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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3年第4期-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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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地思维。
毛旦说:“顺爸,可要请客呀。”
“当然,当然。”老顺机械地说,却担心:他们,会不会反悔?看到那几个外国人在高兴地笑,便想:说不准,他们真一本万利呢。心遂安了,又说,“家里还有鹰哩。”
“人家不急。”大头笑道,“人家住几天哩。住在我们家。”
老顺朝外国人笨拙地摆摆手,学了那电视上的人,做个“再见”的姿势,口中也不自觉地“拜拜”了一声。
见鬼了。他咕噜了一声,想,这钱一多,就把人变成“烧包”了。
果然,那几人大笑起来。大头说:“人家又不是美国人,人家在巴基斯坦。”老顺只记住了“巴基”二字,竟当成“疤鸡”了。他想,还有叫这名字的?这“疤鸡”买兔鹰,越加成“疤鸡”了。那鹰嘴,一一个疤。
转过墙角,老顺松开了攥紧的手。那钱,被手心里的汗水溻湿了。老顺四下里望望,抽出一张,对着日头看,水印倒也清晰。又照了几张,认定是真钱,才取出一个脏兮兮皱巴巴的手绢包了,放进最里面的衣袋里。
2
大头院里,黑压压尽是人。有几个远处来的,也带了鹰来,龇毛郎当的。“疤鸡”们没看上。老顺认出,那是老鹰,就是去年或前年的鹰,不是当年鹰。玩这号鹰的人,不会捉鹰,不会鹰,问熟人要一个,捉个兔子解解馋,到春上也舍不得放,又没啥好喂的,就成这样了。这鹰,可以说是废物了:捉兔子,没鹰的威风本事;放出去,也过不了冬,寒流一到,命就尽了。人家“疤鸡”花几千元,当然要当年鹰,而且要毛片无损,雄风仍在的。那几人显然不甘心,一次次问。翻译都有些不耐烦了,一脸厌恶。
老顺又带来了家里的两只鹰,一进门,“疤鸡”们眼又放出光了。老顺因此认定:“疤鸡”能挣大钱。那眼神,跟贪财鬼见到金子没啥两样哩。
“卖不?”翻译问。
“当然卖呀。”大头替老顺答了。老顺只嘿嘿两声。他不想太张扬,因为好些人眼里,已露出“见不得叫花子端鼎碗”的目光了,尤其那几个老鹰的主儿。
高些的“疤鸡”利索地解了袋子,利索地装好笼儿,利索地笼了鹰,利索地数了钱。老顺盯着那只长了黑毛的手,心里默数翻动得哗哗直响的票子。等那手伸过来,他马上接了,一张张捻,数了几遍。
这时,老顺不再有做梦的感觉了。而且,他认定,“疤鸡”们是挣大钱的。千里做官只为财。人家“疤鸡”们万里买鹰,没赚头,谁愿干?这一想,就有些后悔自己没“告”价。人家出两千,就要了两千,没多要个千儿八百的。因为买卖的规矩是:满天要价,就地还钱。你要个五千,他出个两千。两头各让几步,也有三千多。三只鹰,就多卖三千多块。乖乖,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一年庄稼两年苦,才混上个肚儿圆。三千,可不是个小数目呀。他偷眼望“疤鸡”,见他们叽哩咕噜谈得正欢,心里越加后悔。
