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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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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样的牙齿也要说说别人的坏话啊。

    今天想起来有些后悔。我在那样的时刻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纯粹性。

    这些往事润泽着我,缓释着我。你、梅子,还有我们这个大家庭——葡萄园茅屋中的所
有人,包括斑虎,都是我人生之路上遇到的珍宝。我永远感激着冥冥中的某种力量和意志,
他慷慨仁慈,给予我如此巨大的恩惠。没有这一切我是无法生存的。

    所以我对于这儿可能遭遇的任何一点损伤、发生的变故,都耿耿于怀。无数的纤丝连接
着我与这儿的一切,无论是睡眠中还是劳作中,我们都紧紧相牵……

    3

    由于我彻底辞掉了公职,所以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返回某个机构。我有个朋友也这样做
了,后来想复职,结果遇到想象不到的困难。这像背水一战,实际上这一切早就开始了。当
明白了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的那一天,人就给自己断了世俗的后路。

    梅子一家那时用了所有力量来阻止我,岳父甚至说“离开了队伍”。明明是一个机构,
怎么会是“队伍”?他说那可是我们的“另一条战线”,怎么不是队伍?我说难道我们的平
原就不是“另一条战线”了吗?那片广阔的土地不是任何人的,正是“我们”的……他一时
无语,最后仍咕哝:“入伍不入伍可大不一样,入伍就是……”

    岳母虽然也强烈反对我离开,但态度温和多了。她胖胖的手掌每天都要动动我的衣服、
头发,说:“你爸说得对呀,要有个组织纪律性儿……”我从不驳斥她,我感激她慈母的心
肠。当我有时凝视她弓腰劳作的身影时,心里总忍不住一阵激动。没有母亲了,我世上只有
这一个可称为母亲的人。我从他们的话中终于明白:在一部分人眼里,土地及土地上的人早
就给抛弃了——那儿的一切都没有“入伍”……

    岳父与柳萌关系融洽。柳萌与这个城市所有资格较老的同志都来往密切。岳父这样评价
柳主编:“年轻、有魄力,原则性较强,干群关系好……”最后一句不太恰当,她主要是与
领导好。岳母对她的评价比较客观,说:“这个同志啊,做闺女的时候就活泼,领导一揪辫
子她就笑……”反正有一阵柳萌与梅子一家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柳萌坚持
不让我离开,鼻子酸酸地说:

    “我多么想看着你成长起来啊!”

    我说我已经成长起来了。她说我还要发展,干吗非这样那样的?看看那个毛发浓重的男
编辑,还有小女打字员;全社都动起来了,形势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把杂志社的所有情况都向梅子一家罗列出来,我想让他们明白:这个“队伍”是很不
磊落的一支队伍……

    我决意离开。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我又一次向梅子讲着大山里的流浪——不记得以前
讲过这么多细节。我们两人都没有睡意。我像与她置身于山间石屋之中,四周只有重重叠叠
的山影。夜鸟的啼叫非常遥远,它在艰难地呼唤。巨石不知被什么碰落了,它从山涧里一直
滚动而下,发出了令人惊颤的轰响。这是那一片大山哪,那一片浑浑茫茫的大山。

    大山里有那么多甘甜的溪水,灌木尖梢上有那么多通红的野果。顽皮的小狐、迷路的山
娃,刚刚长成拳头大的草兔。

    老猎人的黄狗、山坡下一望无边的白茅花……一个可怕的寒冬,大雪封住山口四十天,
我困于石屋,想着怎样突围……

    跌跌撞撞来到山下一幢小孤房子前,忍着腿上的伤痛去敲门。

    我这是第几天没有吃上一口干粮了?开门的是山里老妈妈,头发如雪。她六七十岁的样
子,一手扶门一手打着眼罩看我,看清了,一把将我拉进去。我低声嚷叫着,这才感到鼻子
冻得像针扎一样。我捂着鼻子继续嚷叫,那是饥饿求食、丧失了理智的时刻——这种情况人
的一生也遇不到几次,所以我再也不会忘记。老妈妈把我推到炕上,将麻袋片改制的一床大
被子捂到我身上,然后在下边点火熬粥。不知是什么做成的粥,灰黑色,冒着诱人的白气;
里面有干薯叶、两片咸菜。我一把抓牢了那个棕色大碗,一口气将这碗黑乎乎的汤喝光了。

