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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与文论-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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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了,怕见到那个男人。我一步步走近茅屋,后来发现屋子旁边有个掮枪的人,就站住了。
夜色中我看出那是个中年人,肩上的枪黑黑的。他也发现了我,立刻“缔”了一声。这声音
像牛的长叹。我身上强烈地一抖。
怔了一会儿,见他再未注意我,就溜进了小院。天哪,又一个背枪的人站在院里,还有
一个脸色乌黑、尖下巴的人坐在一块木头上,凶凶地盯住那个男人——我的父亲……他蹲在
那儿就是一个十足的罪犯。我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他的一双手包了一层茧壳,手腕上也是
老茧,还有疤痕——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被铁铐和绳索弄成的……他们低沉又严厉地问
他,他答一句,他们就在小本上记几下。这时的外祖母和母亲、老爷爷,都缩在屋里。
从此父亲就经常被掮枪的人押解出去。他有时一连好几天不沾家,母亲急了就出去找。
我不止一次看到母亲扶着他走回家,身上沾满泥巴,有时还有磕伤、有血痕。小茅屋充满了
呻吟、哭泣和诅咒,小茅屋有了盛不下的哀伤。
老爷爷自从父亲回来就陷入了莫名的惊恐。他先是把自己那间屋子空出来,牵上大青到
一边的草棚里住下,然后又一个人生火做饭。外祖母和母亲无论怎么劝阻他都不听,后来外
祖母喝斥了一声,他才把灶里的火熄了。“老爷回来了,老爷……”他咕哝着。
母亲愤愤地说:“咱家里没有‘老爷’!……”
老爷爷立刻改口说:“先生……先生……”
母亲流出了眼泪,喃喃着:“咱家里也没有‘先生’!”
父亲每天都要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做活,如果哪天实在累了、身上疼得起不了床,就必须
由母亲去为他请假。他不准到远处去,只要离开茅屋、到外面几公里远的地方,就要找背枪
的人请示……原来他只是给移动了一下囚禁的地方,这一辈子都要在囚禁中度过了。与过去
不同的是,他把灾难携回了茅屋,茅屋变成了囚室,我们一家人都是囚徒……我那时毫不费
力地感到了一种绝望,就用这样的目光去看母亲——可母亲的目光总在追逐父亲,只要父亲
在屋里,她的目光就有一多半时间盯在他的身上。
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让我厌恶。我想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就是父亲了。外祖母一改往日
的习惯:她平时多么乐于谈论往事,那些故事中时不时地就要出现两个男人——外祖父和父
亲。他们的一生与传奇连在一起,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现在她缄口不语了。因为她的
那个主人公如今就蜷在小茅屋中,悲伤屈辱,衣衫不整。
我为母亲而悲伤,也为自己而悲伤。
我不止一次摸到那张不可思议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英俊极了。世上
原来还有这样棒的男子汉!他穿了西装,结了领带,一双眼睛温厚地看着我。他那时就知道
自己是别人的父亲吗?我一直把它当成珍宝一样放在一个地方,秘不示人。我从很早起记住
了父亲的形象,只承认这个人才是父亲,而这时绝对无法把他与眼前蜷着的男人联系起来。
我们家里从此再没出现过笑声——好像真的没有。当他带着一身的汗渍和伤痕睡去时,
大概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了。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必听那些呻吟和斥骂,不必胆战心惊
了。只要他醒着,他在屋里走动,我就立刻收声敛迹。有时他大声喊我,我走过去,他又不
理我了。他注视我的目光是世上最为奇特的,那眼睛往往半睁半闭——一会儿就紧紧地闭
上。他用力搓自己的眼睛,当我试图离开时,他又重新注视我了。
让我一个人咀嚼外祖母讲过的那些故事吧,从中寻找关于父亲的梦想……
也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老爷爷突然衰老了。他一时一刻离不开他的狗。我发现他与父亲
简直无法说一句话,他们好像在互相回避。
我最怕的是父亲犯心口疼:他从南山带回这种可怕的怪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犯。那
