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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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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关怀的、贴近的、柔柔的东西,还没有驻在他的心间。
有人也可能说,艺术是多方面的,具有不同的品位和风格。但我认为,任何风格的艺
术,首先还要是艺术。就是说,所有品格的艺术品,都是从一颗艺术家的心灵上滋生长大
的,而不是从其他的心灵成长的。我们也可以来剖析另一种意味的作品。这一类作品写得特
别刚烈,充满了义愤,那是战斗气息很浓的东西。它的作者就一定是粗犷勇武、对生活的细
微部分缺少敏悟的人吗?如果具体考查起来,你会发现事实上恰恰相反。一部真正的艺术
品,无论具有怎样的外部色彩,它在本质上都有共通的东西,那就是一种挚爱和真诚。试想
他的愤怒和战斗离开了爱的精神,有可能打动读者吗?有可能成功吗?真正的勇敢总是来自
一腔挚爱,来自保护一种美好和善良的纯洁心地。
也有一些作品是离开了这一切的。那么它就没有体温,冰冷得让人难以接近。那样的文
章无论具有怎样完美的外部形态,也还是没有生命。因为它没有灵魂。它没有在泥土上扎下
根脉,大地没有教给它呼吸。它是出自人手的伪制,等于一棵假的花树,没有芬芳也没有汁
水。
我每一次走进原野都觉得自己接近了艺术。相反,有时动手写作和阅读的时候,反而觉
得离开了艺术。这个精灵到底在哪里?它让我们到哪里去寻踪、去追逐?我的这个感觉有时
十分强烈。常常是满怀失望地从案头上抬起身子,然后苦闷地走出——原野上活生生的一切
在向我招手,我走进它们中间。在一望无际的海滩平原上,在一片片的稼禾和丛林中间,我
总是感到了令人至为激动的东西。它温厚无私、博爱,它宽宥了人们的所有行为。在这里,
我常常呆上很久。我可以在这个时刻里回忆很多往事,总结我的生活。这时我开始变得宁
静,很清澈,也很能容忍。我对以往的不成熟的一切感到惭愧,我唯一欣慰的是我在勤奋
地、诚实地劳动,我在不知疲倦地寻找。满地的花和草都欣欣向荣、小动物不停地奔跑,原
野上不知有多少生灵在活跃着,劳碌着,它们有自己的美丽游戏。我觉得我在这一刻里离艺
术的精灵这么贴近,它似乎近在一步之遥。
一棵棵茂长的夜合欢树开满了深红色的小花,在蓝天碧海的衬托下,像点亮了一盏盏小
红蜡烛。我躺在大树下,闻着浓烈的香味儿,从未有过地激动。它们在与我无声地交谈,深
情地交流。那一段逝去的岁月里,它们一直伫立在这个平原上,目睹了阴暗云晦,在雷雨里
洗涤,在烈日下沐浴,在闪电里摇动和振作。而我们这些在树底记下了童年的人,却因为生
活的变迁远去他乡,在人生之路上匆匆奔波,双脚已经裂口,胡须已经变硬,而且已经不能
像当年那样,在它的身上攀上攀下了。我在回忆我的童年和少年,回忆怎样渐渐地热爱了艺
术?