    这是世界上最难忘记的美味,它让我一辈子都找不到言辞形容……

    那个长夜我对梅子说:让我走吧,让我去找那个棕色的大碗,那一碗灰黑色的粥。

    喝过粥我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那么温暖。我觉得像在山中石屋做梦。我想
伸伸胳膊,发现像被缚住一样,一看,那位满脸黑皱的老妈妈正搂紧了我,闭着眼睛轻轻拍
打我。我的头正枕着她的胳膊,她嘴里小声哼着……我一挣坐起来,她赶紧搂了,叫着“娃
儿娃儿,啊哟我娃儿……”她伸长了两手按在我的头发上、脸上,从上到下地抚摸。她后来
又一次把我搂住“冷吧娃儿?啊哟我娃儿冷哩!”她迅速解开油黑的大襟衣服,用它把我紧
绷绷地卷裹怀中。老妈妈两臂有力得很,我觉得脖颈那儿被勒疼了。

    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只想哭,只想放声大哭。我还想尽快逃脱,可是……外面的大雪有
好几尺深,飘飘雪朵又落下来。所有的山径都蒙住了。

    我央求什么,我告诉她从山上石屋下来,因为有一天在那儿过夜,一场大雪把我困住
了,我冒着天大的风险爬下山来……她什么也不听,嘴里呜呜罗罗咕哝,我一句听不清。她
抱了我有半个钟头,又把我平放在炕上。被子盖了又盖,拍了又拍。她转身离去,一会儿捧
了一枚李子核大小的面饼——它存放得太久了,也是灰黑色。我不吃,她就放在炕席子上;
后来她又走开了,再一次转来时取出了小铜铃、小老虎头帽儿、小枕头……我突然明白了,
老人把我当成了小孩子——她的小孩子!这么说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子?想到这儿我心上一
紧。

    老人再也不离开,一直坐在我旁边。她总要不停地抚摸我,贴我的脸,抚着我的头发
看,有一次还扳开嘴巴看牙齿。

    她后来用力地拍着膝盖,啊啊叫起来,眼望着窗外的大雪。那声音时粗时尖,大概猿啼
就是这样。她的目光和叫声使我害怕了,我决心赶快逃开,再也不敢在这儿过夜了……我再
冒险也要踏上山径。

    可是天傍黑时,老人又动手为我做饭了。灶里的火光映着小屋墙壁,美丽得无法言说。
饭的香味儿飘散出来,把我紧紧缠住。我想吃过这一顿饭再走——这样肚子不空,我可以一
口气逃得遥远,逃到一个村子里去;我相信这儿离村子不会更远了……这样想着又捧住了那
个棕色的大碗,贪婪地喝光了。

    老妈妈坐在一旁,抄着衣袖看我。这提醒我她还一直没有吃东西呢。我有些愧疚也有些
慌,去看锅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原来老人只给我熬了这一碗粥。我难过得不知怎么办,
呆看着她。她把碗推到一边,又将我扳到跟前,嘴里呜呜罗罗叫,用力搂到怀中。

    “娃儿来哩,我娃儿啊哟我娃儿娃儿!”

    她这样搂了一会儿,又放开我,一个人跑到门口,望看黑漆漆的夜空,像上一次那样放
声叫喊起来。大山寂寂,只有大雪在飘落。我终于明白这位老人神经已经不正常——也许有
一天她唯一的小娃儿进山去了,去采野菜、去找野果子,天黑了还没有回来,然后永远地消
逝了。她从此站在门前盼着等着,面向大山不时发出一阵猿啼似的哀号。这凄惨绝望的呼叫
之声,这会儿透着几分热烈和痴狂。大约她在回告大山和黑夜:娃儿回来了!

