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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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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她动了动,朝丈夫靠得更紧些。
哦,你已经捱过了那个年代,你已经不需要这一切了。你现在到了什么都不需要的时候。她想。或者,惊慌之中,那个时刻像一缕光、一股声浪从灯光明亮的舞台照射过来,笼罩了她。你什么都需要,可又不知道到底需要什么。我要斯坦,我要雷,王后说。我说不准我有些什么,也说不准我是否知道我有些什么。
当王后和那几个影子似地跟随着她的人看不下去那个表演死板的小片断,逃进黑暗之中,舞台上一片喧哗。看起来她是吓跑的。
老太太坐在顶层楼座上怏怏不乐。她想重新得到她的小男孩。她正坐在那张大铁床上,在跟年轻的丈夫摩肩比膝。
戏——《哈姆雷特》这出戏还在继续演下去,包括其中的疯狂以及所有别的内容。
菲利娅不那么动人,她缺少个性。不像巴布有一次那样让我害怕。因为现在我已经习惯于这些事情了。当然,仍在学习。到时候,也许我也会捉摸透斯坦的。可是这股疯狂劲让人受不了。这出戏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疯子们就像受过教育的人一样,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
然而,你还是不得不面对一切——死亡和葬礼,倒是普普通通,合情合理。他们在埋葬她,泥土纷纷落下。
末日即将来临的沉重的声音在整个剧场回荡,人们都忘记肌肉的痉挛、衣服上的皱折,以及行行诗句所无法忍受的压力。已经接近全剧的尾声了。所有的人都手执匕首,对准他们的心脏,或者他们胸口的紫罗兰。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反正都是这副模样。
那些动作敏捷自如的男演员们很快便用真刀真剑,或者唇枪舌剑互相劈砍起来。哈姆雷特本人——到目前为止,他扮演第二个鬼魂,即记忆的那个鬼魂——欣然赴死。这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现实。其他东西与之相比,都是过去,或者未来,是故事,或者展望。有一阵子,演员们都陷入沉默,难于启齿,说出尊重别人的话来。只是气喘吁吁,或者刀剑相击丁当作响。哈姆雷特出现在人们眼前,一盏灯闪闪发光,照耀着他那湿乎乎的衬衫。
许多在黑暗中观看的人们也都在冒汗。因为《哈姆雷特》的结尾太复杂了,很难理解,除非自己经历过。当被杀死的人堆积在一起,斯坦·帕克——坐在楼上的这位老人相当冷漠,没有表情。整整一晚上,他在满舞台洒下的连珠妙语之上游逛,与演员们息息相通,并且经历了相似的梦幻。现在,在这出戏结尾的时候,他却退避三舍了。他在那儿坐着,“缕灰色的光——和早晨卧室里看到的光十分相似——不知是出于偶然还是有意,照耀着舞台。这是那种让人们感觉到自己要死的光。
这么说,我要死了,他想。但是看起来还不大可能。
“死尸”们从地上爬起来,鞠着躬,好像他们自己应该对这种变化负责。红色大幕徐徐落下,斯坦·帕克还在那儿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你的外套在哪儿,亲爱的?没丢吧?”妻子问。她觉得应该强迫自己为现实生活做点事。
“我想,在座位下面。我把它放那儿了,”老头说。
“啊!”她说,“全是尘土。瞧,还弄得这么皱。这是你的好外套!”
这么说,我是要死了,他想。可是因为这个主题太大了,难以把握,他便像个下了台的演员站起身来,问道:“你喜欢这出戏吗?”
“我想好好喝杯茶,可是我们别指望能喝上,”艾米·帕克说。“你的外套全弄脏了!”