我发现我首先学着描摹大自然。我描叙了大海和平原,以及平原上的一切植物。色彩斑
斓的花让我不知怎样动笔,各种各样的大树也使我用尽了词汇。我深深地迷恋着这片原野,
迷恋着原野上的一切。我觉得自己真的离不开它,即使偶有脱离,也是深深的思念和盼望。
我发现大自然教导了我热爱艺术,而艺术与大自然又如此密不可分。这就是我的总结,这就
是我不可改变的思路。
我羡慕那样描写自然景色:半点也没有让人感到游离和偏移,没有作为一种点缀。它与
写到的人物一样,都有活脱脱的生命。作者在用笔与它们交谈,向它们发出心底的问候。
他那时觉得笔下的人物与之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连成了一体,永不分离。
我那么喜欢那些自然的歌者。我也希望别人像我一样喜爱他们。他们是我推崇的艺术
家。比如普鲁斯特和托尔斯泰,再比如屠格涅夫、后来的普里什文和巴乌斯托夫斯基,直到
当代的苏联作家阿斯塔菲耶夫……我可以举出一连串的名单。他们写下了多么好的文章。每
一株树都能牵动他们的情思,他们在为每一株树歌吟或泣哭。世上的所有悲哀,他们都以自
己的方式、自己的语言告诉了地上的树。树木与人一样在大地上伫立,经受着自然的风雨。
有的树活了几百年,目睹了人世沧桑。屠格涅夫曾嘲笑一个枯槁的伯爵,那人指着一棵活了
上百年的大树说它是“他的树”。是的,一个腐败的老人怎么能拥有这样的一棵树呢?
哪怕一个人亲手栽种了一棵树,这棵树也有可能最终不属于他。他离开了一种平等的、
真切的情感,它也就可以背弃他,成为自由自在的一棵树。它长得寂寞了,就有自己的交往
和情谊。但愿我们能与它结识,与它在一起。无数的树总是在各种各样的情形下生出和长大
的,并没有太多的树让我们一开始就认识。我们走到丛林里,发现所有的树都是陌生的又都
是熟悉的,它们都那么和蔼可亲。很少有一株树会是邪恶的,很少有一株树会丧尽天良。它
们不去欺辱别人,在别人的欺辱下又往往默默忍受。只要不是把它们连根刨掉,只要有一根
细须留在土里,它们就有可能重新生长——很缓慢很缓慢地长起来,加入丛林生活。
我常常琢磨这样的树。我记得小时候曾亲手栽下很多的树。后来我离开了,它们有的成
长起来,有的又被人砍伐。它们落脚的泥土几经改变,已经不能立足了。可还是有些幸存
者,它们活着。我走近它们需要跋涉上千里路,每一次见面都想:它们竟然是由一个没有什
么能力的不成熟的少年亲手栽下的,而今长得又粗又太,很威风的样子,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的事情!我想如果我当年栽下了更多能树,那我有多么幸福!有意思的是那些树都是我自觉
自愿地栽下的——我发现把小树苗或一截枝条埋到土里,它就会吐芽成长,慢慢长大,这是
多么吸引人、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后来我和别人一样长大了,反而没有那样的植树的热情
了,反而要被动地做那样的事情了,比如在植树节里劳动,等等。这就是生命的蜕化和改
变,是生命激情的一次消逝。
在很多握笔的人那里,主要是热衷于研究引向成功的技法等等问题,而不是其他。我想
这都必要,是谁也不能舍弃的。但是这样坚持下去或许又会发现,我们一方面在读书,却又
忽略了土地这本大书。一种书需要眼睛去读,而另一种书需要心。你的心灵需要它的滋养,
一旦经过了这个阶段,你才算成长起来。对此迷恋不已的一个作者,总是最好的作者。
我们祈求灵性——灵性总是蕴藏在山水之间。技法是重要的,可伟大的技法、百发百中
的技法正蕴藏在大自然里。
坚持到野外去生活、去感觉、去修养自己的性情,至关重要。在这个海滨城市里,我看
到了很美的自然风光,这里有海,有山,有满城满郊的黄花,这里空气清爽干净。这里一定
会有自己的歌者。可是如果忽略了这片土地,不去亲近它,一定会耽误很多的人。你生在这
里,你会深深地爱上这里。我们过去一直讲乡土的爱,讲得多了,反而听不懂。没有多少在
乎这句话的人,弄到最后人的情感很空泛,很漂浮,没有了扎实的东西。故乡的泥土不会使
我们流泪——如果我们不是故意流泪的话。我们渐渐离那种情绪很远很远了,渐渐都成了一
种没有故乡的人。可是一个好的流浪汉在返回故乡的时候也会激动,哭得双肩抖动。怎么回
事?是什么使我们丢掉了最可宝贵的东西?我们怎么变得这样空虚和不可琢磨?
