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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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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有一个排的敌人,从胡家沟据点里探头探脑地晃出来,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就胡乱地放着机关枪。
  麦田里的人们象撕扯朽布一样,把一块一块麦田撕裂开来,麦捆子象队伍似地排列起来,迅速地集合到一堆,有的用扁担挑走,有的给牲口驮走。
  枪声打得靠近起来,有些人伏在田里,有的避到沟边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娘!还割吗?蒋鬼子来了!”
  娘在女儿的背上拍了一掌,压低嗓子责骂道:
  “嚎啥?有主力部队在那边!”
  小姑娘咽下哭声,又张开剪刀口刈着一把一把麦穗子,麦穗子象网住了的小鱼似的,拥挤着落进她身上背着的柳蔑筐里。
  扼守在一座桥口的秦守本班,在敌人靠近到面前三十米的时候,向敌人开始了射击,一挺机枪和十几条步枪的子弹,象飞蝗一样地向敌人猛扑过去。
  王茂生借着敌人探照灯的光亮,向一个回头逃窜的敌人射出他的尖利的枪弹,那个敌人立即栽倒下去。
  四班、五班冲了上去,一直把没有打死的几个敌人追回到据点里面去。
  张华峰班的大个子马步生,腿脚又长又快,擒住了一个跌在沟边的敌人,象老鹰抓小鸡似的,他把那个敌人拎了回来。
  收割直到天快明的时候才停止。
  据点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和无头的麦秆子。
  象是看到一个奇景似的,在回向驻地的路上,战士们纷纷地说着、笑着:
  “这倒也有味道,杀了一片麦子,捉住一个俘虏!”
  “我方无一伤亡!”
  “老子一根汗毛没有少!”
  “跟莱芜大捷比一比,真是九牛一毛!”
  “‘马路灯’!有种!”
  洪东才向走在他前头的马步生赞扬着说。马步生回过头来,牛鸣似地哼道:
  “打七十四师不行,打这种杂牌队伍,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打七十四师你怎么知道不行?”有人反问道。
  马步生捉了俘虏,心情兴奋,顾不得是什么人问的话,毫无避忌地回答说:
  “打得过七十四师,会开到这个地方帮老百姓割麦子?”
  “你替七十四师吹牛!”有人大声责斥地说。
  走在前头的班长张华峰退到后面来,在马步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拍,正要继续争辩的马步生才把要说的话截住。
  回到驻地以后,秦守本带哨到村后的沙河边上,看到河边上有六个人扛着六根电线杆子,拿着一大捆电话线;便走上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六个人当中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等身材的人,告诉他说:
  “我们是河东的民兵,过来帮助夏收的。”
  “电线跟电线杆子缴的敌人的?”秦守本问道。
  “是!砍的敌人的!”
  说着,他们把六根电线杆子顺排一起,用电线紧紧地捆成一个木排,推到水里。那个四十来岁的民兵向他告别说:
  “同志!什么时候到河东,到我们家喝碗茶去!”