时他脸色焦黄,一会儿又发青,整个人疼得在地上滚动,身子蜷成一球。他急不可耐寻找一
个土坎,把肚子压紧到上坎上,以此抵挡剧疼。当一场心口疼过去之后,手已经深深地插进
了土中。母亲为他请过医生,他也吃过药,结果总也无济于事。
有一次他在附近小村做活时又犯了心口疼,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帮他——他在刚长了一
寸高的麦田上滚动,身体压坏了片麦子。村头儿发现了,叫来一些背枪的人,把他绑起来,
又关到了一个地方。全家人都不知道父亲哪去了,直到三天之后他被人从一间小黑屋子领出
来。那时父亲已经昏厥三次了。父亲就这样把我们一家人领进了严冬。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莽野被厚厚的白幕包裹了。天怎么这么冷啊?我仿佛第一次遇
到了冬天。过去呼着白气踩着积雪到林子深处的情景犹在眼前,那时费力地掏开一个雪窟
窿,就为了找到一颗暗红色的冻枣。全家人都不吭一声看着窗外,像专心等候一个不祥。太
阳就要出来了,父亲开始动身。他已被告知:凡是雪天都要赶到附近的村里扫雪。可是厚厚
的积雪啊,他怎么走进那个小村?妈妈扶着他往前,两人一边铲雪一边移动,半个时辰过去
了,他们还困在离茅屋不远的那片雪地里……
我们家再也没有了暖融融红嫣嫣的炭火。那些炭就埋在屋后的土中,老爷爷咳着抠出
来,可是刚刚装到火盆中又被外祖母阻止了。我们现在宁可贴紧在一起也不愿生上火盆。
父亲这时大概正在那个小村里奋力扫雪。
他与那个小村子有什么关系?他欠下了他们什么?他也许命中注定要为一个陌生的村庄
服务。我不敢去那儿看一眼,因为我怕被他发现。有一次我冒险去了一次,发现那个小村里
的人嘻嘻笑着站在街口上看——整个的街头只有一个瘦弱不堪的父亲在奋力推开厚厚的雪,
冻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难看极了。他那时一定难受得无法言说。
小村里的人如果这时吆喝一声站出来,一齐动手扫掉街头的积雪有多好啊。可他们只是
看着心满意足。我恨他们。
冬天里人烦躁得要命,父亲的呻吟声更大了。他有时火气大极了,一脚就把桌子踢翻。
这时候全家人都不敢吭声,只悄悄交换着眼色。大青每逢这时就贴紧了老爷爷或我,一直盯
着那个人。有一次他睡在那儿,它不知为什么要走过去,我们要阻止也晚了——它轻轻地吻
了吻父亲垂下来的一只手。
父亲突然被弄痒了,忽地跳起,摸起一根棍子就打。大青躲过了第一棍,吼着跑开。老
爷爷忿忿地叫了一声:“老爷!”父亲扔了棍子,尖利的目光硬硬地扫了老爷爷一眼。老爷
爷躲进他的屋子里去了。
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挨一场暴打。他比铁还要硬的大脚踩着我的后背、胳膊,有时甚
至就踩在我的头上。我想这个人是快死了,再不也要疯了——我会忍受下来,可是我的仇恨
正因忍受而成倍增加。
小茅屋里有了我哀哀的哭声。可是有一天这声音猛地止住。从那以后大概再没人听到小
茅屋里有人这样哭泣了。
——那天我哭着,怎么也没法停止。外祖母走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她对在母亲耳朵
上说了几句,母亲就过来牵了我的手。我们一丝丝挪到门外,沿着院墙转到拐角那儿——我
和母亲都看到了,屋后正站了一个背枪的人。他正在听着什么呢。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有人认出我,而这以前是从未有过的。他们伸手指点着,说这就是
那个人的儿子,他住在一座小茅屋里……不知多少人看到了被绳子拴起的父亲,如今只要有
集会,只要是人多的地方,比如十几里之外有一个大集市,也一定有人前来押走父亲。
老爷爷和外祖母、母亲,只要到人多的地方去,也一定有人大声地议论他们。
这年冬天,老爷爷病倒了。他痊愈得很慢,后来身体衰弱得几乎不能再做什么。我记得
清楚,一天早晨老爷爷在院角的一棵桃树下奋力刨着,身旁是转来转去的大青。妈妈和外祖
母都发现了,只是一声不吭地看。父亲被什么惊醒了,也从窗上看。没有一个人去阻止他,
都觉得这事很怪。土还冻着,老爷爷刨了好长时间,又伏下身子掏。我终于忍不住,过去帮
他。他弓着的长长躯体把小小的土坑遮住了,我什么也看不见。
老爷爷掏啊掏啊,掏出了一个油布包。那包轻轻一扯就碎了,露出了一个瓦罐。大青如
释重负地抿着嘴巴。
老爷爷把瓦罐抱到自己屋里,我跟了进去。瓦罐被蜡封了口,打开,是一些花花绿绿的
钱币,其中还有少量硬币。我惊喜得叫了一声,老爷爷捂了一下我的嘴巴。
他把数了又数的钱币包上,交给外祖母说:这是当年老爷给他的,他知道日后会用得
着,只花掉了很少一点点,其余的都在这里了……外祖母愣得半天不吱一声,泪水哗哗落进
了衣襟。她说:“你多么傻,多么傻,这钱放到今天已经用不上了,朝代换了……你该一直
把它埋在桃树下啊……”
老爷爷不解地睁大了眼睛:“新锃锃的钱票嘛,咋就不能用个?”
