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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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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很累,有时候甚至痛苦。那是一种短暂的痛苦。有时,他嘟哝几句什么,表达出自己的痛苦与失望。啊,上帝!呵,上帝!他不时叨叨着,不过声音很轻,很轻,就像飘落下来的银末。
  有一次,老头垂着眼睑,看见他们又站在那间工棚里面,脚下全是刨花,缠绕着他们的脚脖子。跟他一块儿的当然是那个小男孩。因为在他一生中的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尽想他的孙子,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妙,几乎只限于这个工棚之内。一出工棚就如同路人。至少很少讲话。而在工棚里面的时候,他们每一次的谈话都是那样坦率、真诚。
  “瞧,”老头用他锋利的推刨只一下便推出那块木头的一个面,“就像一张地图。这是山,这是山顶。这个圆的是最高峰。”
  “是呀,”男孩说。“还有大河,这是海湾。”
  “我小时候,”祖父说,“有时候用蓝铅笔画地图和海湾的阴影部分。墨西哥湾,那可真是个很大的海湾呀!”
  “我不怎么会画,”男孩说。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
  “我想写一首诗,”男孩说。
  “关于诗歌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读过吗?”
  “没有,”男孩说。他咬着腮帮子里面的肉。“不过我知道点儿。”
  在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男孩舒展双臂,直到拥抱了整个世界。他大睁着一双眼睛。
  “爷爷,有些事你是不是天生就懂?”
  现在,老人家被囚禁在这张床的樊笼之内,便无法作答。他的喉咙于得厉害。当这种狂热与幼稚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时候,他明白他还有些事情要做。于是他怀着坦露胸襟便能得到恢复自信的希望,使劲儿在枕头上朝后仰了仰脑袋,搅动了黑暗。
  然而,却是早晨照进来的光线。
  该起床了,斯坦。似乎是妻子沉重的眼皮在这样说。
  “我觉得特别不舒服,艾米,”老头说。“看来你非得去找杰克·芬莱森帮忙侍弄奶牛了。”
  这以后,斯坦·帕克病了一阵子。他得了胸膜炎。不过大家照料他,一直到他病好。杰克·芬莱森来了。他很愿意帮忙。他人还不错,可是自己家的事总是搞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莫莉也来做些零碎的事情。她总是坐在门口一边喝奶茶,一边讲些奇闻轶事。人们干着的这些事情斯坦·帕克都看在眼里,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他也不着急了,只是在人们叫他起来的时候,他才爬起来,还依靠人家支撑着他胳肢窝帮一把。没多久,他就又能穿着肥大的衣衫慢慢走动了。
  然而,他似乎对自己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恢复期间,他经常向外面张望,冷眼瞅着别人。他们大都情愿掉转头跟他的妻子说话。当然,他没有完全好。他看人时有个习惯,似乎他们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被看的人当然不喜欢,因为他们不能回转身,弄确实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
  而斯坦却为他看到的那些全新的东西大吃一惊。





第二十一章