设法在出生地寻找丢失了的那种东西,这比什么都重要。
认真地想一想这片土地,它的独特的性格。它真的不会让自己的儿女激动了?我们就真
的成为一个冷漠的人了?大概不是。这种麻木和冷漠只是奇怪的传统,是一种习惯,而不是
你自己的真实的性格和品质。你还会面对土地激动起来,一定会。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
不会顺利和成功,一定是这样。任何知识、技巧,都不能替代人对大地的深长的情感,不能
替代你对大自然的永不改变的温柔。你必须怀着这样的情绪走下去。你的爱和恨,无论什么
意绪和倾向,都要以此作为理由。这是不可改变的,是规律而不仅仅是一种要求。
如果我们一开始就用真诚的笔触去刻画自己的土地,写什么东西都是使用这样的一份
情、一支笔,那么写出的事物就会改变。一切都渐渐出现在你的笔下,你开始写一个更广大
的社会。可贵的是这样做的同时,你把土地与人联结起来了,你抓到了问题的核心,不自觉
地将土地作为了一切问题、一切变故的根据。
这就是我所理解的一种深刻。一个初学写作者往往被斥为不深刻,可一个作者到底到哪
儿去寻找人们所要求的深刻呢?我所见到的所渭深刻,有时不过是一种巧妙的趋时的辩解和
嘲讽,并没有什么深入的独特的见解。他们没有试图去抓住问题的要害。一些时事性的东西
被他们咬住不放,或叹息或解剖,可是问题的根源并没有触及。我倒觉得再也没有比一个依
恋大地的人更容易走向深刻的了。这样的人好像很脆弱,实际上无比坚强。他能够正视生
活,正视艰险,不会惊慌失措地去应付什么。
这就是我——一个艺术学徒对艺术和艺术家的理解。我认为有一类人既是天生的,又更
可能是后天造就的。关键是他要一直正常,一直不去脱离土地。他如果能做到这一点,他就
在本质上是一个艺术家,而不管是否从事了艺术的工作。如果一个人在根本气质上离这一切
很远,就不能算艺术家。因为他们寄生在艺术之树上,而不是用心血浇灌了培育了这样的一
棵树。
愿你真的拥有你自己的树。愿你一开始,就能与另一些人有所区别。
水手
一
真正的作家天生应该是个水手。这使我们想到了写出《白鲸》的麦尔维尔,还有搏击在
密西西比河上的马克·吐温,以及那个硬汉杰克·伦敦……他们都有过水手生涯,一生都在
生活的激流中搏斗。
长长的流浪,无边的海洋或漫漫的大河,水声,涛涌,遇险与生还。这一切都与文学的
壮丽、传奇的声响交融在一起,难分难解。
作家是思想者、记录者,也是个浪漫的儿子。他天生应该是长于行动的人,而不仅是思
想,是精神的漫游;即便躯体也要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上流荡才好,让冰凉的水流冲洗他,
直到拍击冲刷出那难忍的欢乐和痛苦的歌声。
真正有个水手名份的总是极少数。可是他们要有水手的实质,有那样的情怀和向往。不
然,即便真的吃过甲板上的饭水,也不过是个乘船的人,改变不了骨子里的平庸气、小地方
人的偏狭嫉恨。人一生下来就脚踏着一块甲板,区别是有人能迎着风浪始终站立;而有人不
得不跃下,四肢并用。
这块陆地眼下已是从未有过的颠簸和摇动,随时都会在击打挤压下碎裂。人哪,甲板上
的人哪,不要因恐惧而逃遁,不要呻吟和出卖,不要背叛,不要放弃。同舟共济吧,生存
着,互助着,同情着,英勇着。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水手护住了女人和儿童,护住了所有的母亲和未来的母亲。他们为孩子揩去泪痕,为老
人披上寒衣。这艘拥挤的船已不堪重负,龙骨发出了格格响声。水手坚持着,准备着。他们
默默自勉,那一刻来临时,他们将奋不顾身。
是的,那些险奇的经历也许常常是止于幻想。这样也热血奔流。到遥远的地平线的那一
端,把挚爱的生命系到纤若发丝的什么上,让其颤抖和惊惧。生命在这一刻变得光焰四射,
璀璨绚烂了。疯狂的浪涛拍过来吧,拍到胸膛上、脸上,把桅杆打折吧。
世界变大的一刻,人就变小了。不再为一己的荣辱而惴惴,不再为眼前的虚幻而激越。
真实的存在、揪心的痛楚,这些都要伸手抓住。要有勇气面对它们。它们是我们自己、是我
们的。我们也会化为它们。从这一刻开始就学会了藐视,学会了嘲笑,学会了安定。
在浩淼的水波面前,人还剩下了什么?
