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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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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听从这种劝告,说一说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他坐在那儿剔牙缝里塞着的肉,甚至开始相信,他对诺斯科特大妈健康的关心是出于真心了。他那副铁石心肠似乎变软了一点儿。他感到,一种对于他想摧毁的东西的留恋爬上心头。有时候,他的确几乎为自己心灵深处的毁灭而哭出声来。如果他很有钱,他会出去给他们买些东西。可惜没有,便只能用手掌拍着这个老太太的脊背,做出一个充满柔情的微笑。这个微笑还只是处于它在进化过程中的试验阶段。
  诺斯科特大妈叹了口气,嘟哝了几句。她很喜欢年轻人的这种抚摸。他可以当她的儿子,事实上却不是。
  “躺下歇歇当然好,”她抱怨道,脸上的汗毛重得让人吃惊。要没这些汗毛,她那张脸本来平平常常。“可是屋里的尘土得打扫。总是落满灰尘,还有那些细毛毛。我也不知道屋子里这些细毛毛是从哪儿来的。”
  他不愿意对这种现象刨根问底。事实上,他并不关心别人的事情。幸运的是,还没有谁把什么问题强加到他的头上。但这天早晨,他还是慷慨大方。他不知道能做点儿什么,便拿起一块毛巾,把老太太从水里捞出来的碟子擦干。
  他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把自己这种有时候仅仅留于理论上的宽宏大量再显示一番。后来,他想起诺斯科特大妈抽屉里有一本烹调方面的书。他曾经看见,那本书里夹着一张显然是已经忘了的钞票。不一会儿,老太太因为便秘到后面的厕所去了。雷·帕克翻了一下,看见那张钞票还在书里夹着。这张钞票就像所有那些扔在那儿好长时间、没和人的身体接触的钱一样,冷冰冰的,不像是钱。他抽出那张票子,装进自己的口袋,体温又恢复了它的作用,那钱成他的了。
  这天傍晚,雷·帕克给诺斯科特大妈买回一个套着粉红色法兰绒套子的热水袋。
  “给您买来了,大妈,”他说。“捂在‘胆结石’上会有好处的。不过水不要灌得太满。”
  诺斯科特大妈正和来看她的一位朋友潘德尔伯里太太坐着。她感动得连连点头,那张棕黄色的、皱巴巴的脸上现遇一副傻呵呵的表情。
  潘德尔伯里太太说,这当然是作儿子的才会有的举动。
  然后,雷回到他自己的屋里,沉溺于对这个简单举动的思索之中。这行为不该受到什么了不起的责难,反而带来了乐趣。他把找出来的钱放好,过一会儿,穿上最好的衣服去看电影。他原先慷慨的美德因此而稍有贬损。不过,任何德性究其实质不过犹如一座冰山。其他部分隐藏在水下。
  于是,他依旧道貌岸然,走上街头。大街上,灯火在炫目的光彩装扮之下,掩盖了生活的不足。他吮着一块硬糖,转了一会儿,便和别人一起走进电影院。电影使他们得到一种解脱。马蹄敲打着心中的厌烦,好像皮子一样的嘴唇把他们吞了下去。雷·帕克坐在那张舒服的椅子上,做出各种忘情的姿势。可是等他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寂寞以及想把自己的个性变换成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的欲望又袭上心头。
  这天夜里挺晚的时候,在几株木兰树下,一间马房后面,他抚摸了一个第一次穿高跟鞋的姑娘的无袖罩衫。她的作风像个妓女——事实上就是个雏妓。她呼吸急促,浑身抖得厉害,但还是愿意在夜色的庇护之下,做完大多数事情。做完之后,她跑了,为自己失去的那些东西而哭泣。他也因此而颤抖着。一刹间,他似乎又退缩成一个小男孩,踩着软乎乎的马粪拔腿就走。
  他回来之后,已经又变了,既得意洋洋,又忐忑不安。老太太从睡梦中醒来,喊道:“是你吗,雷?”