但一看那几个老鹰主儿灰溜溜的样子,老顺又笑了。往前,不如人。往后,人不如。以前,不知给人送了多少鹰呢,谁又见个钱毛来?人心不足蛇吞象呢。再说,咋能和人家“疤鸡”比?人家是老外,“疤鸡”挣得多,那是人家的本事。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驮不成。成了成了,够了够了。抓不住鹰连个钱毛也换不来的人多着呢。他们不也得活吗?老顺笑了。
老顺把那叠已攥出水来的钱装进内衣。这次,他没掏那手绢,因为里面有两千多块钱。掏出来放这些,就把那些也暴露了。富不可外露。四下里,贼勾勾有多少眼睛呢?难保里面没有不学好的红眼贼娃子。手绢里的钱,早该放家里的。可家里也没个保险地方。寻常,老顺把钱放在毡底下,或是鞋子里,时时变。一次最多也不过放个百十块,大多时候是人等钱,不是钱等人。所以,哪儿放钱,不是个大问题。现在,天上掉下个金元宝,突然有了这么多钱,老顺倒有些发愁了。不过,身上最好。老顺内衣上有个口袋,装了,上面还有好几层衣服呢。他小偷,总不能连这衣服也一并偷了去。
但脑中却又闷了。咋又像梦了?看到胸前鼓鼓的地方,就明白是真的。一觉出脑袋闷闷地胀,又恍然如梦了。却不敢四下里望,此时,他是明星,定然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呢,心也不自在了,往边上移了几步,觉得走路也不像往常了。往常,他觉不出走路,反倒走了几十年。今日,一觉出走路,却发现胳膊不像胳膊,腿不像腿了:该甩的不甩,该迈的不迈,配合也不和谐。想来,和电视上的机器人没啥两样了,怕叫人笑掉大牙哩。
却没笑声。
老顺诧异地费劲地抬起头,却发现人们并没望他,都把视线集中到“疤鸡”们身上了。“疤鸡”们正在整理那个怪怪的旅行包。里面有各种花花绿绿的玩艺儿。还有一些塑料袋,袋里装了黄苍苍油哗哗的肉。那肉没膘分,也看不出是牛肉还是羊肉。但看那样子,定然很香。那颜色,和老顺最爱吃的羊蹄子一样。这次,老顺想,一定多买几个羊蹄子,美美吃一顿。做了几十年羊蹄子梦了,却没好好过一次瘾。有时,他也泼出命来去买他一个,可狼多肉少的,娃儿们你一块,我一块,进老顺口的,不过是几块蹄筋。这次,多买几个,吃个满肚子。这一想,老顺嘴里满是口水,差一点流了出来。他赶紧咽了。
高些的“疤鸡”取出一袋新鲜牛肉,用一把怪模怪样的刀切成条儿,揭开笼上小口。肉才进,就叫鹰吸入肚里了。老顺大惊。因为鹰的最忌讳喂鲜红的肉。这肉,喂不了几次,鹰就有了膘分。一有膘分,性子就野,一放,准飞,决不上兔子。既便要喂牛肉,也要在水中泡几天,泡去血水后,才能喂鹰。他把这些告诉给翻译。
“鹰肥了,上不兔子。”最后,老顺补充道。
那翻译才咕噜几句,“疤鸡”们就大笑起来。老顺不知他们笑啥。那翻译也笑了,笑一阵,才解释道:“他们,又不抓兔子。”
不抓兔子?那,他们作啥呢?用这么多钱,买个毛虫,看样儿又没啥样儿,就问:“不抓兔子,抓啥?”
“玩啊。”翻译轻松地说,看到老顺疑惑,又解释道:“那儿,王宫里的人,就爱玩这个。瞧,这外表,多威武。国外不是兴养宠物吗?别的国家养狗呀猫呀,巴基斯坦人爱养鹰。”
噢,老顺明白了,但又觉得没明白。他不明白这狗呀猫呀,养了它,是用的。狗看门,猫捕鼠,和驴呀牛呀一样,有啥可宠的?听说城里人爱养狗,贵的值好几万哩。糟蹋钱哩。这“疤鸡”们,莫非和城里人养狗一样,爱养鹰?管他,外国人总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管他呢,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活法。
毛旦却笑道:“这外国人,怪不拉叽的,偏要养个鹰。钱多了,多养个小妞儿也成,养啥鹰?”
