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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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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想着生了白痴巴布的奎克莱依老妈妈,看来已经是不近情理了。
“是的,”她心平气静地说。
只要能让她得到慰藉,他说什么都乐意。
他说:“我们得再接一间屋子,或者再盖一幢房子。三个人在这间小棚屋里转来转去可是太挤了。”
想象之中,那男孩儿——因为小宝宝会是个男孩儿的——正站在新房子的地板中间,手里拿着些小玩意儿叫人看:一个带斑点的喜鹊蛋,一块里面有个小泡泡的玻璃,或者一根当马骑的木棍。斯坦·帕克这种充满了自信心的梦幻,甚至把屋里家具的样式都想得一清二楚。而这一切,他的妻子以前从来不曾想到过。因此,她很为自己缺乏信心而羞愧。
“家里有娃娃一定很美,”她静静地说。她端上一盘葡萄干布了。那布了由于奎克莱依姐弟俩的缘故,做得很不成功。
“给你劈柴或者洗碟子,是吗?”
自从听到妻子告诉他这个新闻,他第一次笑了起来。不过不是那种张大嘴巴的开怀大笑。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或者似乎没有注意到。如果斯坦·帕克的梦幻不似先前那样明晰,那是因为幻梦中有那么多与他有关的事物,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妻子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一个充满神秘色彩的疑团。想起这些,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眼下,这位坐在那盏明灭不定的小油灯下面,自己也在灵魂限定的范围之内闪闪发光同时渐渐变得暗淡起来的男人,和那位使这个孩子得以孕育,又嚼着那盘没有烘透的市丁,做着平常所做的事情,并且给妻子以忠告和慰藉的丈夫相比,也许更了不起,但也许更不符合要求。
但是他的妻子心满意足了。
她常出去遛跶。有一次她到了奎克莱依家。小伙子们正在盖的那所房子差不多完工了。多尔带她到屋后看一块山坡地。她说,他们要把那块地开出来,种上桔子树。这样一来,她就有家禽和桔子了。
“来到这个地方我很高兴,”多尔·奎克莱依说。“先前我并不想来。可是现在这儿变成我们的家啦。人在一个地方怎样扎下根来是挺有意思的。你会慢慢喜欢起周围的人们。”
她站在这块地上,两条胳膊交叉着,笨拙地放在心窝上,与一棵树倒很相似。那树的树皮似乎被什么东西经过的时候擦得粗糙了。
巴布·奎克莱依把他捉的蝌蚪拿给艾米·帕克看。这回没倒她的胃口。
这个季节,许多色彩艳丽的小鹦鹉来到这一带的山峦。它们在枝头栖息、林中戏嬉,在树桩间呆呆地走来走去,刺耳的叫声打破丛林中的寂静。这是一个繁忙的季节。在许多个傍晚,生活简单而又慷慨地给予着。金合欢树开满鲜花。太阳照耀着汩汩流出的树脂。现在它们那黑色的树干不再显得那样孤寂凄凉。艾米·帕克在金合欢树簇簇花团下走着,掰下一块块半透明的树脂。她瞧着树脂好看,便指望它能有什么好味道。其实那树脂实在算不了什么好玩意儿,既不甜也不特别苦,淡而无味。
但这毕竟是一个繁忙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季节。这个季节几乎容纳得下任何一样奔涌而出的物体。黄昏,她总是手提奶桶,去给等待着她的母牛挤奶。他们很快就开始盖新房子了。他们夜以继日地干,至少要在艾米·帕克生产之前,盖好一间屋子。傍晚,鎯头声以及丈夫和来帮忙的奎克莱依家两兄弟的说话声清晰可闻。于是,妇人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建造之中。这使得她默不作声,一种举足轻重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些天的黄昏,风儿停息之后是那样地宁静。而唰唰的挤奶声使这寂静更加幽深。金合欢树一整天都在喧闹,骚动,此刻屹立在那里,屏声敛息,充满了悔恨。夕照中,它们那花的流云给愈来愈浓的暮色镀上一层金。那株乳树,死树干被母牛的脖子蹭得溜光,就像骨头雕出的树木一样惨白。