  “是的,大妈,”他在过道里一个竹制的帽架前面答道,很有几分趾高气扬。帽架上面还挂着已故高级职员的帽子。
  “乖孩子,”她说。“把盛牛奶的铁罐放到外头去。”
  她的声音拖长着,重又被慰藉和睡意淹没。她对他的善良的相信因为他在她身边而更坚定了。
  他把铁桶挂到外面的钩子上。听得见它吊在星光下面丁当作响的声音。回到房间之后,他对自己那张年轻的脸不满起来。这张胜没有显示出他对这天的举动有什么自信,反而变得软弱,变得脆弱。
  他在床边坐下,开始紧张不安地用他那把小刀在床头小几的腿上乱刻起来。他心里纳闷还能不能甩掉深深扎根于记忆之中的属于他的自我的那部分:从木板缝隙射进来的阳光,烂在茂盛的青草里的棍棒,从装草料的箱子里面站起来,在金色的“阵雨”中用拳头揉掉眼里的睡意。在这样的时候,似乎最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再退回到母亲的怀抱之中。他卷入越来越深的罪孽之中。
  为了隐藏某些罪孽,他赶快把那个床头小儿掉了个个儿。这样,外面那条刻坏了的腿朝墙壁了。然后他上了床。平常他总是立刻进入梦乡。这所房子里住的人都挺满意他这一点。可是这天夜晚一直有股新鲜的马粪味不停地飘进来。马刨着蹄子嘶叫着,扬起闲着幽光的长脖子挣扎着。
  这个星期天,雷·帕克想回家看看家里人。因此,他早早地就坐上了公共汽车。他在杜瑞尔盖邮政局下车,从那几步行回家。通往帕克家——那幢极其普通又十分真实的房屋——的景色尽收眼底,充满了欢乐和希望。
  他的妹妹正站在窗口梳头,抬起头瞧着他,那神情显然是不再相信他还存在这世界之上。
  “让你吃了一惊吧,”他说,以显得没有被她镇住。
  “我希望这是让人高兴的一惊,”她说,把正梳着的颜色浅浅的头发见到脑后。那头发飘动着,很快便融人灿烂的阳光之中。
  塞尔玛·帕克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已经可以把自己生活中的秘密转移到不被人发觉的角落里。因此,哥哥这种打扰更让她恼怒,而不仅仅是叫她心烦意乱了。现在她戴着一个戒指。这个戒指太不显眼了,甚至都无法今它便宜。她还经常洗澡、搽粉、熨她那件最好的罩衫。直到这种整洁、干净变得让人难以忍受,甚至成了一种亵读。但是她垂着眼帘,对于她这种打扮可能在别人心目中造成的印象一概不知,她也并不想知道这些。她太冷冰冰了,除了热衷于自己心中的奥秘——那时,她也充满温情。她的父母已经拿定主意,从下学期起,送塞尔玛到城里女子商业职业学校读书。他们被她的举止所触动,并非因为喜欢她。他们仍旧做着手头碰到的任何事情,可是一只眼睛总留神着塞尔玛,被她那种冷漠、孤寂、一尘不染吓坏了。
  “雷回来了,”塞尔玛说,手里拿着一块毛巾从厨房走过。
  她没有用比一个花瓣更多的东西来表达心中的厌恶。她宛若一朵美丽的山茶花,还没到色彩浓艳、迎风怒放的地步。不过是一个包得紧紧的、自中泛绿的小花苞,不是让人采摘的。
  全家人都有点儿吃惊,没想到今天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母亲早已把星期日早晨的规矩扔到一边去了,正穿着她的毡拖鞋们洋洋地散步。父亲正在看星期六的报纸,马上就要去焊一只洋铁罐。这活儿他是留在星期日做的。他喜欢看熔化了的闪闪发光的金属在烙铁下流动。
  但是他们还是说,哦,雷回来了。
  他们当然爱自己的儿子,只是没提防他会来个“突然袭击”。母亲的喉咙甚至一下子被她对儿子的爱堵住了。那种倏忽间产生的激情的力量那样凶猛,简直让她吃惊。她拿定主意,这一次要把她的这种爱向他表露出来。
