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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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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鱼长了吸盘的长爪。它们把大地吸贫了,还要吸、吸,它们曾经怜惜过大地吗?
那潭碧绿清澈的水呢?那一丛连一丛的灌木呢?那呜呜鸣响的白杨林松林和青冈木啊,
已经被一处处起伏的沙丘链所埋葬。白如云朵的羊群没有了,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一只鹰。
麻雀倒还不少,可是更体面一点的鸟儿一只也不见了,如鹭鸟、大雁、花喜鹊、雄野
鸡……据说它们已为数极少且躲到更安全的地方。
如今持枪的人多了,他们向我的平原开枪了。他们都从外地涌入,一个个都有一张油渍
麻花的脸,看了让人恶心。本地土生土长的也有,不过大都不是良家子弟,而是自小染上恶
习、学外地人穿上小花袄的败家子。他们给野心勃勃的外地人领路,充当奸细,殷勤指点哪
里有水源、矿藏、果子、沃土,哪里有花姑娘。他们亲手把自己的姊妹献出,以领得一串沾
了油污的小钱。
为了把轿车、卡车开进美丽海滩最深处,他们修了一条条柏油路。这些路像黑色的脉
管,通过它们将全部宝藏都抽空了。他们什么都要,只要能换来钱就行。于是当地人惊讶地
发现:一卡车一卡车的沙子运走了,大海滩上到处留下一片片坑穴。大海涨潮时,这些坑穴
又给灌满了盐水,于是仅有的一些植物也死掉了。洁白的沙子是构成海滩最基本的东西,是
我们立足的根据。于是我们不难发现,有人存心要移动和毁坏我们的根本。
怎么办呢?
我终于发现自己无法撤离。我从学院到○三所、再到杂志社、平原……这原来都不是撤
离,而是转移。
一生都只能转移。这是我独特的命运。我守住自己的命运了。
我在午夜难以入眠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这片平原到底是谁的?法律上对此是怎样界说
的?又是谁制定了法律?好像有人指出这平原这广阔的海滩不是我们的——“我们”指大多
数人,即平常一群群在野地里奔忙、皮都晒焦了的那些人!——他们说它属于谁也没见过谁
也说不清模样的奇特怪物。它不是一个人、一个可以把握的具体之物,而像传说中的“黑
煞”“山麓”一样,远远地吓人。
看来在这片平原的真正归属解决之前,我们就不会得到安宁。
13
……您对我几年来的激烈言辞都原谅了。但从未真正赞同过。这既使我不安,又让我迷
惑。因为我所说的一切在我看来都简单明了。您一再强调的意思常常是:也许你说的都是真
的,都有道理,但仍然还是要学会宽容——再宽容一些吧!
您不断重复的这些归结性的话使我失望极了。我开始觉得有一种无法走近无法沟通的痛
苦。这一回它那么真实地告诉了我……
“宽容”——多少次听人这样说了呢?他们好心好意劝导我,让我领会和运用。据说号
召“宽容”的人一辈子都不会错,所有品行高贵的人都善于劝导别人“宽容”,讲“和为
贵”。但我逐一分析后发现,他们在劝说别人“宽容”时,从来没有涉及到信仰问题。也就
是说,在最需要表现出宽容精神的地方,他们是绝不谈论它的。
实际上他们悄悄地换掉了一个概念。他们在讲忍耐和妥协,甚至公然主张与污流汇合。
我有一种被侮辱被欺凌的感觉。因为在频频侵犯中我已遍体鳞伤血迹斑斑——也许这血
汁流了不止一人一代而是一家一族——有人却劝我承受、顺从,或直接跪下。这太不公平
了。
对于好人,您这样的长者或朋友,我才愿意指出这种不公。而对于另一类,我就要毫不
客气地指出他们的卑琐和虚伪。他们指责别人“不宽容”,自己却时刻准备加入丑恶势力。
他们的理由是:既然你如此地“不宽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几乎能听到他们唰
唰挽衣袖的声音。
在那个口吃老教授的儿媳跪着死去、在我可爱的导师吐血而去、在大山里孤单的地理教
师倒于雪地……这样的时刻,是谈“宽容”的时候吗?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个词
儿。我怀疑他们在用这一独特的方式为自己不够磊落和体面的昨日辩解?
那些流血的时刻,言必称“宽容”的人又在哪里呢?
原来“宽容”是一个陷阱,你一不小心踏入了,就会被吞噬。
我绝不“宽容”。相反我要学习那位伟大的老人,“一个都不绕恕”!
不会仇恨的人怎么会“宽容”呢?宽容是指宽阔的心胸有巨大的容纳能力,而不是指其
他,特别不是指苟且的机巧。
那些言必称“宽容”的人还是先学会“仇恨”吧,仇恨罪恶,仇恨阴谋,仇恨对美的践
踏和蹂躏。仇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仇恨有多真切爱就有多真切。一个人只有深深地恨着那
些罪恶的渊薮,才会牢牢地、不知疲倦地牵挂那些大地上的劳动者。他们已被太阳炙烤着,
像茅草一样,数也数不清——记住了他们才算真正的宽容。
在这个时代,在人的一生,最为重要的,就是先要弄明白自己是谁的儿子?
