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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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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尔玛研究着起居室里小沙发的花饰边儿。
  “你一直恨我,塞尔,”他说,颇为优雅地点燃一支香烟。
  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点烟,觉得十分气恼,就好像他是从什么人那儿偷来这个姿势的。
  她生气地动了动,曲起膝盖,把一双干净的脚并到一起,说:“我不恨你。”
  “也许是因为日记的事儿,”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呸!”她说,“我早把那码事忘了。不过是个孩子的时候,在日记里写了几句傻话。”
  但是透过依稀的青烟与记忆她还记得自己对那个希腊人的钟爱之情,这也真是件怪事。
  “有些人不喜欢你太了解他们,”他说。
  “你都了解我些什么?什么都不了解,不了解!我们可能根本算不上亲戚,可事实上却是兄妹。”
  当他们坐在只有着一种让人不安的共谋气氛的起居室,或者说“等候室”里,这样互相斜瞧着的时候,是否了解对方某些事情,既是可能的,又是可疑的。或者他们是否就了解自己身上穿着的衣服下面的那个自我呢?他们会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或者漂向何方?疑问使得这位年轻小伙子烦躁不安起来。他站起来,四处走动着,摸摸小摆设,朝盒子里头瞧瞧。姑娘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面,捏着手绢团成的那个热烘烘的球。
  “你觉得你能一直在这儿待下去吗?”哥哥问道,对她的回答并不怎么感兴趣。
  “当然能,”她说。
  如果建议她不去完成她一直想要完成的事情她还会觉得义愤的。
  哥哥却要谈论他们以前共同居住过的那个地方。
  “你还记得奎克莱依家那些人吗?”他问。
  “我没想过他们,”她冷冰冰地说,“不过也没忘记他们。”
  她不愿意被他拉回到往事的回忆中去。
  “她真是个丑陋的老妖婆,”他说,“患甲状腺瘤的那个。”
  他感到厌恶,但也感到几分伤感。
  “可是干净,”他说。“你能看出她是怎样擦洗那张桌子的,几乎把桌子的一半都让她擦掉了。我记得他们家壁炉炉台上的花瓶里插着一个琴岛的尾巴。我对他们那个傻兄弟说,要是他给我那个琴鸟尾巴,我就给他六只喜鹊蛋。他同意了。可我没把蛋给他。他哭得简直要疯了。”
  “你为什么要骗他?”姑娘无精打采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说。“我想要那个尾巴,可又没喜鹊蛋。”
  在这样的光线之下,这话用他那好听的声音说出来似乎很合乎逻辑。因此,姑娘又把头转了过去。她不想看见多尔·查克莱依那张朴素无华的桌子。因为在这张毫无装饰的桌子面前,她也变得可疑了。以往不诚实的行为,以及她仍将做出的不诚实的事情,在心里翻腾。
  “我想,这儿没有足够的吃喝,来人就管饭,”她说,想支走他。
  可是这个年轻人现在既然已经把自己少年时代的“罪恶”讲给妹妹听了,就很希望能跟她呆在一起。他意识到某种真实的东西已经终于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了。因此,他不想放弃这一切,说道。“好吧,我不是来吃饭的。”
  全然忘记他就是来吃饭的。
  不一会儿,霍瑞·鲍凯进来了,只得见见这个年轻人——他的亲戚。
