人是“刘陈”。
  他把电报纸掷到桌子上。他的衣袖子带起的一阵风,又把电报纸吹跌到地上去。机要员随即拾它起来,又送到他的面前。
  “我不是看过了吗?那几个字还要看上三遍五遍?”刘胜瞪着机要员说。
  “签字!”机要员说。
  “笔里没有水了!”
  机要员拔下自己的笔来,取下笔套子,把笔杆子送到他的面前。
  刘胜沉楞了许久,才在“刘”字上面画了个花生米一样的小圈圈。
五三
  刘胜看过电报,天色傍近黄昏。他觉得屋里和他的心里都有一股闷气,便信步地踱到沙河边上。
  沙河的水滔滔滚滚地奔流着。河边一棵歪斜要倒的树上,有两只不知名的灰色羽毛的鸟,不住地朝着他叫站“咯咯呀呀”的难听的声音。在他的感觉里,这两只鸟和它们的叫声很是可厌,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战斗愿望没有实现似的。
  “‘小凳子’!枪给我!”
  他从邓海手里拿过卡宾枪来,推上子弹,向前走了几步,对准树梢上的鸟,“叭”地射出一粒子弹。跟着枪声,树梢上飞起了几根鸟的羽毛。
  “打到了!”邓海惊喜地叫起来。
  “拾得来!回去烧了吃!”刘胜得意地大声说。
  两只鸟都飞走了。赶到树边去的邓海,失望地走回来,手里捏着两根细小的鸟毛,惋惜地说:
  “差一点点!”
  “倒了霉!鸟也打不到!嘿!鸟肉吃不上,落到两根鸟毛!”
  刘胜怅然地说,把枪掷给邓海。
  本想出去散散心的刘胜回到屋里,懊恼、气闷反而增加了,看到墙上挂的马家桥敌军据点兵力分布图,头脸立即扭向门外。
  “弄点酒来吃!”他对邓海粗声粗气地说。
  邓海知道首长心里懊恼,想借酒解闷。脑子转动一下,说:
  “到哪里去搞酒?连卖草纸的小店也没有!”
  “不能想想办法?”
  邓海坐着不动,没有回话。
  “程拐子家里问问!有曲饼泡茶吃,就一定有酒。”
  他懊恼得晚饭没有吃,再不给他搞点酒来,他就更要懊恼;由于这个想法的支配,邓海便去找房主程拐子搞酒了。
  点着灯火以后,他正在嚼着腌香椿头,吃着烧酒。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匆匆地走进来,问道:
  “真不打啦?”
  “不打啦。”刘胜应了一句。
  “你看!多被动!刚动员过,又不打,对战士怎么说?”
  “坐下来,吃杯酒吧!”
  潘文藻坐了下来,叫邓海喊来机要员,看了军部来的电报。他想了一想,喃喃地说:
  “不知东边情况怎么样?”
  刘胜把一小壶酒吃到壶底朝天,一点滴不出来,才推开酒壶。他的脸红了,显出微醉的样子。在潘文藻的话说过许久以后,他才冷冷地说:
  “不管情况怎样,跟我们没有缘份!”
  “可不可能要给我们别的任务?”
  “不要痴心妄想吧!交代任务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叫我们牵住敌人的鼻子,不许过河。什么别的任务?消灭敌人杂牌队伍五个连的仗都不准打!”
  潘文藻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服他,自己心里也有一些懊恼。“休息一会儿吧!酒少吃一点。等陈政委回来研究一下。”
  他说了两句,便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一小壶烧酒不但没把刘胜的恼闷消除,而且勾起了他的沉重的心思。他在屋里俳伽一阵,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看看黑洞洞的天空,又回到屋里。他不住地吸着烟,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卡在腰皮带上,象莱芜战役开始那一天,他的团没有分配到攻击任务的那个样子,浑身感到不舒服。
  陈坚从县委住地回来,一进门就问他:
  “刚回来?”
  他还是徘徊着,勉强地应了一声:
  “唔!”
  “怎么的?仗没打成不高兴?”陈坚坐下来,笑着问道。
  “你高兴?”刘胜反问道。
  “本来我就没有多大兴趣。这一回打不成,下回再打呀?”
  陈坚察觉到刘胜的情绪很不愉快,说了两句,便吃了一杯茶,斜躺到床上去。
  刘胜踱了一阵,一连猛口地喝了两碗茶。
  “真不明白!叫牵制敌人,又不许打仗,不打仗,能把敌人牵制住?……唉!说千句,说万句,命不好!”
  陈坚笑笑,淡淡地说:
  “莱芜战役,你说你的命不好,结果,发了一笔大财!”
  刘胜走到门边,把衔在嘴上的烟蒂,一口啐得老远,仿佛烟蒂得罪了他似的。他在门边倚立许久以后,突然走到陈坚身边,放低声音问道:
  “你来了快半年了,觉得我们这个部队怎样?”
  躺在床上的陈坚,一直在思考着怎样和刘胜谈谈。这一仗打不成,他的情绪波动,在电话里已经表现出来,现在,就看得更明白。“趁这个机会跟他谈谈吧!”陈坚想定之后,便坐在桌子边来,带上门,以认真的恳切的态度说:
  “部队是很不错的!干部、战士都很有生气,我很喜爱。”
  刘胜也想谈谈,许多话在肚子里闷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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