剩下了知性和自尊。那就紧紧地拥有它吧。
人如果失去了它,就将一无所有。无限的大对无限的小,无限的沉默对无限的喧哗。这
种尴尬让一个人感到了,他才能开始告别童稚状态。
作家处于童稚状态是可怕的,也很可惜。这种“童稚”绝没有真正儿童的可爱。这是不
堪一击的软弱和浅薄无知,是人类甲板上的多余人。
被腥风苦雨洗刷过,踏上岸,大地也在摇动。真正的水手四处张望,寻觅自己的故园。
到处都是一片汹涌,是呼叫和啸动,是未知的深度和难测的定数。
人的命运之河,曲折之水。人能够感知的有多少?目击的有多少?真实记录的又有多
少?作家,像水手一样的作家啊,他们手中握住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命运的桅杆。
桅杆被打碎的那一天,会化为屑沫飘动。但总有一支迎着潮涌挺立的桅,它将驶向地平
线,在永恒的太阳下闪出金色。人的光荣凝聚在上边,人的尊严也凝聚在上边。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二
当过水手的人不一定能完成那个向往:一位作家。而真正的作家的确会拥有水手的性
质。在这个狂想和梦呓交织的嘈杂世界上,各种垃圾正铺天盖地地堆积。
可是水流仍旧像世纪之初、或更遥远的记忆中的时世一样,滔滔不绝。水流就这样平淡
无奇地冲去了垃圾。水是洁净的、温柔的,也是无情的。在这世纪之水的分扯之下,什么都
分崩离析了,只留下了一个个属于水手的岛屿。
它们孤零零地立在那儿。天上的浮云与之对应。
水手啊,人类的水手。
秋日二题……又是一个秋天。匆匆的、冰凉的秋天。我在窗前伫立,我坐下来……感觉
着,追思着,以此来面对自己的秋天。
感动的能力……
麻木的心灵是不会产生艺术的。艺术当然是感动的产物。
最能感动的是儿童,因为周围的世界对他而言满目新鲜。儿童的感动是有深度的——源
于生命的激越。
但是一个人总要成长。随着年轮的增加,生命会变钝;被痛苦磨钝,也被欢乐磨钝。这
个过程很悲剧化,却是人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过人是相当顽强的,他会抵抗这一进程,从而
不断地回忆、追溯、默想。这期间会收获一些与童年时代完全不同的果实——另一种感动。
感动实在是一种能力,它会在某一个时期丧失。童年的感动是自然而然的,而一个饱经
沧桑的人要感动,原因就变得复杂多了。比起童年,它来得困难了。它往往是在回忆中,在
分析和比较中姗姗来迟。也有时来自直感,但这直感总是依托和综合了无尽的记忆。
人多么害怕失去那份敏感。人一旦在经验中成熟了,敏感也就像果实顶端的花瓣一样萎
褪。所以说一个艺术家维护自己的敏感,就是维护创造力。一个诗人永远在激动中歌唱,不
能激动,就不能吟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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