    我被深深震动着,又很快随着黑夜沉入了无边的沮丧。我不忍离去,可是我要赶路,我
要走向山的另一面啊……

    入睡前,她勉强咀嚼了一点东西。我在灯光下仔细看了好久才辨认出:那是一碗掺了红
薯粉的干菜叶儿……大炕烧得热乎乎的,她用力搂着我,下巴压在我的头顶,一双手像锉子
一样,耐心地磨着我全身的毛孔。她按着我每一块骨骼、从脚趾到手指。我的泪水不止一次
流出来,因为我想到了天亮之后的决意逃离。

    这一夜我几乎没有睡着,她也没有睡。神圣的母亲的手掌抚摸我拍打我——她大概从来
也未曾想过、怀疑过我是个路人。她错乱的思绪牢牢地把我当成了亲生娃儿。我闭着眼,用
力忍住泪水……我想到了丛林中的茅屋,我的妈妈、外祖母……正在这时她突然爬起来,划
亮了火柴,然后点上了小油灯。她端着灯走到炕前,一点声息也没有。我仍紧紧闭着眼睛。
后来她给我解开了衣服——我被提醒了什么,一点羞涩泛上来——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实际上我在大山里流浪了两年多,我长大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赤身裸体的孩
子……她生气地把我护住身子的手拨开,叫着“娃儿”,直把我脱得光光。我的眼睛尽管紧
紧闭合,泪水还是哗哗涌出……老妈妈像是没有发觉我的哭泣一样,端着油灯仔细看了又
看,咕哝着,叹息着,把我的身体翻来又覆去。她后来把脸贴到我的背上、腿上,又抓起我
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吮过……

    天亮了。我醒来了。什么时候睡着了?我只发现屋子里一片光亮刺眼,原来屋外有了太
阳。身边是老人,她几天都不吃不睡,太疲倦了,这会儿香甜地睡着了。她的头发散搭在枕
头上,像一捧雪……我该离开了,这是逃离的最好机会。

    可是——我怎么走呢?

    “妈妈!妈妈!”我在心里叫了两声,迎着她跪了下来……

    我逃出了屋子。

    一出门,半空的太阳、泛着光泽的雪,一齐刺我的眼睛。

    眼泪流个不停,忍也忍不住。我摩挲着,回身给老人掩紧了门板。

    ……

    我走开了,一开始是小步奔跑,后来掉到一个石坑里,爬出来后就小心翼翼往前挪动。
我不敢回头看那幢小屋子。我当然不会忘记,那里面有个疯迷的母亲,她令人恐惧,可是她
挽救了一个迷路的孤儿。

    我走过了不知多少山路。大雪融化了,太阳使整个大山流泪。我在向阳处的小村找一点
活儿干,挣口吃的继续赶路。

    这个可怕的寒冬快些过去吧……走过了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全力追赶那个春天。可是
有一双目光永远追逐着我,有一种呼叫永远环绕着我。

    我再也没有了安宁。我一次次在半路上设想:我如果在那个小屋中,与老人一起迎接这
个春天呢?等到大雪化成溪水,大地裸露的一刻,我将去为老妈妈拣来果实,抱来干柴,备
下满满一屋吃和用的东西——那时我再逃离就会好得多。

    不难想象那个上午老人醒来会怎样。我不止一次在山路上驻足,定定地望向山雾迷茫的
北方……

    我对梅子说:这只是我经历的数不清的故事中的一个。我只想告诉你:那儿需要“儿
子”。大山里、平原上,很多很多地方,都需要“儿子”。

    大地上母亲太多了,而儿子太少了……

    就这样,我默默走开了。我到记忆折磨我的地方去了——从那儿到平原、到热烫烫的泥
土上去。我来得太晚了,过去的石屋已了无痕迹。我多么可怕,我这些年心硬如铁。

    我想告诉梅子:什么都不能使我悔和倦,因为我已经开始了总结,开始了对母亲的偿
还。我走得太远了,虽然找到了几位好兄长。兄长逝去了,我该返回了——我的那几位好兄
长在世时也一定会举双手赞成我走去。