这头母牛,他们的朱莉妞,有一个乳房患乳腺炎。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没花多少钱就买了它。现在它的肚里又怀了牛犊。它那快要分娩的大肚子因为那只还没出生的牛犊,费力地颤动着。它咀嚼着、叹息着。很快他们就要给它挤奶了,但它还是继续咀嚼着、叹息着,站在那株乳树旁边张望着,期待着引起人们的注意,好开始这挤奶的“仪式”。
它是头老奶牛。
“趁着还能卖点儿价钱,最好把它卖了吧,”斯坦·帕克说。
“不,”艾米说。“它是我的奶牛,它是头好奶牛。”
斯坦·帕克没有跟她争论。因为他觉得没有多大的必要。那时候,这桩事还无关紧要。
于是,他的妻子越发喜欢这头奶牛了。特别是现在,她也怀了孩子。她把额头贴在母牛柔软的肚子上。牛的两胁不停地颤动着,散发出一股温馨的牛奶气味。这些天的傍晚,连空气都因为母牛呼吸的气味而变得柔和起来。就好像是那略呈蓝色的舌头造成这种变化的。那头老母牛十分聪颖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它的两只耳朵向后抽动着,好像很快活。一双棕黄色的眼睛似乎在向内心深处张望,花岗岩色的鼻子因为潮湿,上面生着些小斑点。
艾米·帕克与黄奶牛之间那种平和的关系甚至比这静悄俏的黄昏还要安溢。她们那软绵绵的、越来越粗的身子倒很谐调。我要生个小姑娘,艾米·帕克说。这种奢望引得她对着那头奶牛默默允诺的肚子微笑起来。想象之中,那孩子坐在一根光滑的树干上面,就像一个上了釉彩的瓷娃娃,白里透着粉红。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早晨,用蘸了水的刷子梳得十分光滑,四周卷成一个个小铃铛似的发卷,像日渐衰退的金合欢树一样黄。是的,艾米·帕克说,我愿意要个姑娘。但她又想起,这可不是丈夫的愿望。她低下头,望着桶里的牛奶。
等到老母牛停了奶,开始产前休息,妇人有点手足无措了。她常在寂静的傍晚,从小棚屋走到他们那所新房子的框架跟前,再沿着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的四周散步。她穿着一件自个儿织的旧外套,外套左胳膊肘上补了块补丁。她搓着一双手,那手因为不大活动,突然变得干干巴巴,像纸一样,骨头也显得十分脆弱。没多久,她的身子变得笨重,肚子也挺了出来。从那株枝叶蔓延的玫瑰旁边走过的时候,枝干上的刺儿常挂住她那件粗糙的蓝外套。一粒早生的花苞无力地挂在枝头,呈现出洁自的颜色。
“你脸色苍白,”他说道。他沿着那条小路温情脉脉地去迎接她。一双沉重的靴子在她那双比较秀气的女鞋的鞋失前面猝然停下。
他握住她一双冰冷的手。他身上那股锯末的味道和他那双一直和木料打交道的手,使她得到慰藉。
“啊,”她望着他那双眼睛,笑了起来。“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当然,你确实觉得和先前不一样了。我觉得挺好的,和原先一个样儿。不过没能去瞧瞧那头奶牛,可是有点滑稽。它站在那儿,盼望我呢,斯坦。”
她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希望他能给她一点帮助,但与此同时,心里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觉得,甚至她那双手也常常是可望而不可即。甚至占有的秘密也是一件无法分享的、不可思议的事情。现在,当他们站在这条小路上,就要发现那半遮半掩的彼岸的奥秘的时候,这孩子似乎又不是他们的了。有些事情他将无法对这个陌生的孩子诉说,他为此已经深感困窘。