她总是刷呀、拍呀,好像要恢复什么似的。不过他也总是由着她。
他们沿着那道楼梯下来。她很高兴他没再向她提问题。因为她看到、听到的有些东西让她心神不安。关于那位王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呀!哦,就好象她自己暴露无遗。还有些东西她也不明白,而只是通过回忆起来的一大堆话,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这场戏看完了。这以后不久,他们就回家了。
他们的回归是一种对习惯的回归,以至于斯坦·帕克很快便能抛开对死亡的预感。他并不是故意要这样做,而是这桩事情自然而然就从他心里消失了。习惯代替了思想,或者从中抽走了它的刺人之处。他脸上挂着微笑,四处走动,腿更勤了,去干那些似乎是必须去干的事情,或者是为了去干,而使得这些事情非干不可。他脸上的微笑尽管是一种不经意的微笑,可是谁看了都觉得那是一种心满意足、和颜悦色的标志。他得了个“是位好脾气的老头”的好名声。可不是,哪里会有这样的邻居,竟然可以透过表面现象去探究到灵魂深处的情况呢?
老头心里显然非常宁静。他干起了织网的活计,为了帮助他买的那对雪貂“狩猎”还专门织了几张网。很快,他就在这周围走动起来,到房后那条溪谷,也到还没有盖上房子的乡野。把雪貂装在一个小盒子里,背在背上,还挎着一支非常重的老式猎枪,身后跟着一条落满尘土的黑狗,狗耳朵上有一片疮。
有天傍晚,因为发生了一桩事情,而使斯坦·帕克一直难以忘怀。那是一个静静的、冬天的傍晚。风停了,但还有丝丝缕缕的冷空气沿着小溪干涸了的河道流动,几乎像水一样能摸得着。老头和他那条老狗在似乎是由铅和铜两种金属构成的天空下面走着,听得见小树枝在脚下断裂的声音,连一声咳嗽都那么刺耳。这情景很容易让人相信,世界上只剩下了你自己。矮树丛僵硬的、针一样的叶子渗不出善良的树液。不过此刻谁也不企求善良。岩石和寂静,光它们自己就足够了。
老头固执地走着,脚步不稳,突然滑了一下。他像一个破旧的稻草人,伸着两只木头做的胳膊,一支枪挂在一条胳膊上来回晃动。那个装雪貂的、上面钻了透气孔的古怪盒子在他的背上碰撞着,弹跳着。就在天空仿佛倾斜了的一瞬间,他扣动了枪上的扳机。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但是在他心里却慢得让人难受。那颗“卷星”还在慢慢地从他身边滑过,灼热而又冰冷,实实在在而又令人恐惧。倒在地上之后,他才意识到差点儿把自己打死。那条黑狗绕着他嗅来唤去,发出打喷嚏的声音。
然后,老头爬起来继续向前走着,把枪机上面的保险关死了。他当然很壮,而且一直干重活儿,摔一跤是经得住的。可是现在再走起路来,他有点战战兢兢了,虽然腰板还直。他的一双眼睛发痛,眼边儿红红的,就像人们常见到的一些老狗的眼睛的样子。
那条在主人前头一瘸一拐地跑着的老黑狗开始对着一个洞穴吠叫起来。
“好呀!咱们来瞧瞧,”老头叹了一口气,表示赞同。
他绕着那个洞转了起来,朝地上瞅着,显然是找这个洞穴别的出口,如果找着了,就可以在那儿下网。可是他太没有目标了。过了一会儿,老头在一丘蚁家上坐了下来。他只是坐着,黑狗摇着尾巴吠叫,两只悬在空中的雪貂在它们已经习惯了的那个盒子的黑暗中转来转去,发出嘎拉嘎拉的响声。
我马上就起来,老头想。
可是他仍然坐在那里。蚂蚁钻出来,在地上爬着。
“啊,上帝!啊,上帝!”斯坦·帕克说。
他好像悬在半空中。
然后,好多年来一直空空洞洞的、惬意的生活,又开始变得充实起来。让空虚占上风,显然不合情理。这种空虚迟早要塞满的。彗管是用水,还是用孩子,用尘土,还是用某种精神。因此,老头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他口干舌燥,而那天夜里,他记得在那条大街上,这张嘴吐掉了他的生命。想起这些,他便觉得不堪回首。
