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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3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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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乔对田生说自己感觉的时候,田生正在摆弄一台旧的电视机,他把电视机的天线转来转去,慢慢地图像就清楚起来,只是色彩的交界处还有一块一块的板块。
田生说:“要说能在城市里听到的声音,就像我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这台电视机的色彩,红红绿绿,花里胡哨,乱七八糟。”
田生在笑,田生喜欢笑,喜欢大笑。天乔和田生是到了城市才认识的,住在一排平房的两隔壁,中间隔着一道墙,墙上还留着一扇门,门两边都有着插销。他们交上朋友以后,门销都不插了,谁愿意都可以出出进进。反正房间里面很简单,没有任何秘密。看上去,田生比天乔收拾得要整齐一点。
天乔坐在田生房间里靠窗的地方。一时他没有说话。田生拨弄了一会儿电视机,转过头来,发现天乔有点呆呆地朝着窗外,似乎并没在意他刚才的说话。田生过去把窗关上,嘴里说着:“我就讨厌开窗。本来我就嫌这破窗不隔音,城市里有的就是乱七八糟的噪音。”
田生转身回来的时候,天乔又伸手把窗推开了,还是那样坐着。田生再走过去,把窗关上,说:“开什么窗?外面有什么看的,看到的就是一片天,关着开着不一样?”
天乔没作声,起身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过了一会儿,田生跟过来,发现天乔还是坐在窗口,窗子开着。
田生说:“处暑处暑,热死老鼠。你开着窗,不觉得外面热气直往家来?你这家伙到底在看什么?”
天乔抬着头,像是想了一下,凝着的眉头慢慢地化开来。他说:“我在听着一个唱戏声,好像是我家乡镇上唱的小调,调子婉婉转转的。”
田生听了一听,他们住的是一个居民小区,有楼上楼下的说话声;有一家人家开着电视机,在播一部电视剧;巷里有叫卖的;大街上有车喇叭声。
田生说:“你又见鬼,我根本没听到有人唱什么歌,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
天乔说:“听声音要心静下来,只有用心才能听到。”
田生大笑说:“静有鬼用,静能通鬼?能听就是能听,能看就是能看,你把你的眼镜摘下来,用心去看,窗下高楼墙上挂着的长标语,写着什么?”
天乔看了一看:“我就是戴着眼镜也看不清。”
田生大笑着:“是啵,能听就是能听,能看就是能看。看得见就是看得见,看不见就是看不见,听也一样,用心有什么用?通鬼?”
天乔没话可说了,嘴里还是咕哝着,说他就是听见了。他们在一起时,常说着什么道理,天乔总是说不过田生。田生有时嘲弄他戴着一副眼镜,文文气气的,一副知识分子的外表,实在是银样蜡枪头。天乔知道田生懂得不少,说的道理常常有着一种哲人气。很粗野的田生,懂得很多的知识。
二
他们都是外来的城市打工仔。天乔给一家超市搬货。弄不清田生到底做什么,好像他什么都做。他说他的工作是流动的,他不停被炒鱿鱼,他也不停地炒老板鱿鱼。他说他就保持这种自由自在的心态,不好就走人,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说现在的老板都黑,不把打工仔当平等的人。
天乔来城市后,一直在这家超市做。他说很难得看到老板。大概老板早已忘了他是谁。
天乔干活的超市很大,活儿比较多,按件计酬,天乔觉得收入够了,够吃也够用。天乔没有什么嗜好,喜欢干完活以后,在城里到处走走。超市在城西,他往城东走,不是一条直线地走,而是就近往远一条一条街道转着,有小路转小路,有巷子转巷子。他发现城西的路是新开的,小区多,不复杂,往城东去,过了大桥以后,路就多起来,巷子也多。他每天很有兴致地,一条条悠悠地转着。城西一角有一处华贵的地带,里面都是很高级的别墅。有一次他也进去了,转了一转。那里面有花园,有游泳池。田生说,那里保安眼圈儿如狗大,只认识华贵的车。但保安看着晃晃悠悠进去的天乔,没拦他。天乔觉得那儿的路太少太单一,不如曲曲拐拐的小巷子里,有那么多不同的妙处。
转累了,天乔在街头的小摊或者小店坐下来,吃一碗面条。加一点浇头的杂烩面是他最喜欢吃的。超市每天供应一顿中饭。他的一天三顿就不用烧饭,吃得很自在。
天热的时候,下班天色还不算晚,天乔可以多转一点时间,多转一条新路。他记着每条路的不同。
很晚才回房间,光着膀子的田生推门过来问:“这么热的天,柏油路都蒸得软了,热烘烘的,你瞎转什么?”
“不热。”
田生看他神色悠悠,一点没有汗渍。奇怪的是天乔不怕热,田生却总觉得从身体里往外透出热来,额头上挂着汗珠。
天乔端一盆水,细细地擦着自己。天乔的身材显得细长,皮肤也显得细。难怪田生总是说,他实在不像一个打工仔。
“你说你,到底有什么转的?城里的路,大小差不多,还有那些巷子,大小也差不多,转多了还不是一个样?”