“用不着为那头老奶牛担心,”他十分亲切地说。
她转身,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去,觉得不管怎么说,眼下在内心深处,她是太瘦弱、太枯燥了,无法接纳他的这一片厚意。
她真想说,我有个好丈夫。她没有意识到她跟他有什么特别不相匹配的地方。至于自己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他,还有待于发现。
“你说的对,没什么可着急的,”她说。“就是那头牛老了。”
她慢慢地朝前走着,非常注意自己的身子。那件十分醒目的蓝羊毛外套在傍晚花园斑斓的色彩以及地衣的颜色之中闪闪烁烁,仿佛预兆着什么。裙据在她缓步穿行的时候,搅起一股过分浓郁的迷迭香和麝香草的香气。她走开之后,那香气依然飘荡着,久久不肯散去。
有时候,艾米·帕克坐在床沿上,对那个就要生下的孩子的爱以及因此而生出的欢乐,会莫名其妙地变成一种悲凉的、怅然若失的感觉。
要能快点儿完事就好了,她心里想。我几乎对什么都一窍不通。我对我身体的感觉、对几乎任何事情的含义都一无所知。我不能真正依赖于上帝。然后想起和她一起生活在这间屋子里的那个男人,心里不禁为之一惊。他的力量无法代替她的无知和软弱。他的情欲是吓人的。她坐在那儿,倾听树叶在木板墙上摇动的、蜘蛛结网般细微的声音。
“艾米,”斯坦·帕克终于说,“你那头老母牛生了个很漂亮的小牛犊。”
就好像这至少是一件他可以对一个小孩儿讲一讲的事情了。
“啊,”她热切地说,“是什么颜色?”
这当然是件一直影响她心绪安宁的事情。现在一切都会好起来。她立刻站起来,想赶快去看那头母牛。
他说;“是头黑白花牛,挺壮实的。”
果真有一头花斑牛犊蜷缩在一堆羊齿草里。牛奶妈站在那儿,鼻子向前撅着,看起来仍然显出一副惊讶的神色。尽管这已经是它下的第七个牛犊了。妇人开始轻轻地吆喝,表示她的爱抚。她想摸一摸这个上苍的奖赏。小牛犊爬起来,四条腿支撑着,肚子上吊着脐带。它站在那一堆卷曲的羊齿草里,闪着幽光,摇摇晃晃,舌头舔着嘴唇。
“啦啦——啦啦——”妇人哈喝着。“小东西真可爱,斯坦。哦,你这个小宝贝儿!”
母牛喷着鼻息,摇晃着脑袋,但神情呆滞,就好像它乐于忍受别人接替它的责任。它的肚子瘪的,身上粘着血迹。
“可怜的朱利娅,”艾米·帕克说。“我们就叫它朱厄尔①吧。好吗?斯坦。朱厄尔!朱利娅下的牛犊。”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她大笑着。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又是站在尤罗加洼地里那个少女了,张开瘦削的双臂,面对奇迹般的生活。
整整一个上午,她都跑来跑去,东瞧瞧,西摸摸,跟那个刚下的小牛犊呆在一起。她一直絮絮叨叨,想着法儿表示她的疼爱,抒发她的宽慰,直到这种宽慰充满她的内心。她全然不顾屹立在周围的树木,不顾跟那个笨头笨脑的小牛犊呆在一起的母牛。是小牛犊使她如释重负,她仿佛变成了一缕轻烟。她自己就是这个淡蓝色的早晨。在这个早晨,发生了这一切。
这天晚些时候,当事情都安顿下来,她又被生活的旋涡所席卷。丈夫突然跑回来,取铁壶里的热水。
“怎么回事?”她问道。
他说母牛出毛病了。
“可它刚才还好好的,”为了保持自己平静的心境,她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说。
“刚才是好好的,”他一边往一只旧铁盆里倒水,一边绷着脸说。“可是现在它倒下了。它出毛病了,看起来像是得了产乳热。”
那头母牛果真躺在一堆羊齿草里,不过它很安静,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儿,线条柔和的双肩在羊齿草里高高耸起,活像一尊塑像。
“你怎么知道它病了?”妇人问道。
“它眼睛特亮,”他说。“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也不起来。瞧,”他边说边踢牛屁股,还去揪它的尾巴,就好像拿它出气一样。那条牛还是不起来。