  “真是个好小伙子,”霍瑞说,他把戴着一个有弹性的金属臂章的胳膊随随便便地搭在年轻人的肩膀上。“好小伙子,是个你爸爸可以因你而骄傲的男子汉。”
  这个霍瑞一表示对什么事情深信不疑,说话的时候嘴角就渗出一滴唾沫,顺着一条皱纹流了下来。这个老头在某些地方让人讨厌,但人还不坏。他的马要是扭伤了,他总要哭。而且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向马快们发号施令,最后抓过那瓶涂抹油亲自查看受伤的腿。手颤抖着抚摸马的韧带或者关节,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现在,作为一种感激的标志,他想揭示自己最温柔、最脆弱的那一部分。他想用雷·帕克谈谈马的事情。他站在那儿,仍然把胳膊搭在小伙子的肩膀上,要不然就得取一种非常拘谨的姿势,这是疝气病作怪的。等他再多了解雷一点点,就要跟他谈他的疝气了。霍瑞很想有几个孩子。现在他就是按照想象中对自个儿孩子的那副样子对待雷的。怀着略带伤感的亲密坦诚相见,没完没了地说些心里话。这自然使这位并非他儿子的年轻人陷入困窘。被迫接受这种窘境,他倒也想象个儿子似地行事,可又办不到。这使他倏忽间现出厌恶的神色。这神色应该有,但是正常情况下他并不显露。这位驯马人却因为太高兴了,除了他愿意看到的,什么也没看到。
  啊,上帝!塞尔玛在心里说。
  因为霍瑞姑父已经开始给雷讲一次赛马了。
  “等唐。安东尼奥跑了几弗隆之后,”他说,“也许没跑这么远,一匹叫哈考特的马造了上来,还有一匹叫坎塔卢普的……啊,不是。是‘女巫’……乔治·艾博特干了件滑稽的事情。那时,我没有多说什么,可我看得一清二楚,在心里盘算着,瞧着。我看见乔治转过头朝肩膀后面望着……好像是这样……右胳膊肘耷拉了下来。我说,这事儿挺滑稽嘛!我对赛克·多科说——赛克也站在那儿。可怜的老家伙,第二年长了个瘤子死了——我记得我对赛克说:‘我看到的你都瞧见了吗?赛克。’‘啊,霍瑞,’他说,‘这就要看你看见什么了。’因为赛克是个非常细致的人。他正是你称之为大好人的那种人。就这样,哈考特越追越近,坎塔卢普……哦,不,是‘女巫’……”
  这时,莉莉·鲍凯走了进来。她已经摘掉她的狐皮围脖,在卧室飞快地搽了点粉。她说,要开两瓶烈性黑啤酒,对斯坦的儿子到来表示小小的祝贺。而塞尔玛应当想到的是,她打开冰箱门立刻就能看见最底层有一块牛腿肉,和半只鸡。
  鲍凯夫妇非常喜欢雷。他们贪婪地望着他从那只冷鸡上撕下骨头,嚼着棕黄色的鸡皮,对他的青春活力充满了饥渴。他们找理由想让雷讲点奇闻轶事。
  雷很尴尬。他带着几分羞涩,眼瞅着他那个盛满了的酒杯,给他们讲了一两件事。很明显,他最喜欢的话题已经成了跟这个老头谈赛马了。他问霍瑞,埃戈卡帕得金奖杯的可能性大不大。老头刚吃了一叉子焦黄的肥肉,嘴唇油腻腻的,就了一片红红的牛肉,又被半只盐渍的洋葱辣得嘴里发出怪声音。他看着那片他正切割着准备吃下去的面包,承认埃戈卡帕得金奖杯的可能性很大。
  雷走了之后,鲍凯老两口盼望他再来。他确实来了,而且经常来。他们三个抱成一团,建立了一种新型的、相互刺激的,几乎是充满了激情的关系。
  “你哥哥一点儿也不像我们想的那样,”莉莉·鲍凯对塞尔玛说。“你父亲一直是慢性子。哦,我们都喜欢斯坦。可他慢慢吞吞。我们都说,是你妈招赘了他。”
  “雷到底是个啥样儿,很难说清楚,”塞尔玛说。“我觉得心里明白,可就是说不出来。我想,也许因为我是他的妹妹,对他有偏见。”
  “你真是个古怪的姑娘,塞尔玛,”莉莉说。
  这当儿,塞尔玛仍然受雇于那家航运公司办公室。在那儿,人家对她敬而远之。她的铅笔一直是削得最尖的。如果哈勒兰小姐手里正有活儿——她的活儿总是完不了——老板就把帕克小姐叫进去,向她口授一封信。她很快打好,从打字机上扯下来,没等富尔布拉特先生打完电话,公文格里便放好了那张超然、冷漠的纸。不过她不跟人开玩笑。