  最近几年之内,沿着帕克夫妇一直居住的杜瑞尔盖的那条大路,另外一些人家又盖起了房子。原先那几栋薄木板房早已成了这一带风景的一个部分,现在却好像都被这些新房子挤到大路后边去了。那些木头房子立在那儿。每一幢房子都被树木包围着,就像荒漠蚕食中留下的绿洲。这些房子正处于被遗忘、乃至坍塌的过程中,最终将和曾经在里面逗留的那些人的白骨一起,被一扫而光。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无足轻重了,不是一事无成的人,就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如果这旧村落的魂灵相互打扰的话,只要关上门窗,打开收音机,就可以从那砖砌的房屋中驱除掉不安的情绪。这些砖瓦结构的房屋显然占据了优势。有深紫色的、缸砖般的蓝颜色的、牛血红的,还有公共厕所。在这里,家庭生活形成了一套做法。已经忘记为什么是这.样,但总是严格按照正统去做的。有一次献上了牺牲品。那是使用吸尘器时把一只猪给电死了。是在一个闷热的早晨,马缨丹的篱笆里散发出一股死猪的气味。
  这里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破旧的木头房子,有不透风雨的砖瓦房。还有另外一种房子,这房子让人看了就生气。为了反对盖这种房子,人们简直希望镇议会能够修改它的政策。这是用纤维板和水泥搭成的房子。这种房子像是露在地面的岩层,只不过是在不同矿层而已。这种房子支撑不了多久,这对他们当然有利。可是到底能支撑多久呢?与此同时,人们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过日子。年轻夫妇离家的时候,把门锁上,就好像它们是不住人的。有个孩子闹着玩,在一个屋子上踢了个窟窿。到了夜晚,这种纤维板搭的房子回荡着各种各样的响声,在爱恋或者争斗的重压之下,改变了它们的形状。然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在月光下仁立着,显得那样脆弱,渐渐地溶于梦乡之中。
  他们周围发生着的所有这些事情并没有影响帕克夫妇的生活。之所以不能影响他们是因为他们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正发生着的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对于他们几乎都不可信。记忆中的那些往事能把砖头劈成碎片、研成粉末。那些仍将发生的事情,必须和生活的溪水平行地流淌,而不是在同一条小溪里荡漾。切切实实影响了这两位老人的事情是,他们的财产已经分成几份,而且大部分都卖了。
  这是从帕克先生生病之后不久开始的。在光线柔和的傍晚或者早晨,那几头无法改变的奶牛站在那儿,在灰颜色的木桩上蹭着脖颈。老头还像以往一样,向牛棚走去,不过比以前更加神情冷峻。有时候,皮肤突然一阵刺痛,搞得他脸上露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微笑。他的妻子经常腿痛,而且屁股老大,日见衰老,牢骚满腹,总是依恋着那几头奶牛,似乎那就是她生存的目的,不敢拿别的任何事物代替。就像许多心理上很紧张的老年人一样,他们不能很有条理地控制自己,总怕一下子垮了下来。所以他们继续沉重、缓慢地干活。他们还是手工挤奶。帕克先生不用机器挤奶。他说,挤奶器对奶头没好处。年轻人望着老帕克掩口窃笑。不过,好歹他只剩下那么三五头奶牛了,而他那个地方实际上已经变成郊区了。他们的存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那样微不足道,所以也没人费心劳神去想这些事情。不过,既然活着,就得干点儿事情,这倒是显而易见的。
  女儿福斯迪克太太开着她自己那辆车来看他们——他们现在有两辆车了。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福斯迪克太太,或者过去认识,但早就忘了这就是塞尔玛·帕克。对于那些可能认出她的人,她并不加以鼓励,总是眯细一双眼睛,直到皮肤完全遮蔽了她的道德之心。对于那些根本就不认识她的人们,她更是不屑一顾,坐着那辆锃亮的黑色小轿车,一闪而过,把那些平庸的、或者趣味低下的东西很快甩到身后。
  父亲等待着女儿回来。他的眼皮和手腕都已经像生了群屑似地粗糙,但他的牙齿还很好。他对女儿微笑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塞尔?”