这是一个寻找和认识血缘的、令人惊心动魄的过程。它绝不是生而知之的,它的认识有
时需要付出半生或一生的血泪汗汁。每个人出生后都将跟从,都将被认领;如此他才不会背
叛,才会有个立场。
第三章
柏慧——
1
我深信,人的一生即便只改变了其他人中的一个,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实际上一个人对
另一个人的影响力比想象中要少得多。但人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努力地说服别人、引导他制
约他,使他符合自己的愿望。这是人的美德还是恶习?
我发现自己也是这样的人。我特别寄予希望的是两个人:
你与梅子。我这样做了很久,直到现在才明白我根本不能改变你们。我说过,面对着纤
弱的梅子,我有时忍不住想:她体内何以贮藏了那么多的执拗?
有人生来不理解一种事物,有时最终都不能理解。这期间他(她)无论做出多大的努
力,认识却没有多少增长。人好像一开始就被划分了和规定了。比如说梅子与鼓额,她们之
间的区别简直是与生俱来的。
梅子每一次来葡萄园,她们俩都会有惊愕的对视,让人在一边看了发笑。鼓额知道对方
并无恶意,但还是像看到了一头陌生的巨兽一样,一边看一边绕到响铃身后……我对梅子
说:“她见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
鼓额摘最好的葡萄给梅子吃;梅子指导她剪了一个时新的发型。但她们之间还是很少说
话。梅子背后说:
“这个不姑娘怪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怪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鼓额一点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庄稼。你只要走遍了这儿的村
庄,就会发现她们个个都一样……
梅子认为这绝不可能。她对那个鼓鼓沉沉的额头、黑亮的大眼睛,都感到一丝神秘。
“她就像个精灵,一个小精灵。
她不说话,可她什么都明白——她那个大脑瓜里装的事情多得吓人。我害怕不声不响走
来走去的人……”
那时鼓额还没遭到那次袭击,如果现在梅子这样说,我会特别受不了。但即便那时我也
很敏感地感到了某种刺痛般的难受。我忍着什么,替这个贫穷的孩子辩解,我告诉妻子:
“别这样说她,她是个淳朴到极点的好孩子。她生下来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吃的
也是一些粗糙的食物。她缺乏营养,所以没有长成高个子。那鼓鼓的额头可能是小时候缺乏
钙质造成的……她走路没有声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别胡说了,这儿有什么可怕的?谁对她都很好,怎么能害怕呢?”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只有进一步解释:“不,对比起来,她比其他人还是胆小一些。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
要害怕——但我的确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为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吧,村头、民兵连长,
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们,她觉得要四处小心!还有,她在你的面前有陌生感,活泼不起
来……”
“我对她怎么了?”
“你对她没有像对待亲姊妹那样,这点她感到了。你是另一种人,这点她也感到了。”
“天哪,我对她多好!我甚至亲手为她剪发……她的头发多硬,像男人的头发一样。”
“那也不行。你离她太远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见了你就不会放松……”
梅子定定地望着我,像要探寻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松吗?她就不害羞
不害怕吗?”
我如实回答:“是的。”
“为什么?”
“……”
“为什么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说:“因为我属于他们、她的父母那一类人,真的。我离他们近,我
走入了他们中间。他们凭感觉就能明白这一点……你不要怀疑我这个推断。”
梅子越发不解地望着我。后来她撅撅嘴,忙别的去了。她会接着想下去。她大概想——
我们夫妻之间反而离得远——是这样吗?!
是这样。这是天生的。但是我爱梅子并终于结合。我爱上了一个不同血脉的“异族
人”,我早说过。但她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一切对我构成了挑战。也许我是怀着改变一个人
的宗教般的情感爱上了她。我发现自己正在失败。
后来梅子在背后又议论起鼓额,对她红薯般的肤色、衣着、微腆的肚子、走路屁股撅起
的样子……一一表示了不满。
这太过份了。我想大喝一声:住嘴,别污蔑我的姊妹!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忍住了。我
只是从她的议论中,强烈地感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歧视——是的,这是歧视,对穷人的歧
视……
梅子也许并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样。可是她以另一种目光看着这块土地上的孩子。
我发现无法说服梅子。
……她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让我常常想起。我有点对不住鼓额似的,因为我看到梅子
走后,这个小姑娘立刻轻松了许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于大声呼喊斑虎、叫响铃和拐
子四哥了。
现在鼓额遭受了强暴,这已经无可挽回。我端量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满脸的抓伤,头发
散乱,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时对她的一些议论。多么弱小无援的一个孩子,多么可怜。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言,永远也不必乞求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同
情和支持;它们是那样不可靠。即便梅子这样的好人,一个善良的女人,也自觉不自觉地流
露了歧视。世界多么可怕。世界上哪儿去找不歧视穷人的人呢?