  后来,正在进展顺利的时候,塞尔玛·帕克突然离开那家航运公司,在一个初级律师那儿找了个职位,工资比先前还低。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只能说不得已而为之。也许是因为她觉得这个差事比较自由,也没有时间限制。许多女委托人都穿着裘皮大衣,戴着珍珠项链。丈夫领她们出去的时候,用于燥的手搀扶着J做出一副社交场合小心谨慎、亲亲密密的样子。
  在这种环境工作,她在鲍凯家的生活就变得越来越索然无味了。牲口棚里散发出的尿臊味和她洒在修长的手上的熏衣草香水的味道相互冲撞。戴头罩的马被汗毛很重的老马伕拉着,或者被年轻小伙子们骑着,迈开机械的步子侧身而出。它们弯腰曲背,一副任重道远、目空一切的架势。所有这一切,没有一样和塞尔玛·帕克有关系,或者被她所关心。但是,事情就摆在这儿。那些男人们样子粗野,从黄牙齿的豁口吐唾沫。还有那些打打闹闹的小伙子,像柯莱——那天充当“信使”,跟她说过几句话的那个小家伙。
  雷有时候来看柯莱。他似乎是他的朋友。到了马厩,为了舒服,雷就取掉领带。他趴在柯莱的肩膀上,研究星期日报纸副刊上登的赛马表。他们俩分享着心里的秘密,话题有时是严肃的,但有时候,从他们身体的动作和手势看,是下流的。有时候,在星期天漫长的下午,砖烤得灼热,猫熟睡着,雷就在鞍具室里一张铺着麻袋布的破担架上和柯莱摔跤。就像当年他跟那个希腊人一样。只不过现在轮到他这个年轻人控制这个小家伙了。他挣扎着,终于叫喊起来,企图从自己的软弱所造成的屈辱中逃脱。姑娘已经养成一种颇有点神秘的习惯。她总坐在窗前,在这种场面开始之前,便放下了百页窗。她的愤怒和优越感使得她宁愿把自己门在这种牛皮纸似的昏暗中。一只绿头苍蝇也无法从这昏暗中逃脱。
  有时候,塞尔玛独自去听音乐会。她的音乐由于她那种冷漠的天性,也由于对学下去的后果感到害怕,一直没有长进。这对于她是件悲伤的事。不过她还喜欢沉湎其间,让音乐的声浪在她心中激起一种优雅的悲伤和自艾自怜。她被小提琴的琴声完全陶醉了。
  有一天晚上,她在大街上碰到她的朋友吉纳维芙·约翰斯顿。她不如以前那么体面了,不过见到塞尔玛她很高兴,甚至有点儿感激。她至少让她吃了一惊。吉纳维芙边吃棕色的炖肉和煮南瓜,边告诉塞尔玛她小产了,是跟她在温特提斯瀑布认识的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有的。塞尔玛叉子蘸着肉汁,吃得干净利索,就好像压根儿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可是吉纳维芙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
  然后,塞尔玛让自己那种优越感从这场“突然发生的灾祸”中解脱出来,说:“我正要去看交响乐团的演出,吉纳维芙。你干嘛不跟我一块儿去呢?听听音乐对你总有好处。”
  “古典音乐不合我的胃口,”吉纳维芙疑惑地说。“不过要是门票不贵的话,我想这倒是消磨这个夜晚的办法。”
  于是,两个姑娘就听音乐去了。或者说,吉纳维芙在那儿干坐着,塞尔玛在音乐的声浪中翱翔。她就可以在朋友一脸冷漠的时候,让自己的思想飞得很高很高。她自己的发展与演化似乎就依赖于小提琴那一段辉煌的齐奏。因此,她以一种让人头痛、眩晕的专注,倾听那段音乐。她心中那条漫无止境的、让人欣喜欲狂的小路通向漫漫远方。她自己的生活——在电车上和办公室,修着指甲,边喝茶边思忖着未来——已经不再是不可避免的了。在那黑色的深渊前面,只有小小的像珍珠一样闪光的音符洒满那条道路。那是雷,她承认,我绝不能想雷。她沿着用曲里拐弯的薄木板搭成的桥,小心翼翼地走着。在那片布满了锯齿状的树桩和丛生的欧洲联的荒凉田野,母亲和父亲又变得引人注目了。他们是多么单纯,多么令人厌烦。尤其是父亲,在他解释铁丝网的作用和母牛的疾病的时候。