  因为福斯迪克太太曾经寄来一封便笺,说有些事情,她希望跟父母谈谈。她喜欢这个动词,这个词听起来谨慎,而且语气坚定。
  “哦,”她边笑边看着他,暗暗地为自己和这个地位卑微的老人、同时也是她的父亲,保持这样一种疏远的关系而高兴。“是一个小小的计划。我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计划。倒不是因为这是我的计划,或者我想强迫你办什么事情,而是这样做合乎情理。达德利同意。”
  福斯迪克大太是这样一种女人,估计会遇到什么阻力时,就要搬出她的丈夫。
  “你看起来有点累了,亲爱的,”她说,从汽车里下来,向父亲走过去。
  她吻了吻他。她自己常生出些疲累之感,便希望别人也精疲力竭。但是她注意到,父亲的皮肤还颇有点活力,她不由得脸红了,不过也只是红到一定程度。她是个弱不经风的女人,但是很有劲地提着一只鳄鱼皮手提包。
  “我不比先前更累,”老头说。
  “不,爸爸,”女儿边说边从一个矮树丛上提下几只蜗牛,用脚踩死。“你要是不觉得累,那就是不累。”
  踩死的蜗牛使她退缩了几步,不过出于好奇,她还是回过头瞥了一眼。
  “你太爱那几头奶牛了,所以连累都不觉得了,”福斯迪克太太说。
  “爱那几头奶牛那是肯定的,”老头说。“奶牛是不错,可正如人们说的那样,我又没跟它们结婚。”
  “我一直在想,”女儿说,“有人跟他的牛还真的结下了不解之缘呢!”
  老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要是没有结下这种不解之缘,”塞尔玛·福斯迪克说,“那就好办了。”
  “怎么,好办?”
  “把它们装上一个那样的东西送走。那叫什么东西呢?木头筏子。第二天早晨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看看你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的话,第三天早晨就再多躺一会儿。直到你习惯了啥事儿也不干。哦,我说什么也不干,意思是,你还可以有某种癖好。你不是干木匠活的吗?那一定十分有趣。刚砍伐下来的木头那气味实在好闻。再说,你还哪儿也没去过呢:晤,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和可怜的妈妈一起。有时候,你们可以在星期天去我们那儿。平常,星期天我们家很清静。因为大家都在家里待着,跟他们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不喜欢这样吗?”
  斯坦·帕克没有说他是否喜欢这种生活。他当然喜欢长时间地坐在那儿,看一只幸兔于那只脚的践踏的蜗牛爬行。他愿意坐在那儿,在他有生之年,穿过层层雾霭,寻觅他走过的那条银光闪闪的、细长的小路。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塞尔玛·福斯迪克不耐烦地想,老年人总是很容易受刺激。如果是个小孩儿——她自然还没孩子——她就可以把她自己的思想植根于他的心中,而且眼看着它成长,就像沙土地里长出的芒果树。自从她脱离真正的生活,便忘记了自己的童年。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不发表自己的宏论、尽管要说服这个老小孩儿也许会很困难的。
  事实上,他并不像女儿想的那样。他会考虑,或者说已经在想女儿说的那些事情了。即使不是为了这些理由,他也完全能够放弃。塞尔玛真自,他心里说,我不是那种笨蛋。当然,她的话也不无道理。他可以按照她的建议处理掉奶牛,甚至放弃更多的东西,土地,以至于他的全部生活。仅仅因为那不是他所应该死抱住不放的东西。这道理显而易见,简直耀人眼目。
  他看起来脸色不好,对他来说那就是苍白了。
  “你会体验到,休息下来可好多了,”塞尔玛拍着他的手掌说。
  因为他当时和以后都没有拒绝,所以在那个懒洋洋的早晨她离开那儿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怜悯和得意。怜悯的是,她看到这个可怜的老头已经日渐衰老,得意的是,她是作为指导这些愚昧的人生活的良师出现在这里的。她喜气洋洋,驱车而去,错把有助于人当作自己的力量。