他搞不清楚,这个世界对他有何打算,又替他做了怎样的安排。对此,他一无所知。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的这个疑问。
过了一会儿,老头唤那条狗。它还卧在洞穴前面,灰鼻子唤来嗅去,摇晃着生疮的耳朵。然后,他们俩一起走了。老头小心翼翼地走着,因为自己还继续存在于傍晚的天空下面而感到一种安慰。
这天傍晚,他回家之后,看见女儿已经来了。她正站在厨房里,好奇地看妈妈从一个热汤滚滚的深底平锅里戳一块牛肉,就好像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妙的事情。塞尔玛·福斯迪克每次来看望父母都会被一种富于幽默感的让人惊讶的事情所触动。这种感觉是伴随她自己的飞黄腾达而产生的,代替了先前她因父母而生的羞愧。她经常回来,尽管几乎总是下午早早地就来了。这样,她可以在梳洗打扮、吃晚饭之前,赶回家休息休息。她爱洗澡,洗澡之后几乎什么都能忍受。戴上戒指就越发显得完美无缺了。不过,这一回,福斯迪克太太却要赏光跟父母度个周末,这可是异乎寻常的事情。是出于对父母的感激,还是另有所求,尚不清楚。反正她随身带来了防止可能出现的任何不舒服的东西:一条火腿、一瓶浴盐、一只装在粉红色枕套里的精致的羽绒小枕头。这只枕头是用来对付她的失眠症的,可以放在家里那种质地粗糙的枕头上面。
同时,她对这两位滑稽可笑的老人比平常更大惊小怪,情绪也更好。他们确实相当可爱,也相当古怪。
父亲走进厨房,她向他迎过去,把脸伸到他面前,等他吻过之后,说道:“哦,爸爸,你的皮肤凉得太妙了。你上哪儿去了?”
“到溪谷里瞎转了一会儿,”斯坦·帕克说。
女儿却不听他的回答,她知道不会有太大的意思。她只是想,她多么愿意、甚至喜欢和父亲接吻——既然他是一位浑身冰凉的老人。
“他有两只该死的雪貂,”母亲说。
她一提起这两只雪貂就生气。
我不跟她们说我刚才差点儿走火打死自己,斯坦·帕克心里想。
这件事情的个人色彩太浓了,无法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这事已经成为他的不为人知的生活的一部分了。于是,他坐得远远的,径自切向去了,心不在焉地听他的妻子给他们的女儿讲别人生活中的故事。
“我还一直没跟你讲,塞尔玛,”艾米·帕克说。“雷离开埃尔西了。是前些时候的事。或者你已经知道了?”
“我怎么能知道?”塞尔玛说,垂下眼睛。
这块牛肉真让人讨厌。
“唉,不管怎么说,他离开她了。”母亲说。“他似乎是和别的什么女人在达林霍士特同居了一段时间,也根本不是什么正经的女人。”
“这不正经的女人最后总得倒霉。”
她怀着一种好奇心看那块肉的纹理,和一条灰色的软骨。
“话是这么说,”母亲说,“只是可怜了埃尔西。”
“哦,可不是。可怜的埃尔西,”福斯迪克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过,应该说,可怜的埃尔西是得救了。”
“塞尔玛,你对人也太不宽容了。”艾米·帕克说。
她有点忘乎所以了。
“我是不宽容,”塞尔玛说。“这是我的大罪。我一直祈祷,从这罪恶中逃脱。可是总也没有成功。”
她确实祈祷过,而且还能像现在这样,眼睛湿润润的。能够洞悉自己是最令人悲哀,也最难达到的境界。她是通过亲身经历和认真学习才达到这一点的,与此同时,她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法语,穿上了裘皮大衣。
“可是,不能全怪雷,”母亲说。
“也不能全怪任何人。要是能这样,事情就简单了。把他们除掉就算了。”
“这我不懂,”艾米·帕克说。“该怪我。”
“哦,妈妈,”塞尔玛说。
她真希望自己没回来。
“可是我爱他,”母亲说。
塞尔玛·福斯迪克退缩了。从爱的要求退缩回去。她常把“肉欲”当作“爱情”,因此出于习惯,她情愿只在“爱慕”的温水里躺一躺。那些面庞红润、性格暴躁、肥肥胖胖的男人——她的哥哥雷是其中之一,从各个角落窥视着她。
“真遗憾,”她说,“杜瑞尔盖再没有第一个卖肉的。竞争会改变一切。”