  这一部分我必须全神贯注地听,塞尔玛·帕克心里说,两条腿交叉着放在一起,略略俯身向前。她有时候被音乐中的难点吓住,但是由于全神贯注,她受到人们的赏识,特别是自命高贵的男人们的赏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打击乐器的喧嚣可以使她畏缩不前了。她这位邋里邋遢的朋友,一张嘴巴在听得出曲调的地方,不无感激地跟着哼哼。她这种成功的喜悦也无法阻止她前进。铜号对那些心甘情愿的女人们发出了命令。她自己虽然有点伎俩,但也喜欢铜管乐器那种专横傲慢的风采,喜欢某些男人那种专横傲慢的态度,如果他们手脚老实,有所节制。她端来一杯奶茶,悄悄放下,让双簧管来吸吮。
  即使这首大型乐曲的创作意图可以被摧毁,它的结构也是不会被摧毁的。塞尔玛·帕克穿着她最好的鞋,在音乐的穹隆之下漫游。她说,在什么地方盖一间小屋,就用自己方方正正的墙壁。也许会用作厨房,反正自己的撞击声破坏不了她的独处。于是她继续向上攀登,现在步履更坚定了。道路尽管错综复杂,甚至是重重叠叠的螺旋形,她还是跟得上那九曲十八弯的。那盘桓曲折的路上放着一面面映照出过去的小镜子,玫瑰花、家禽的粪迹尽收其中。甚至那面打碎的镜子也在那儿,把她那张银光闪闪的脸,分成许多个碎片。但是很快,这一切便被木管乐掀起的平静的声浪推到后面。啊,她从牙齿的缝隙吸气,把一缕缕热烘烘的头发拢到耳朵后面。然后,一切尽收眼底。在一座格局整齐的舞台后部,稍远一点,再稍高一点。颤巍巍晃动着的是那胜利的铜钟。她举起双臂,举得那么高,丰满的胸脯似乎消失了,双手献上一个花环。
  “完了吗?”吉纳维芙问道。对于她来说,演出结束是观众鼓掌的唯一原因。
  “是的,”塞尔玛说,又恢复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们从剧院挤出去,走上潮湿的大街。吉纳维芙问道:“这当儿你都想了些什么?在这种音乐演奏的整个过程中,在你侧耳静听的时候——假如你是在听的话——你想了些什么?”
  “确切地说,你并不是在想什么,”塞尔玛慢悠悠地说;“而是和它生活在一起。”
  “我可不是这么个生活法儿,一点儿也不,”吉纳维芙说。“啊,你太深沉了。”
  塞尔玛很高兴,但也很尴尬,乃至答不上话来。她对于朋友间表达相互谅解的办法没有经验。其实,几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会打破僵局。因为吉纳维芙已经挽起她的胳膊。
  “你也许注意到了,”吉纳维芙说,“有个拉提琴的家伙,就是头发从中间分开的那个,我想,我在一艘渡船上见过他。他是从曼莱上船的。嘿,那天天气很不好。这小伙子很热心——如果就是我说的那个人的话。可是你能怎么样呢?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上,那还真是件难事儿呢!他只能提着一个漂亮的提琴匣子一走了之。”
  夜晚,在潮湿的大街上,紫色的雾霭中,似乎什么可能性都存在。
  “你的老板好吗,塞尔玛?”吉纳维芙问。“他年龄大吗?我从来没听说过哪个律师年纪不大。尽管他们也一定有过年轻的时候。”
  “他们挺好,”塞尔玛说。“有一个年纪大了。腰痛的时候就不来上班了。另外一个年岁小一点,但是也不年轻了。福斯迪克先生。他有点儿秃顶,但人不错。”
  现在,一辆辆电车都在超车。
  “说下去,”吉纳维芙说。
  “嗨,”塞尔玛说,“真的,吉纳维芙,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要是用一堆律师一块儿工作,一定会紧张得要命。他们谈起话来都怪里怪气。”
  塞尔玛笑了起来。“他有个把肚子收回去的办法,”塞尔玛说。“谈话的时候就提气收腹。谈完了再让它松弛下来。”
  塞尔玛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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