  她走了以后,斯坦·帕克在他的牧场慢吞吞地溜达着,脸上是一副茫无目的的表情。这是脑子里的思维活动经常表现出来的一种表情。这当儿,心灵深处的波澜和周围的景色交融在一起,那田野的风光带着愈加浓烈的感情向他奔涌而来。树木包围着他,云彩怀着他从末体验过的柔情,在他的头顶聚集着。他简直能摸得着那团团云朵。现在,在他本来应当表现超然的时候,他却有点紧张,用一根小树枝不停地抽着裤腿。因为这属于他又不属于他的景色实在是太强烈、太生动了。于是他弯下腰,看几只蚂蚁拖着一个蝴蝶翅膀从一堆碎石上爬过。那是一群激动得发抖的蚂蚁专心致志的劳动。他突然把那个蝴蝶翅膀抢过来,向阳光明媚的空中扔去。翅膀上下团飞,闪着微光,又回归于自然。但是就在它仍然飘动着落下来的时候,他转身走了。心被上帝的逻辑所包含的冷酷撼动了。
  这以后不久,他们就开始分批变卖帕克家的财产。这桩买卖很好成交。因为地是好地,而且这地方是一个正在开发的区域。老头不用亲自插手这件事情,因为有他女婿,他的女儿更积极。在那些必要,但又没什么意义的事情上,他放手让别人去干,使得那些有关人士很高兴。因为他的驯良和对他们的尊重越发显示出他们略胜一筹的天才。很快,他们就对他这种要不然也许会被人看作平庸的表现,采取了一种颇为伤感的态度。这个可怜的老头,他们微笑着想,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于是他们就特别注意他不让什么人,甚至被他们自己欺骗了。
  帕克夫妇把大片的土地都卖了,只给自己留下三四英亩。他们那幢房子后面是那条溪谷,旁边是一块围起来的牧场。他们还留了一头长了两只不对称的角的奶牛。冬天,帕克先生种了一片白菜。碰到天气暖和,他的妻子穿着一件旧毛线衫,在一行行白菜中间蹒跚着,不时弯下腰,拔起一株长得不是地方的小草。
  有一天,艾米·帕克在白菜地里溜达的时候——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极力想回忆起一点什么。一种联想造成的焦灼不安袭上她的心头。在这个圆白菜组成的世界里,年轻时的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仿佛又听到装满了青绿色白菜的大车赶了过来,听到晨雾中大车套绳的劈啪声。她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跟丈夫说话。她想起了所有那些早晨。他把只有几片嫩叶的莱秧栽到事先已经用锨柄捅好的窟窿里。她想起他们在阳光下干活时丈夫那一双胳膊。想起他手臂上的汗毛、手腕上的血管。突然,她觉得好像再也见不着他了。
  于是她急匆匆地从那一行行圆白菜中间走过。那是大而绿的结实饱满的大白莱,不像记忆中那块菜地里闪着微光的纤弱的莱秧。她急于和丈夫在一起。他从不远离她。即使愿意,他们也已经无法从对方身边逃开了。
  “我们为什么不把白菜卖掉一些呢?”她气冲冲地问。他正在挖几个土豆,准备晚饭时吃。“我们根本吃不了。那些该死的大自莱,我们会吃厌的。”
  “为了几块钱,不值得费那么大的劲儿,”斯坦·帕克说。“还得装在大车上拉到市场。”
  “那我们拿它们怎么办呢?”她问道,踢了踢一棵鲜亮的、富有弹性的白莱。
  她站在自菜地里,有点不知所措。而且也许希望他也变得不知所措。
  “我们吃一部分,”他说,垂着眼睛,因为她至少使他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再送给别人一些。那头奶牛也得吃不少。而且我们还能想出些别的法子,”他说。
  他们站在那儿,过去和现在地里的“明珠”成了些可笑的、充满嘲讽意味的“胶皮蛋儿”。
  “你就爱没事生闲气,”他小心翼翼地说。
  只能这样解释。
  “我想弄清楚个所以然,”她一边看,一边揪着身上穿的那件旧毛衣磨损了的边儿。
  但是他没法儿解释,他们为什么还要继续在这同一块白菜、地上生存。喜鹊飞来了,还有叽叽喳喳的红嘴鸥,和一些不知道名儿的小鸟,落下来,在潮湿的泥土中啄食,就好像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不在那儿站着。
  别人,比如塞尔玛,说。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可以干干木匠活儿,织一件罩衫,或者到哪儿去旅游。艾米·帕克没有知识,不相信还有什么可以从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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