院里人这才笑起来。
别看大头院里人多,挤成一团了,可大多没声没气的。村里人都这样。别看平时粗声大气,一有个外人,便哑巴了。按孟八爷的话说是“撕不上台盘”。毛旦一开头,村里人才敢叽咕了。
“这老外,怕比双福有钱。”
“双福算啥?人家老外,连凉州城也能买下。”
“不一定。外国也有穷得夹不住屁的。”
“这抓鹰,倒是个来钱的路儿。”
“就是,我也生发个网。多弄几只,见钱不拿是傻瓜。苦上一年,也不过混个肚儿圆。抓一只,一疙瘩票老爷到手了。”
这一叽咕,倒把老顺叽咕醒了:就是,趁“疤鸡”们还在,再下网,说不准还能网个鹰呢;就回家,取下网,仔细看看,把几个破处重绾了,取过架子,扯了网,提个鸡儿,往大沙河走去。
路上人很多。那些女人们一见老顺,就扯长了嗓门喊:“哟,顺爸,发财啦。”
“成财神爷的卵子儿了。”
“瞧,眼睛都笑成鸽粪圈儿了。”
“睡不着觉了吧?顺爸。”
“可小心哩。钱多了,就生事,别见个一掐出水的嫩葫芦,就想啃。”
老顺慢悠悠说:“发啥?人都穷得沟子里拉二胡,夹不住屁哩。”
“哟,肥猪也哼哼,瘦猪也哼哼。”
“就是。你叫啥穷?钱在你兜里揣着哩,我们又抢不了来。”
这女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叫老顺暗自吃惊。她咋知道我怀里揣了钱呢?可别叫人抢了去。四下里望望,却也没见跟梢的,何况,头顶上有明晃晃的日头爷,心自然安了,就说:“啥呀,窟窿早开大了。那点儿钱,能干个啥呀?补都补不住。憨头住院的债还没还清呢。”一提死去的憨头,女人们的话不那么野了。老顺快行几步。
深秋的大沙河显得很空旷。树叶儿早给虫吃了,枝条相互交织,刺向空中,在风中摇出寂寥来。草已叫秋掠白了,跟土呀沙呀融为一体了。“河”字也徒有虚名,连个水珠也见不到。倒是沙洼刺目,叫人这儿一挖,那儿一舀,一片狼籍。平日,这时的河中,应是寥落气象。今天则热闹多了,添了好些人,添了好些网。老顺一看,不禁失笑了。那些人,显然是听说“疤鸡”们高价收鹰,来凑热闹碰运气的。但那架势,分明又都是外行:北柱是几张陈年破网,线绳儿都泛黄了,早焐得不结实了,鹰一挣,怕要变成灰了;毛旦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鱼网,扯来十分硕长,捞鱼儿或能碰条瞎鱼,捉鹰,是地道的“屁打狐子”;花球的,倒是地道的网,是老顺那年绾给孟八爷的,但网的插法不对,网有三面,应插成三角形,还应该注意角度。这角度,是能叫鹰飞下吃鸡而又不能顺利飞走的角度。这是个学问,要熟悉鹰的习性,考虑它如何俯冲,吃了诱饵后咋飞走,都必须有精密的算计,要精巧地设计角度,叫那鹰,无论咋飞,双翅都会叫网“粘”住。“粘”住后,鹰要奋力挣扎。这时,要看网了,网好,鹰越挣,粘得越硬。那丝丝络络纵横交织的绳儿,每一道,都成捆鹰的绳索了——而河里插的网们,无一个合格,难怪老顺发笑了。
更可笑的是,这群人插了网,拴了当诱饵的鸡后,都不愿离去,怕落网的鹰叫别人偷去。老顺的牙都要笑掉了:那鹰,一见人,就远远地飞了,能一头扎到人伙里吃你的鸡?
见老顺来,人们都围了来。北柱说:“顺爸,天下的饭不能叫你一人吃尽,给我们也留一口。你可不能吃独食。虽说劁猫儿的不骟猪,可那票老爷,谁看了心里不晃势?”
老顺笑道:“好,好。祁连山里的鹰多着哩。瞧,黑压压旋着哩,可就是不进你的网。有啥法子?”
花球说:“瞎猫也碰个死老鼠哩。不信捉不下鹰。”
“捉去,捉去。”老顺笑道,“瞎子的嘴里,也掉个油馓环环儿哩。瞎驴也碰个草垛哩。”
老顺把网扔到地上。他已改变主意了:这网,他不下了。一来,这阵候,根本捉不了鹰。鹰虽在天空盘旋,但只有在河里无人时,才敢一头扎下去吃鸡;二来,他多了个心眼,怕这群混世虫也照猫画虎,学会插网捉鹰的法儿。寻常,他们也常见,但那是无心的。现在,谁都留意了,他就得留一手了。
北柱笑道:“早知这些老外来收鹰,拜顺爸为师,弄它个百十只。这次,嘿,财发大了。”
老顺笑道:“那财,你以为是空来的呀?天下可车往家里拉票子的人多着呢,你咋拉不来个钱毛?为啥?命穷啊。你以为钱是你挣的啊?屁。命穷了,你挣断膀筋,也见不上个钱毛。命富了,你走路也能叫金疙瘩绊倒。那是你自个儿修的。你修了,财神爷才能给。”
“哟,顺爸。”北柱怪声怪气道,“听你的话,好像你是十世修行的金禅子呀?几十年了,谁又见你修桥铺路来?不知你积了啥德,这次修下个金疙瘩来?”