  河水的洪流,迅速地奔泻着,浪花直扑到岸上。
  在沙河的洪流面前,善于游水的秦守本,惊讶地、担心地望着准备渡过河去的民兵们。
  两个民兵跳上电线杆扎成的木筏子,身子伏在木筏子上,紧抱着电杆木,顺着急流滑了下去。
  另外的四个民兵跟着投入了洪水。
  他们在波浪里沉下去,冒上来,象鸭子似的。
  银色的浪花在水面上飞舞。
  朝阳升了起来。沙河汹涌奔腾的水面,发着耀眼的光亮。有一些羽毛雪白的水鸥,飞掠在水面上,“呀呀”地叫着,仿佛为泛在金波银浪里的民兵们唱着赞歌似的。
  六个民兵安全地到达沙河东岸,拆掉木筏子,每人扛着一根电线杆,得意地唱着什么,向站在西岸望着他们的秦守本和哨兵张德来不住地招着手。
  秦守本和张德来跃起身来,向东岸的民兵们扬扬手,用欣喜的惊佩的眼光眺望着他们。
四九
  火,燃烧着无穗的半青半黄的麦秆,燃烧着村庄上的房屋、草堆,燃烧着牛栏、羊栏、猪窝、鸡鸭窝。
  象疯狗一样的敌人,把附近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焦土。
  熊熊的火龙狂舔着灰白色的云块,浓黑的烟雾愤怒地喷向苍空。沙河西岸一大块禾谷茂盛吐着香气的地区,变成了火山烟海。
  三个据点的一千多敌人,在上午九点多钟倾出他们的巢穴,在田野里奔窜,没有目标地胡乱打着空炮,放着瞎枪。
  连沙河的水也给震怒得激起了大浪,发着狂吼。
  三架红头敌机凶恶地奔袭而来,尾巴掠着树梢,肚子几乎磨擦到屋顶子,指头粗大的子弹,带着恐怖的嘶叫声倾泻下来,象蚱蜢似地在土地上、屋顶上、小山丘上颤抖、跳蹦着,闪动着火星子。
  庄子北面的土坡上,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牵着两头牛——一头花白的和一头黄的,向土坡背后奔跑着。
  红头飞机发现了他和他的两头牛,象魔鸟一般伸着它的血染的红头,从高空猛栽下来,仿佛要钻入到地层里似的;同时把肚里的子弹暴雨般地泻出来。
  花白牛迈起四蹄,仓皇地狂奔急跑。那只黄牛从土坡上滚跌下来,一直滚到坡下的麦田里。它死了,两只愤恨的大眼却不屈地张开。那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跟着它滚下了土坡,伏到牛的身上,撕破了嗓子悲惨地嚎叫着。
  红头敌机又一次地栽下来,向嚎叫着的孩子和死了的黄牛又扫射了一梭残忍的子弹。
  守望在河边的张德来,咬着牙根,气愤得全身发抖,他端起手里的步枪,对着敌机射击着。
  敌机在沙河的水里投了两颗炸弹,匆匆地遁去。
  牵牛的孩子晕厥在死牛的身旁。
  在接哨的安兆丰还不曾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张德来便奔向孩子和黄牛那里去。
  他吓呆了。
  孩子的一只手给开花子弹炸飞了,断了手的手腕插入在泥土里,泥土和血胶在一起。孩子的头靠在弯弯的牛角上,一条腿拖挂在牛背上,一条腿弯曲着支撑在麦田里。他的小眼睛半睁半闭,嘴唇不住地抖动,吐着泡沫。
  张德来用牙齿把白毛巾撕成两半,结长起来包扎了孩子的血腕,把孩子平捧在胸前,回向村子里。
  他的眼泪,滴落在沾着泥土和血迹的孩子的脸上和身上。
  在连部旁边的一个丝瓜棚子下面,孩子痛苦地躺在门板上,换裹了纱布的手腕象一个粗大的拳头,曲放在他的砰砰跳动着的胸口,两只小眼睛直瞪着上空,放射着仇恨的光芒。
  他苏醒过来,脸色象一张纸样的惨白。
  他的妈妈陶二嫂,坐在他的身旁,放声地哭泣着。她的哭声象刀子一样刺割着战士们愤怒的心。
  一大群战士和居民们围在孩子的周围,默默无声。
  悲伤和愤恨的形色,表露在每个人的脸上。
  哭哑了嗓子的陶二嫂,无意中瞥见了昨天夜晚马步生捉来的那个俘虏兵。他的衣服、帽子跟自己的队伍不一样,衣服是土黄色的,帽檐上有个“青天白日”帽徽。她从他的装扮上认得出他是敌人。他的头发长得有寸把多长,正蹲在墙边抓痒。陶二嫂认定之后,心里一狠,突然爬起身来,奔到他的身边,紧咬牙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死命地捶打他的脑袋、胸口。眼里冒火,嘴里骂着:
  “你们这些蒋鬼子!该千刀万剐的!该尸分八瓣的!
  ……”
  俘虏兵遭到突如其来的痛打、痛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躲让、招架,一面喊叫着:
  “我坐在这里,没得罪你,你怎么打我?”
  陶二嫂撕扯着他的衣裳,更加愤怒地打着他的嘴脸,跺着脚骂道:
  “还没得罪我?打死我的牛,打伤我的儿子!你们这班恶狗!”