“牛犊呢?”她问道。
“我们总得先把母牛治好嘛!简直一团糟,”他说。“早把它卖了就好了。这就是养老牛的下场。”
“那就责怪我吧,”妇人说。
“我倒不是责怪你,”他边说边绞着一块浸过开水的布条。
“你这不是责怪是干啥?”她因为呆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难过,便忿忿地说。
她瞅着他把那块热气腾腾的布条捂在母牛的乳房上。母牛动了动,喘着气,呻吟着。
妇人望着那男人,并没有感觉到他在生她的气。他正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手里做着的事情。他的思想早已从她的身上集中到手头正做的事情上了。连那双手似乎也已经忘却,尽管抚摸过她。她站在那儿,插不上手,心里充满了孤寂之感。在一阵揪心的眩晕之中,她开始为自己的孩子着急了。
“我们总得喂喂这头牛犊吧,斯坦,”她不由自主地说。“我想去欧达乌德家一趟。她跟我说过,他们有几头奶牛。所以,他们总该有牛奶。”
“好吧,”他说。此刻,他的整个身心都从一双手倾注到那头病牛的身上,别的事情都已经成了次要的。
她把目光从他那双手上移开。对于这双手她不享有什么权利。她一心想着刚刚想起的这个念头,出去套马了。
她坐在那匹马铃丁当的小马后头,驱车去欧达乌德家的路上,那种自艾自怜的情绪已经消失殆尽。她嘴里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冷风吹着面颊,脸上的肌肉觉得一阵阵发紧。她满怀信心地赶着马车。树木在她的面前向两旁闪开,就好像并没有那条林中小路,她正披荆斩棘,开拓前进。没多久,正如那位女邻居先前跟她讲的那样,眼前出现了那匹死马的遗骨。矮树丛中有一片模糊不清的东西,那一定是一所房子了。就这样,艾米·帕克来到了欧达乌德家。
“啊,这是帕克太太吧,”女邻居说。她正独自站在台阶上,俯瞰四周的一切,但又什么也没有看见。就好像她有什么事情应该去做,但又不能忍受这个想法。
欧达乌德家的这所房子似乎是在一系列的冲动之下完成的。在原先那间屋子的基础之上,又盖起了新的房子,显示出生活需要的复杂性,那是些用木板、铁皮以及树皮搭起来的类似棚屋的玩意儿。除了都是那种树皮般的铁锈色之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和谐的、协调的。不过,在苍茫的森林之中,巍峨的树木之下,这色彩倒与四周的景色十分相配。房屋周围,泥地上,一群母鸡整理着它们的羽毛。那头红毛母猪好奇地跑过来,似乎要对来人作一番探究。它的奶头晃来晃去,拍打着两胁。那窝小猪患儿在一堆白菜帮子上吱哇乱叫。几头母牛站在一片稀泥里凝视着什么。那片稀泥正在变成草地。四周有一股鸭子的气味。
“我说这是帕克太太来了吧!”女邻居说。她走过来,或者说是她正在上面站着的那个台阶把她弹到了院子里。
“是啊,”艾米·帕克说。
一路上伴随她的风儿消失了。孤零零地站在这个院子里,她又变得可怜巴巴了。
“我是来求您帮忙的,”她说。“我们碰到为难事儿了,欧达乌德太太。”
“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亲爱的?”这个又矮又胖的女人问道。她已经表现出一副慷慨大方的样子。
现在这个场合,她不像过节似地收拾得整整齐齐,虽然衣服有几处倒也确实用别针别了起来。她的两个乳房一颤一颤,依旧是那样热情。光溜溜的面颊红云涌动。
“今天早晨,我们家的母牛下了个小牛犊,”艾米·帕克说。
“你真走运了!哦,那些可爱的小牛犊!”
“可是那头母牛因为得产乳热病倒了。那是头老牛,”她说。
女邻居咂了咂嘴。
“这些老母牛真他妈的够呛。这些可怜的东西。它们都是一个样儿。”
“可是我们得养活这个牛犊,欧达乌德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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