外祖母哭过了就把钱收起来,再不说什么。
老爷爷突然说:“我要走了——回老家去了……”
谁以前听说他还有个老家?谁都把这事儿忘了,只知道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亲人。外祖
母一遍一遍挽留,他还是说走:家里男人回来了,我就该走了,落叶归根哩……
外祖母发了脾气,这样他就再不说离开的话了。
这个场景我是亲眼看到的,今天想起来还历历在目。
那以后老爷爷再未提离开的事。我当时听了心噗噗的,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这儿失去老
爷爷会是什么样。他若离开,那么大青也会跟了去,从此小茅屋的生活将变得更为可怕。我
在心里祈祷:你可永远永远不要离开这个可怜的茅屋啊。
可是一天早晨,我起来后发现全家都有些慌。老爷爷和大青都不见了!外祖母和妈妈急
得嘴唇发紫,就连父亲也急急寻找。妈妈喊起来,没有一点回应。我跑到老爷爷屋里,发现
到处都擦洗得干干净净,只有他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见了。我哭出了声音。妈妈给我揩了
揩脸。
父亲领着我们全家到荒野上去了。
我们想他一定是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领着自己的狗离开的。
从一大早找到了太阳升空,又找到了黄昏。
到处没有他的踪迹。妈妈问外祖母:老人的老家在什么方向?外祖母也摇头。我们失望
地穿过大片莽野,背向着落日的方向走去。后来父亲突然听到了一阵哀嚎声——我们也都听
到了——那是大青的声音吗?
大家迎着那声音跑去。越来越近,真的看到了大青。它也看到了我们,疯扑过来,跳跃
着哀嚎着赶在前边,领我们飞跑……
接下来我看到了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悲惨场景:一丛橡树下,老爷爷躺在了那儿,后背
还背着一捆布卷。他停止了呼吸。
我们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一个老爷爷。
这是我心中装下的最为可怕的故事了。我每想一次这个故事,心上就要增添一道深皱。
可是我怎么能够遗忘?
我在园艺场子弟小学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了。这是附近唯一的一所学校,林场和村子的
孩子都在这儿上学,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不认得我这个倒霉的伙伴。我的厄运不断降临,无缘
无故的欺辱、各种歧视,都让我无法忍受下去。我哀求妈妈:让我回家来吧,我会在自己家
里学得比他们好……妈妈不同意,父亲也不同意。
有一阵学校里还模仿外边的大人,像对待父亲那样对待我。我不止一次带着遍身创伤回
到家里,外祖母就一整夜搂着我哭……我在那样的夜晚只想一个问题:人怎样才能早早地、
比较不太吃力地死去?
也就在这期间,我的母亲险些离开了我们——她先一步尝试了我考虑过的问题,只是没
有成功。别再回想那些可怕的场景吧,我暂且把这一事件忘记吧……因为小茅屋里的不幸太
多了,太多了,我相信只要我和外祖母,甚至还有父亲——只要我们还在熬着,母亲就不会
离开我们……
大约就是在母亲出事的第二年深秋,外祖母去世了。
这又是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想想看吧,我竟然失去了老爷爷又失去了外祖母。
她是绝望悲痛而死。这之前她经历了老爷爷的死,母亲的事情,还有……她太倦了,已
经无力再等待了。许多年前,她曾经忍受了外祖父遇害后的巨大痛苦……
我今天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外祖母最后躺在床上的样子——那时她已经不会呼吸了……
她的模样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她多么瘦小。她静静地仰躺着,身上盖了一条陈旧的素花布单……
我知道有什么正在完结。这儿有什么正在走向结束——无可挽回的一种结局。是什么,
我不明白。但我知道老爷爷倒在荒原上,外祖母也离开了,这里该有什么真的要结束了。
我暗暗等待,掩饰着心中的惊慌忐忑。
我发现母亲常常一个人掩面哭泣,背着我和父亲。这是以往极少有的情况。父亲有一些
日子没有发火了,他只是拼命做活,或安静地蹲在自己的角落。
一个陌生人来到我们家,他与家里人嘀咕一会儿走了;隔了几天,那个人又出现了。
就在陌生人消失一个星期之后,母亲突然把我叫住了——我正要背上书包上学。“你不
要去了。”妈妈的脸看着窗户。我觉得心上一紧。“妈妈!”我喊了一声,僵在了那儿。
妈妈转过脸来,我一眼就发现她耳旁的头发白了大半。这真奇怪,我昨天还什么都没看
到——那是一夜间白的吗?“孩子,你过来,你听妈妈告诉你……”她这样说着,却自己走
过来,一手搂住我,一手抚摸起我的头发。
她的这个动作一下使我想起了外祖母。我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我突然明白了,自从
外祖母去世到现在,我还没有好好地哭过。这一回妈妈没有阻止我,她让我痛快地哭了一
场……“妈妈!妈妈妈妈!”
“你去南山吧,家里给你在那里找了个父亲——你从今以后就有了新父亲……再也不能
呆在茅屋,你大了,自己找条出路吧……”
我挣脱了,盯着她。
“别这样看我……”
这是真的。天哪,我瞥一眼就明白了这是真的。家里没有父亲,他或者是因为害怕,或
者是起早到附近的小村做活去了,反正家里当时只有我们母子俩。我觉得脸上的皮肤有些发
紧,就像人在寒冷的冬夜,冻得舌头都不好使了:“我想……留在……”
“去吧孩子,哪儿都比家里好……你快从子弟学校毕业了,然后就得出案,再不就是去
别的地方。好不容易才给你找了这么个好人家,他是一个人,年纪大了,会待你好,像待亲
儿子一样……今天傍黑,就有人来领你……”
“我不我不我不!”
妈妈的脸贴到了我的脸上。我不忍心再挣脱。她耳旁的白发罩在我的眼前。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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