  俘虏兵的鼻子给打出了血,衣服给扯坏了,他竭力挣脱,挣脱不开,连连求饶,陶二嫂还是拳打脚踢,破口怒骂。三四个孩子也扑了上去,挥着拳头,动起手来。俘虏兵急了,便抬起手来要向陶二嫂还手。
  “不准动!”张德来和好几个人一齐走近去,大声地喝住了俘虏兵。
  从连部奔来的罗光和张华峰走上去,拉住了陶二嫂,陶二嫂还是抓住俘虏兵的衣领不放,挣扎着乱打乱踢。罗光的膀子挨她打了一拳,张华峰的脸也险乎给她打到。又上去两个大嫂,连拉带劝,才把陶二嫂拉了开去。
  “俘虏兵不能打的!”罗光对陶二嫂和众人叫喊着说。
  “不能打?我还要打!”陶二嫂哭叫着,又朝俘虏兵跟前奔去。
  罗光叫人把俘虏兵带到远处的屋里去。
  陶二嫂和受伤的孩子给送走以后,罗光对战士们责备说:
  “你们拉也不拉,看着她打!”
  “她气死了!看还没看到,她就打起来了!”秦守本咕噜着说。
  “哪个拉,她打哪个!”安兆丰低声地说。
  罗光摸摸自己挨打的膀子,瞪着秦守本和安兆丰说:
  “你们是故意记她打的!”
  “唉!人家孩子给飞机打得那个样子,也该给她出出气!”
  周凤山含着小烟袋,叹息着说。
  连长石东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到这里,罗光迎头告诉他说:
  “你看!昨晚抓来的那个俘虏兵给打了一顿!”
  “谁打的?是秦守本?”石东根问道。
  “我打过几回俘虏兵?”秦守本鼓着嘴反问道。
  “老百姓,一位大嫂子!儿子给飞机炸掉一只手。”张华峰告诉他说。
  “那还不是活该!老百姓,打就打几下!还能去处罚老百姓?”石东根抬抬眉毛,拂着手说。
  “连长!昨天晚上干的不过劲。为什么不跟敌人大干一下?”一直在悲伤愤恨的张德来,气愤在问道。
  “要干的!”石东根吼了一声,走了开去。
  张德来气冲冲地跟在连长后面,喊叫着:
  “连长!就干吗?”
  石东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是不怕死的!”张德来气呼呼地大叫着,拍击着胸口。
  王茂生把过分激动的张德来拉回到班里,他又象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
  火,还在田野里,村庄上焚烧着。红头飞机还在冲上翻下地打着机枪,扔着炸弹。
  枪声、炮声还在不远的地方嘶叫着、轰响着。
  沙河岸下的沙滩上,有许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惶惧地避着敌机蹓跑着,有的牵着驮着沉重的筐篓的炉子,有的背着行囊和哭叫着的幼儿,有的挑着担了,有的提着黑锅,……他们咒骂着,在沙滩上紧贴着岸边磕磕颠颠地从南面走向北面。其中有些人见到这里有自己的队伍,便不再走了,伏在岸边或者拥挤到住着队伍的屋子里来。也有些人抱着木桶或者门板游到河东岸去。
  “不要跑!”
  “不能过去!水急!”
  “爹——!”
  “娘——!”