“不一样。声音不一样的。”
“少提你那声音。乱七八糟的声音。声音有什么不一样?你就是钻到人家墙角下听壁根,里面男女发出来交欢的声音也差不多的。”
田生说着,大笑起来。天乔也跟着笑笑。
在天乔听来,声音是不同的,天有天的声音,地有地的声音。男人与女人的声音不同,大人与小孩的声音不同,其实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大人与大人,小孩与小孩,每一个人的声音都不同。别说人,每一只鸡叫的也不同。这是当然的事情,只是人们没耐心去区别。不过,天乔没去多想这回事,他不习惯想,一切都是当然的,没什么好想的。
他只是听着。
田生常常会带一些人来,在他的房间里聚会,谈笑,喝酒。天乔在的时候,也被拉着去。天乔不习惯与很多的人在一起,就像听声音一样,天乔喜欢远远地听着,声音很多地响在身边,他就不适应,觉得炸耳。知道田生有朋友来,天乔便在街上走得时间长一点。
朋友。田生说他的朋友遍天下,他喜欢的就是交朋友,他是靠朋友为生的。而天乔没有朋友,最多只有田生一个朋友吧。
天乔新近又有了一个朋友,那是一个姑娘。他在心里把她当作朋友,他并不知道她是不是把自己当作朋友。
这天,他走到一条小街上,这条幽静的街有点怪,形如S,上面一个弯,弧度小一点,下头一个弯,弧度大一点。他走到上面小弧的弯点上,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脆脆的,如在家乡山里听到过的黄鹂鸟的啭鸣。他凝神注意眼前的街面,这条街有不少旧式的建筑,各有不同。声音恍如从天上落下来,在S形的街道上流动,十分好听。在他的感觉中,仿佛对着他一个人说着。他循着声音走去,在第一个弯头上的一家店门口,他停下来,眼前的店家门面也似乎有着一点弧度,他走进店里。他知道声音是从店里发出的。平时,他从来不逛商店,他只在工作的超市中买日用品。
他认真地看着这家商店。店里没有人,很安静,一时也没有声音。天色有点晚了,店里没有开灯却显得很亮,明亮,店里很明亮。他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店墙一排边立着的商品柜,柜壁都贴着镜子,映着亮色,也把柜里的物件都映成多重形象,也许声音也是从镜子里折射出来的。
天乔并没有在意店里的货物,他需要过一段时间才看清眼前的物品。他只是奇怪这么一家店,竟然没有店主在。
他的身后响起了声音,是刚才听到的声音,声音一下子落到了身边,添着了一点轻柔,仿佛一片晶晶亮的玉,外裹一团柔和的光:“你来了?”
天乔回转身,他的面前有一位姑娘。他没看清姑娘模样的时候,已经清楚声音正是这位姑娘发出的。他奇怪刚才他是循着声音进店来的,但声音怎么会出现在他的后面。
姑娘的一句问话,像对着一个熟人似的。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肯定了是第一次见着她。他过去从没有认真地看过一个姑娘的面貌。她长得小巧苗条、白净秀气,她的眼睫毛长长的,眨眼时像是严严实实地盖着了黑眼珠。他感觉她长得好看,而能确定的是她的声音特别好听,那么柔弱,那么清纯,好像熟悉很久了。
“来了。”他也像是对着熟人似的对她说。
“哦。”她点点头。
“你怎么到我后面的?”
“我看着你进来的呀。”她微笑着。睫毛合起,像是费神地想一想,又忽闪地抬起。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
天乔也笑了,他知道自己眼睛反应不灵,可是这么个小店门面,他居然没看到她。也许当时他只是循着声音而去,没看到物体,而她静静地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身。
这以后的多少天中,那家在S形街的小店,总是在天乔的感觉中,是那么地清晰,街上响着许多的声音,却又仿佛安静之极,在极静之中,那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姑娘的样子,在众多镜子映得明亮的店堂的背景里,显得有点模糊,但她的声音又格外地明晰,比背景更为鲜亮,那声音轻脆甜美,却又十分地柔和婉转,将模糊的身形与明亮的店堂都融在一种柔和与婉转中。
几天以后,天乔转过了新的街道,又走回到了那条S形的小街上。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他不走习惯的路,一条路一种声音,走过一次他就熟悉了,他渴望听到新路上的新的声音。他从另一条路绕到S形的小街上来。这样,他走的路并没有重复,只有S形的小街他是走了第二次。这条小街对他来说,有着一种熟悉至极如同家的感觉。家是不会有重复感的。小街上的风声,带着一点暖意,也有着一点熟悉感。小街上的行人多了一点,走到那家明亮的店门口,他听到了那个婉转清脆的声音,他看到有一个女孩俯身在柜台前,这个女孩胖乎乎的,想是在选购货物。天乔走进门里,注意到柜台里站着店主姑娘,她一边伸手取着柜里的东西,一边对柜台外的女孩说着话。