    “柳萌多好啊!”梅子爸爸妈妈不停地赞扬,说什么人一辈子遇到这么好的领导不容
易,要珍惜,等等。其实好什么好?我心里非常清楚:在她身边久了,说不定还会犯下极其
严重的错误。

    无论如何,我的归来是一生中的转折,它对我简直重要极了。也许,这就是今天对我的
最大恩赐,就为这,我也将格外珍视了。

    4

    我们附近那个国营园艺场正闹得轰轰烈烈。这本来是我所见到的最好的一片果园了,当
年一步闯进它的疆界,立刻被它的开阔和绚丽惊得呆住了。多么好的水土,树木葱笼,浓密
的叶子油亮油亮。当时是个初秋,只有极个别果树品种进入成熟期,大多数树上挂着绿莹莹
的果子。整个果园分成了一大方一大方,多年前培育起的地块中,长着高大繁茂的树种;而
后来应用了矮化砧木新技术的林带,却像茶园一样规整,果树棵比灌木高不了多少,却缀满
了果子。果林区被一条条大路方方正正隔开,路边是高耸的钻天杨、白杨和银杏树。大小灌
溉渠纵横交错,像分布的脉管。抽水机房有规则地罗列在园林中,它的四周总是长满了蜀葵
和千层菊。在园艺场工作的人都格外有福分,他们大都是技术工人,来自四面八方。这儿从
大专院校毕业的果蔬系学生越来越多,而且有自己著名的园艺师。工人都穿了统一的工作
服,那是浅蓝和湖绿色,左衣兜上方印了漂亮的手写体场名;还有工作帽,女性蓬松乌亮的
头发从帽檐下溢出,美不胜收。

    我记得那个初秋的上午,露水刚刚消失,工人们正伴着篷篷的压气机声,手持喷雾杆给
果树洒药。阳光透过喷成扇形的雾气射过来,映出一道道彩虹。我简直看呆了,站在那儿许
久。护园狗在园中穿梭往来,它们鸣吠鸣吠低叫,身躯不时地贴靠一下做活的人,以表达它
心中的喜悦之情,不知谁把一条红绸系在了花狗脖子上。无数的鸟雀在四周欢叫,它们互为
应答,言说着人们无法明了的话语。这是真正的“外语”——传说园艺场中有一位八十岁的
老护林员曾经初晓这门“外语”,可惜他在刚刚能够破译“早晨好”、“来人了”之类简单
生活用语时,就被孙子接回老家养老了。

    我来葡萄园后结识了一位女园艺师。那是葡萄树生病时,我到园艺场求援时认识的。她
的母亲是国内有名的果林专家,眼下正在一座著名城市里任教。她受母亲影响,立志做个园
艺师,并在大学时代的一次远游中看到了登州海角这片园林,一眼就喜欢上了,毕业时坚决
要求来这儿工作。她如今二十八岁,依然独身:个子高高的,喜欢穿奇装异服,见了生人笑
声朗朗。她问:“你不觉得‘女园艺师’这个称号很棒吗?”

    我说是很棒。她说当初选择职业,正是冲着这个称呼来的;如果有一天有关部门对这一
行改了称呼,那她就坚决脱离这个行当。她说这话时态度严肃,使人想到这绝不是玩笑。

    还记得酒厂那位工程师朋友吗?他眼下正因失恋而痛苦万分。他的妻子是那个酒厂的技
术员,模样就有点像这个女园艺师。所以当他死去活来之时,我突然想到把他引到园艺场
去。他去了几次,反正业务上也有联系。我注意观察了女园艺师,发现她并不厌倦酿酒师。
实际上我的这位挚友一表人材,长得极有男子气。我试着谈论他,女园艺师说:“这个人真
好!你看到了吧?他的头发是弯曲的……”

    我认为事情有了良好开端。后来找了个机会,我就直言不讳地希望他们能互相更接近一
些,在情感方面……女园艺师大睁着眼睛,哈哈大笑:“你开什么玩笑?”我问:“你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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