  惶急的、恐惧的、凄惨的逃难者的喊叫声和滚滚的波涛声、炮声、枪声交杂在一起,使人感到心酸难受。
  队伍,拉了出去。
  他们在村子外面占据着有利的地形,挖掘着工事。一面掩护逃难的群众,一面准备迎击敌人。
五○
  共产党沙河区委员会书记是华静。
  她向往火热的斗争,欣羡英雄的斗争事迹,她的心被解放战争的晶光所吸引,她热爱着的梁波的英雄气质感染了她,莱芜大捷的胜利鼓舞了她。国民党匪帮两个月前占领党中央所在地的延安,深刻地激愤了她。
  地委书记龙泽抱着咳血的重病,为支援前线、辛劳过度而牺牲了。这个忠诚的有十八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的精灵,也给她以很大的影响。
  由于这些,她恳切地要求投入到火热斗争里来,把自己的青春献给党和人民的神圣事业。
  她的请求得到批准以后,便来到这个斗争尖锐的沙河地区。
  在她来到不过半个月的昨天的夜晚,她和区委的同志们一起,组织了一次抢收夏麦的斗争,因为得到主力部队的援助,取得了她自己和人民群众都很振奋的胜利。
  她觉得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她一夜没有睡着,疲劳的身子躺在床上,眼睛却并不困倦,几乎一直睁着。她感到身上和心上都很暖热。群众们手里拿着镰刀、剪子“喀喳”“喀喳”地割麦子的声音,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抢割麦子,抢运麦捆,在田野里奔来跑去的情形,紧张、欢快的神情、面貌,象影片一样在她的眼前映动。
  ……
  天刚拂晓,她便爬起身来,草草地漱洗一下,就走到住在隔壁人家的区长耿忠那里,和他研究今天夜晚继续抢收的事。
  耿忠是农民出身的本地干部,象一个威武的军人,生就一副浑厚耿直的大方脸,两只突出肥大的耳朵守卫在脑袋的两旁,象两扇屏风似的。他夜里也没有睡着,他在想着今天白天怎么对付敌人的问题。
  “蒋鬼子怕要出来捣乱的。”耿忠坐在床边,根据他的经验,估计着对她说。
  她点点头,站在门边问道:
  “准备了吗?”
  “准备了。我派三个民兵小组到据点边上去了。”
  “他们可能不敢出来,主力部队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再到刘团长、陈政委那里去一趟,今天晚上继续抢收,把马家桥附近的麦子抢下来!……”
  华静正说着,一个民兵小组从敌人据点小朱村那边跑了回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出动,在周家洼烧房子、抓人、抢东西。
  华静和耿忠连忙走出屋子,抬头一看,西南上四五里路远的周家洼,烟火腾腾,拉着牛、背着包裹的人群,在田野里磕磕颠颠地奔跑着。接着,响起了枪声,守卫在那边的民兵队,已经跟敌人打了起来。
  耿忠紧紧腰带,提着驳壳枪,对华静说:
  “我上去!你留在这里。”
  “不!我也去!”华静把驳壳枪提到手里,边迈开脚步边对耿忠说。
  民兵队抵挡不住,从南边撤退下来,敌人的炮弹落到了庄子前面,耿忠急步奔了开去,站到一个小坡上,指挥着民兵队就地伏倒,抗击敌人,掩护撤离的群众。
  华静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发慌,脸色显得紧张激动。看到纷纷奔跑的男男女女,他们牵着牛羊,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有的哭着叫着,有的跌倒在田里,爬起来又跑,心里感到难过。她见到耿忠在小坡上挥着臂膀,大声叫喊着指挥民兵,民兵们占据了一条田埂,向迎面来的敌人射击着,有一批敌人冲到民兵阵地前面,给打倒了几个,余下的慌乱地逃了回去。她心里一亮,赶紧扣紧鞋带,跑了出去。她的脚步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轻快,踏着高低不平的野地,跳过小沟,象骑在马上似的,一口气奔到耿忠身边,伏在小坡上,和耿忠一样,手里抓着子弹早已装上枪膛的驳壳枪,拉下保险机,准备向敌人射击。
  在这里,她第一次看到敌人向她和她身边的耿忠、民兵队员们扑了过来。她的血液在全身急速奔流,她的手和手里的枪,微微地发着颤抖,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置身在真正的战斗里。
  子弹在她的头顶上、耳朵边狂飞乱舞,凄厉的嘶叫声撕裂了原野上空恬静的气氛,直袭到她的心上。她的心惶惶地但又激愤地跳动着。不知是什么东西驱使和召唤着她,她的出汗的手,紧紧地握着驳壳枪,两只眼睛的黑闪闪的光芒,狠狠地逼视着当前的敌人,象雄鹰搜寻失魂的鸟雀似的。
  敌人逼近了,民兵们手里的步枪子弹向敌人射击起来。
  耿忠的枪弹出了膛,她生平以来和敌人战斗的第一颗枪弹,也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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