  父亲清了清嗓子,把报纸翻得哗哗直响。他急切地看了一栏又一栏,希望一下子就能找见几句说明生活真谛的话。事实上,他早就错过了把这些话告诉儿子的机会。
  这时候,小伙子已经抬腿迈上窗台,穿过一株白玫瑰繁茂的枝叶钻了进来。这株玫瑰是他的父母先前栽下的,现在已经遮挡了这所房子。纸屑一样的花瓣纷纷落下,他从那花雨之下抽身出来,一个破旧的鸟窝跌了下来。然后他出现了,脸红红的,但是一副明白事理的样子。
  “进家可没这种进法,雷,”父亲说。
  “可这是最快的进法,”儿子很有逻辑性地说。
  如果需要,出于愚顽,男孩会逻辑严密地说出自己的理由。
  “我们大家要是都这样进家,可就太棒了!”那位一尘不染的姑娘——他的妹妹大声说。她已经愤愤然钻进浴室,正刷洗她那干干净净的指甲。
  母亲从地上拣起那个鸟窝,舒展了眉头,说:“不管怎么说,你国来了。”
  她以宽容的态度公开表现出她的爱,目的就是让人一望而知,她是他的母亲。他应当对这种爱给以回报,以仁爱之心待她。
  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她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
  整整一天,他都处于守势。尽管早晨,当他在风儿的吹拂下,踏上回家的道路时,一切还都那么明朗。然而,那是清早靠不住的晨光造成的。后来,沿路的景物开始发生变化,也并不是因为他心里的变化。他本来是真心实意回来看看家里人,并且想体味一下自己也是这个家庭一员的感觉。可是下午暗淡的阳光和青草灰暗的色彩占了上风,树木也变得黑乎乎的。傍晚,起风了。一团棕黄色的草被一阵阵的大风盲无目的地刮着,在散着酸臭味的后院那群羽毛刮得乱蓬蓬的母鸡中旋转着。
  他在他们家那块地里闲逛了一会儿。从上次离家,蓟草已经长得老高,有的地方他得小心翼翼才能过去。可是即使这样,他发现,就在他眼巴巴地看着下一秒钟要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他的一只手已经碰到一株无法躲开的蓟草上面了。他把那令人忧伤的刺痛当作他的肌肤最终必须经受的痛苦忍受了。
  回到家,他又看见了妹妹。早晨,她站在窗前,一边梳头一边遐想,那美貌和颜色浅浅的头发给人的好印象似乎永远都不会被摧毁;但现在却已经变得憔淬,丑陋。她还坐在那同一个窗口前面,清理着自己的“财产”——女孩子们的玩意儿。她照女邮政局长的样子,衣服袖子上用别针别着一圈纸。男孩心里想,这种活儿我可干不了。这纸做的套袖就足以告诉他这一点了。因此,他继续绕着那幢房子磕磕绊绊地溜达。塞尔玛皱着眉头,没看见他。
  “瞧,雷,”母亲说。她出乎意料,跟他撞了个满怀。这搞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因为她并不十分乐意此刻见到他。“那天,我找到了这个小笔记本。我想这还是好多年以前一位牧师的妻子送我的。我一直没拿它记什么。因为我记东西可不轻松。你一直记日记吗?有的人记。我想,你或许愿意试试。那样,到年底你就可以把它拿给我看看,我也就能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这可是个愚蠢的主意,也不怎么公平合理。不过是她一时冲动想出来的,想以此接近儿子。现在,站在一丛懒懒散散的忍冬草旁边,她后悔了。小伙于看起来像是要吐似的。
  “哼,”他说,“我才不想记日记呢!我该记什么?早晨吃了点什么?”