“是这个,这个……”柜台外的女孩的声音短而粗,恰如她的身材。天乔走进去,站在女孩的身后。店里面空间不大,直直的一长条。天乔过去的时候,那个俯着身子的女孩,撅着的屁股往里敏感地收了一下。女孩滚圆的屁股晃动了一下。
天乔感觉自己进了这个店里,便有了对异性的明显意识。
天乔便往里面走走,最里面有一排略短的横着的柜台。整个店里是长形的,门面小,直往里伸进去的,在横面的柜台,与直面的柜台之间,有一个矮的木门。说木门,其实是一个拦挡,齐腰高,下部空着的木板档。那是供店主出进的小门。天乔就站在拦挡那里离女顾客两步的地方,看着她们的交易。
店主姑娘正把一件小物品从玻璃柜中拿出来。天乔认真看清那东西,那是一个形如玻璃玉兔的小挂件,挂件在店主姑娘手里发着叮叮的好听的声音,就像是玉兔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到柜台外的女孩手里,就没有了声息,哑着了。
店主姑娘说:“五元钱。”
女孩说:“玻璃的吧,做得像玉。”
“很好的,就五块钱。”
“我看它就是玻璃的,现在作假本事大。”
“戴在身上,看不出是什么的……只要五元钱嘛。”店主姑娘悠悠地反复劝说着,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意味。
“就是玻璃的,根本不是玉石的。”
女孩用粗短的声音说了,那个挂件又叮叮地回到店主姑娘手里。女孩就走出去了,踩着同样粗短的步子。
“欢迎你再来。”店主姑娘的声音送着女孩。
她弯着腰把挂件放回到玻璃柜里。她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看着天乔。他能听到她微微笑着的声音,那声音宛如从她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睛里发出来的。
“你来了。”
天乔感觉她像熟人一样与他招呼。
天乔有点窘,但她没有。她的眼睫毛合了一下,那细微柔和的声息让他的心安静下来。他不知道他应该说什么,也朝她笑。
她说:“我也不知是不是玻璃的,也没说是玉的。也就五元钱吧。”
天乔说:“是的。”
天乔觉得叮叮的玉兔声音很好听,合着眼前姑娘的声音。他说:“你把它给我。”
“你买?”姑娘又抬眼看着他。她一边弯着身去拿挂件,一边朝他眼中发着微笑的声音。
天乔说:“是的。我买。我要它。”他从口袋里掏出钱来。
姑娘顿了一下,转身到后面一只盒子里,拿出一个小塑料包,那里面也放着一个玉兔般的挂件。她把它放到天乔面前。天乔指着柜台里的那个挂件,说:“我想……要你拿过的那个。”
“一样的。”姑娘摊着手里的挂件说,“这是没开封的,新的。”
“我想要你刚才拿的,那个声音我听……好听。”天乔有点发窘,不知是不是该这样说。
姑娘顺从地弯腰拿出柜里的那个挂件来:“是的,这个是我今天才取出来的。一样新的……就给你这个吧。”
姑娘再拿出一个塑料小口袋来,想把它装进去。但天乔摇摇头,拿过它,小玉兔挂件微微地晃动着,他听到小玉兔挂件在自己手中发着那叮叮的声音。
天乔把这个小挂件拿回来,他把它捏在指头上,空握在手心里,轻轻摇晃着,听着那叮叮的声音。他平时不喜欢这些小东西。可是,小玉兔的声音能引动他记忆中的姑娘的声音,连同S形街道与小店的背景都变得明晰,在一片安静的感觉世界中。
天乔结识了一个姑娘。田生的房间里也来了一位姑娘。她在外面敲着门,有礼貌地问:“田生在家里吗?”声音很女性化的,天乔想不起过去田生房间里来过女孩没有,以前他一直没有在意人的性别。
声音后面带着哧哧的笑。
那边的门开开来,响着田生与女孩的嬉闹声。
田生的这位女性朋友叫小剑,生得也是小小巧巧,很灵活的样子。她的声音很细很尖,在高八度上。她只要一来,整个房子都无法安静下来。略略静一静,就听到叫:“天乔天乔……”原来田生隔着房间问天乔话,接着,小剑知道这边房间有田生的熟人,她就在那里捶门,门一捶便开了,她伸头到这边房间,张大眼睛朝天乔看看,嘴里咕哝着,咦咦咦地,像是探索到一个新大陆。天乔后来发现,她只要感到好玩,就会发出单调的咦咦的声音。她总用一个重复的单字来表示她激动的意思。
她是这座城里土生土长的,她特别喜欢说话,没有多长时间,天乔也被拉进了她说话的圈子,并知道她的情况:她出身是没钱的城市贫民家庭,父亲死了,母亲有病,有一个哥哥,进了监狱,原因是和人打架。
“哥哥是为我打架的。”她显得很得意地说,脸上好像带着忧愁的样子,但声音里却忍不住是那开心的调子。
她每次很晚才来,说了一大通话,看看时间不早,说自己要走了,但又继续说上好一会儿。田生平时很喜欢说话的,但小剑来了,就主要听着小剑的声音了。与天乔熟了,小剑一来,便把他们之间的门打开,她就坐在门之间,靠在门框上,有时探头到天乔这边来,与他说上一句。
一次,小剑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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