“谁说没?”老顺哈哈笑道,“要不是老子放鹰,野兔都成精了,比老鼠还多。一夜间,就把庄稼糟蹋个精光,你嘴里不饿出干屎臭才怪呢?”
北柱长哟一声,“顺爷,听你的口气,你倒成菩萨了。啥时给你修个庙,上个香火呀?”
“啥时也成。”老顺欢欢地应。
北柱说:“羞先人去吧。知道不?那老外,弄了鹰,想干啥?
“不是说养吗?像城里人养狗一样。”
“屁。人家贩毒。昨夜,那翻译喝醉了酒,说:‘这点钱算啥?只要带到一包白面,百只的本钱也够了。你们放心抓去,有多少,要多少。’”
老顺的头一下子大了。
3
老顺闷闷不乐,回到家,颠了脸,沉默许久,忽然发问:“那白面,咋回事?”他没望人,也没称谓,但猛子知道是问他,就问:“啥白面?”
“叫海啥因的,毒品。”
“海洛因?”
“对,就这个。听说吸了,了不得。究竟是啥个样儿?你详细说说。”
猛子很诧异:爹为啥问这个?但他还是根据自己听到的,或是杂志上看到的,一一说了。
最叫猛子忘不了的,是几幅宣传画。一个女演员特别年轻,特别漂亮,吸了毒,受不了毒瘾,切腕自杀了。一想那脸蛋,猛子心里就哗哗。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跟她比了,也是母鸡比凤凰。那女演员笑着,很灿烂地笑着。把那灿烂,也传给看的人了。可惜死了。旁边,是她死后的照片,死在街头,很惨。当时,猛子想:“你与其自杀,不如给我当女人算了。当个临时的贼女人也行。哪怕,叫我亲一下也行。”可死了,猛子很是可惜了几天。还有一个女人,吸毒后,生下个怪相娃儿,无鼻头,脸上只有两个洞。还有许多图片。猛子一一说了。
老顺不望猛子,只啪啪地抽烟。猛子喧完许久,才听爹很苍老地说道:“你去睡吧。”猛子就出去了。
老顺却不睡,烙饼似的,在炕上翻过来掉过去。不时的,长叹一口气。老伴很诧异,问了几次,老顺不答。
老伴笑道:“叫花子留不住隔夜食。有了几个,烧唤得睡不着了?”老顺不答,长出一口气。
老伴笑道:“爹喧过个故事:有个财主,整个吊个脸,发愁。给他推磨的长工,却整天唱歌,神仙一样快乐。财主女人说:‘怪,他咋那样高兴?’财主说:‘穷欢乐,穷欢乐,穷了才欢乐。有了钱,就不欢乐了。’女人不信。财主就在磨坊里扔了个元宝。果然,长工不唱歌了。为啥?他老想,咋把元宝带出去?咋花掉?咋不叫人发现?整天拧个眉头。财主对女人说:‘瞧,一有钱,就这样。’就要回了元宝。这下,长工又欢乐了,整天唱歌。我看,你就是那个长工。”
这下,老顺发话了:“那,就扔了那元宝。”
老伴以为他说笑,道:“舍得,就扔吧。”
老顺一骨碌起身,说:“知道不?那些‘疤鸡’们,买个鹰,做啥?贩白面……就是那海啥……洛因的。还说是王宫里的人喜欢呢,骗人。听说,海关上的人查的紧,毒品过不了境。后来,把鸽子驯好,带白面,可老叫猛禽吃了,损失大,才用鹰的。鹰当然好,驯好了,力气大,带得多,又不怕叫别的猛禽吃掉,比啥都安全。”
“贩啥贩啥的,与你何干?”
“咋没干?我捉了鹰,卖给人贩毒,不成帮凶了?”
“你又没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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