  他继续绕着那幢房子转,她颇有耐心地跟在后面。
  “我只是这么想想罢了,”她说。
  她越是干了傻事,就越想拼命挽回眼前的局面。在她看来,在孩子们面前,她只能这样说假话、于傻事。她想起年轻时候她曾经怎样窥视他们的内心世界,并且看见他们的愿望。他们也总是不加掩饰地把自己心里的想法端给她。
  “你觉得快活吗,雷?”等他们跌跌绊绊走进厨房以后,她问道。因为,看起来,他们已经无处可去了。他们相互之间,也已经没有可以从对方手里逃脱的办法了。除了最后小伙子真的远走高飞。而这正是她所害怕的。怕这完全是出于自然。“你快活吗?”她问道。
  他太年轻也太缺乏经验了,意识不到这是妈妈告诉他她不快活的一种方法。
  “你说什么?快活?”他问,样子叫人讨厌。
  他不喜欢这种盘问。很不着边际,就好像打开门,发现地板没了。
  她说:“我总愿意让你生活得美满。这太自然了,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一直感到很快活。”
  她实际上是充满信心地对自己说这番话的。
  “我只想别人不要来管我,”他说。
  这当儿,黑乎乎的树影一直变化着。风把树的枝叶梳理成缕缕长发。也许很快就要下雨。
  “可是,雷……”她靠着桌子说。
  塞尔玛走进来,把那扇门随手关上,显得轻松自在。此刻她做得到这一点。因为她一直在读小时候记在一个本子里的那些滑稽可笑的事情。和所有那些幼稚可笑的往事相比,她现在显然成熟了许多。她为此十分激动。
  “我们不打算吃茶点了吗?”她大声问道。
  她朝镜子里面望着自己说话的那副样子,很为看到的情景高兴。至少眼下这样。
  “是呀,茶点,”母亲说,就好像心里纳闷,她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台阶”。“我们烤点饼好吗?”
  “我们?”塞尔玛问。她皱起一张脸,那样子既漂亮又好笑。“我烤的饼总是很难吃。”
  母亲去拿面粉的当儿,她取来一些更让人高兴的吃食,特别是糕饼。这糕饼上面的糖霜是她亲手拿粉红颜色的砂糖裹出来的,还装饰了一朵精心制作的、软而粘的白花。
  “你听说过职业学校的情况吗,雷?”她问道,开始摆上他们星期天才用的那些比较贵重的器皿。
  “没听说过,”他说,声音有点沙哑。“哦,听过一些情况。”
  他得从这个题目转到另一个题目——诺斯科特大妈那儿。他早晚总得离开那个地方。夜晚,大街上飘荡着人们离别时,脚步声发出的绝望的回响。
  “下学期,”她说,“我要到兰德维克念书,在鲍凯家寄宿搭伙。鲍凯太太是爸爸的一个亲戚。他们曾经争吵过,或者怎么着。不过现在和好了。”
  “不是吵过架,”母亲说,“人们经常慢慢地就疏远了。要叫你猜测其中的原因,总能找出许多。”
  “不管怎么说,”塞尔玛说,“我要进城了。我有点害怕,雷。我要买上月票,每天都从兰德维克乘电车出去。盖奇太太也认识这家人。他们会邀请我的。这家人卖小百货,很富裕。盖奇太太正帮助做一件连衣裙,是哗叽的。上衣打着小褶,下面是条百招裙,缀着红扣子,每个袖子上三枚,背上还有一排。”
  火炉里的木柴动了一下,塞尔玛被炉火映得亮光闪闪。她毕竟挺漂亮,或者说很兴奋。坐在那儿用端端正正的手指把糕饼屑弄到一起的时候,脖颈抬得高高的。这脖颈显然太细了点儿。
  母亲吃着让人感到惬意的糕饼,听着这些还很遥远的事情,似乎觉得很舒服。孩子们也许该接班了吧?
  雷向窗外望去,内心深处,他正和一种不公正的意念搏斗着。糕饼噎在嗓子眼里。用心险恶的雨的长鞭开始抽打一丛丛醋栗。醋栗在这一带一直长不好,尽管人们不间断地试着种植。
  “那么,你穿上这件哗叽裙子要干什么呢?”他问道,还没有拿定主意采取什么方式对她笑骂一番,或者说进行自卫。
  “嘿,”她说,脸通红。“我要通过必要的考试,打字呀、速记听,然后到一个证券经纪人、或者律师、或者诸如此类的什么人那儿,找个工作养活我自己呀。”她伶牙俐齿地补充着,然后抽出她的手绢。这条手绢她还一直没有用过,把它整整齐齐叠成长方形,掖在腰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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