同时也再一次说明,他们可能依靠的,永远只是自己。什么幻想也不能要,要彻底丢开
虚念。
鼓额勉强吃了点东西,在响铃和四哥的日夜照料下恢复了一点点。她在我们稍不注意的
时刻跑走了,一直跑到父母身边。这一下可把我害苦了。我尽可能不去想这事情的始末,不
敢走进那个底矮的小泥屋。我不知道见了那两个老人该怎么说,怎么有勇气面对那两张疲倦
衰老的脸……也许他们会问:“俺把孩儿交给你了,你是怎么照料她哩?这会儿俺孩儿怎么
办哩?”
那时我会无地自容。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到那个村庄去,去看望鼓额。那天我走在长满了芜草的田埂上,看
着满地黄瘦的庄稼,心想:这个世界多么危险哪!这个世界对于穷人而言是最危险不过的
了……
如果这条荒土路上走着梅子,她与我一起,我的心情会好得多。她一时不会到这条小路
上来的……
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才让鼓额重新回到了葡萄园。她遵循了多么奇特的逻辑啊,她竟
然或多或少认为这一来自己有了新的罪孽。她害怕见到园子里的每一个人,连斑虎的注视也
受不了。她扑在响铃怀里哭着,响铃最后忍不住也哭起来。
她很快消瘦了,本来就弱小的一个人,这会儿变得让人目不忍睹。响铃偶尔把她拥到怀
里,拍打着、安慰着,像护住了一个小娃娃。几乎一整天里听不到她一句话,她只是默默做
活,劳动会使她忘记什么,所以我们都没有阻止她。她有一次定定地望着我,说一句:
“……我完了。”我告诉她:你一点也没有完,像过去一样,谁也不能改变你!她不听,木
木地重复一句:
“我完了。”
我心中的怜惜和自责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觉得重若千斤的担子压在了肩上。我心里一遍
又一遍自叮:这一下你更明白了吧?你好好地保护她吧,她是你的亲姊妹,这种保护再细
致、花费再大的精力都值得,都不过分……
鼓额在园子做活时,四哥或其他人都在旁边。这样她一直活动在大家的视野中,好像她
随时都会失掉一样。可是我们面前的路太长太长了,又有多少像鼓额一样的人?我们就永远
注视着她吗?有一次鼓额隐在了一丛葡萄树的后面,久久没有声音,大家发现后都跑了过
去;她和斑虎依在一起,紧紧搂住了它的脖子,脸贴在一块儿,泪水顺着鼻子两侧流下。
斑虎头颅昂起,直直盯着面前的葡萄树,像个男子汉那样坚强。我们走开了……
一连多少天,我心里都像塞了一把草。无处诉说无处求告,四周被荒芜所困,雾霭笼罩
四野。我知道一个长夏的酷热蒸腾了大地上的铁与铅,它们浮到空中就会压迫万物。你的那
个城市呢?你怎样?愉快还是忧伤?你高高的身影仿佛在林荫路上晃动,站在秋天的法桐树
前,望着北方……你还想得起那道山脉上的浪漫旅行吗?再往北不远就是我的平原了,这儿
有我们的葡萄园,有我们被欺凌的少女……你什么时候来这儿呢?
我开始怀念那座城市,它给予我的全部痛苦和幸福,这会儿都倍加珍惜。一转眼白发生
出来,人苍老了。我以前遥遥观望的那一切都缓缓地、又是猝不及防地走近了我。还记得我
们一起听那场音乐会吗?我曾为不加保留地赞扬那个小提琴手而后悔呢,这多么可笑。不过
那是我的真心话,他那时的确是个异常优秀的人物,一个艺术家。我觉得他从头至尾都传导
着神秘之声,小提琴像从他身上长出来的一部分,是他的枝桠上结出的一枚果子。那一天我
因为他而增加了额外的、巨大的幸福。你明亮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他,羞涩异常地把脸转
向了一边。
我多么希望再有那样的一个夜晚。哦,多少年了。三个人的头发都像漆过一样。青春多
么强大又多么脆弱!它驻在人的心中,执拗地不肯离去……你告诉我与小提琴手青梅竹马般
的相处,你们共同读过书的小学和中学,他在夜自习时怎样小心地捏过你的辫梢。让人嫉妒
也让人兴奋,我不认为小提琴手还会卷土重来。大概没谁留给他那样的机会。我这个山里野
人可不那么好惹,我想我可真算个人物啊。我瞅准机会就损一下小提琴手,说他眉毛长到了
一起,屁股过大,一双眼睛像纽扣。你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了洁白齐整的牙齿。仅仅为了看
看这样的牙齿也要说说别人的坏话啊。
今天想起来有些后悔。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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