“这块肉也还可以嘛,”父亲说。
因为是他该说话的时候了。
他一直在想他的孙子,并且因此而得到一点慰藉,同时生出一种负疚之感。
“这是你能找到的差不多最好的肉了,”他一边敲着那块肉,一边怀着一种敌意说。
“对待肉和对待别的东西一样,在于你取什么样的标准。按照标准决定取舍,”塞尔玛快活地说。
“他连工作也扔了,”老太太说,“天晓得在干啥呢!他现在听那个婆娘指挥。年轻时,她似乎一直跟男人们厮混。她年纪也不轻了,还不干好事。”
“妈!我真不想听了!”福斯迪克太太说,捂住了两只耳朵。
可是她捂不住一双眼睛。
“不给我们上点儿布了吗?孩子他妈,”斯坦·帕克问。
艾米·帕克拿来一块葡萄干布丁。她自己喜欢这玩意儿。塞尔玛默默地吃着。
傍晚,当亲切的气氛又重新笼罩这间小屋,肚子已经咕咕作响,一股烟草的气味四处飘荡,斯坦·帕克说:“我想明天早晨去做礼拜。”
“好嘛!”妻子回答道。“塞尔玛也去。我在家给你们做饭,等你们回来时,吃着可口、热乎。”
“我想去做的是早礼拜,是圣餐礼,”老头说。
“哦,是这样,”艾米·帕克说。“你已经好久没去了。我不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从来不喜欢圣餐礼。又没有唱圣歌的。”
“不爱去就用不着去嘛,”老头说。“愿意去也只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
“我跟你一起去,亲爱的爸爸,”塞尔玛说。她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庄重的、甜甜的微笑。
他更希望她别去。
“我开车送你去。”
“用不着,”老头说。
他不想坐她那辆车去。
“我那辆旧车也没毛病,”他说。“蛮好的。”
他们会挺直腰板坐上那辆车去的。
艾米·帕克没有吱声。
这一点,我也弄不明白,她心里说。有时候,对跟上帝保持某种关系的人的怀疑会袭上她的心头。当然,她自己做祈祷,而且要继续做下去。可是她对于那些祈祷的话并不像对于她那双手——她正躲在手的后面呼吸——以及她在黑暗中看见的许多熟悉的东西认识得更清楚。只有当她怀疑甚至像丈夫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因得到上帝的恩典也会裹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时,她才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这种早礼拜太冷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干巴巴地坐在那儿,就好像脚都冻掉了。我奇怪他们怎么不等天气暖和了再举行这种仪式。我敢肯定,谁也不会因此而遭到更大的不幸。罪过和大多数东西一样,也能保存得住的。
不过第二天早晨,等斯坦去给那头长了一双挺丑的角的母牛挤奶时,她去洗脸了。她在屋子里颤抖着。除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能干什么呢?她只得抖抖索索地爬起来,扣上衣服上的钮扣,然后准备出发。塞尔玛戴着手套,衣着华贵,态度谦卑。斯坦从鼻子到嘴巴线条显得十分柔和。在这个寒冷的、静悄悄的礼拜天,大家都比平常更安静。尽管艾米·帕克好像听得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能修炼得更好一点吗?她经常站在教堂前面充满期望地问自己,而且不无羞惭地承认,自己居然像年轻姑娘一样,盼望出现奇迹。
“你也去吗,艾米?”斯坦问道。
“是呀!”她说,因为丈夫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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