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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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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她无法回避时光的流逝。现在她已经是个相当胖的女人了。她跨过玫瑰花图案的地毯上了床。黑暗中,极力去想她的孩子、丈夫,想一锅果酱、一块燕麦地。实际上,是想着她美满的生活。直到她从这生活中浮游过去。尽管那有力的一下一下的梳头动作和刷子的鬃毛不时提醒自己的存在,她还是进入了梦乡。
  丈夫推了推她。她醒过来,说:“哦,我就像掉进水里,要被淹死一样。”
  她躺在那儿,怀着一种难以驱除的恐惧,想着这桩事。
  希腊人走的那天天气晴朗。早晨落了一层霜,把村野衬托得格外鲜明、醒目。晴朗与宁静之中,听得见院子那面的小棚屋里准备告别收拾行李的声音。然后,柯从小棚屋里钻了出来。他提着个新箱子,箱子上面拦腰捆着一根黄颜色的带子。还有些东西塞在一个装糖的袋子里头。他身上穿着那套紧身的衣服。
  “再见了,柯,”帕克夫妇说。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他,就好像他跟他们从来没有过什么关系。
  他们身上穿着便服。这就使他们产生了一种愿望:要让自己感到比穿着节日礼服的柯、比这种明显地脱离开日常生活情况的任何人都高出一头。而雷,事实上已经摆出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巴不得要伤害一下谁心里才舒服。
  “这是一件小小的礼物,”艾米·帕克边说边递给希腊人一条她用蓝毛线织的围巾。围巾用一块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手纸包着,外面用电线缠着。
  她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面。这个赠送礼物的场面,使她充满伤感,也充满安全感。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母性之爱向她的儿子、也向这个年轻小伙子涌流而去。可是儿子不需要她的爱,小伙子也要离开他们这个家。这件意料之外的礼物使他惊讶得浑身发抖。
  “啊,谢谢,谢谢,帕克太太,”他说道。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使她的眼睛湿润了。
  她几乎是漫不经心地最后瞥了一眼他的美。在这阳光灿烂的亲切的气氛中,穿着缀了绒球的舒服的拖鞋,身边站着可以信赖的丈夫和性格鲁莽的儿子,生活的轨迹显而易见,任何背离这种轨迹的行为都是荒谬可笑的。
  “我会带我的太太来,”希腊人说。
  “好的,好的,”帕克太太说。
  但是她并不指望他带她来,她也不想让她来。
  “塞尔玛上哪儿去了?”希腊人问。
  “星期六早上,她有音乐课,”母亲说。因为她已经习惯于弥补孩子们的疏漏,便又说道:“她让我代她向你道别。”
  “真遗憾,”他说。
  然后,因为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希腊人便出发了。
  他上路了。雷说他要跟他在这条路上逛一会儿。这天早晨,他显得很阴郁,腿也不利索。在这个男孩自己看来,在人生之路上,他将永远一事无成,只能是个瘦长的孩子。他恨这个男人——他的朋友。他的前途已经定型了。男人提着那口沉重的、普普通通的箱子和那个鼓鼓囊囊的小沙糖口袋,迈着有力的步子,不慌不忙地走着。他想说说话,便用僵硬的、刚学会的英语,结结巴巴地描绘他们经过的景物,直到男孩不能再忍受。
  “我就到这儿了,”他说。他脚登一双橡皮底帆布鞋,在树丛边的土埂上掌握着身体的平衡。“我不想再走了。”
  “为什么?”希腊人惊讶地问。“你不到公共汽车站了?”
  “不了,”男孩轻蔑地说。“没有必要。”
  “那我们只好告别了,”柯放下手里的东西说。
  他走过来,因为提沉重的袋子,衣袖仍然是卷起的。显然,他想跟他也正二八经地告别一番。于是,男孩的勇气消失了。他没法朝朋友的脸上打去以阻止他举行这场正规的、让人痛苦的路旁话别。他的脸失去血色,直到像纸一样苍白。他说,“为什么人们不能俏悄地走掉呢?”
  希腊人愣住了。他看起来粗壮而可笑。怀着一种被伤害了的纯朴,他开始纳闷做了什么对不住这孩子的事,想到自己一定拥有一种力量而自己却不知道,他感到害怕。但是这一点永远得不到解释。男孩的脸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静静的树枝上面悬挂着淡绿色的树叶,排除了一切加以解释的可能性。
  “那么,好吧,”他说着转身走了。
  雷·帕克钻进树林。林子里树木稀疏,灰蒙蒙的,可是有一种同憎。他用不着非得想那些事情。他自己也变得稀薄起来,就橡树叶或者树皮蒸发出来的气体一样与丛林合为一体。他那两只晃来晃去的手不再闲着没事儿了,不过他也没做什么。待在这灰蒙蒙的、参差不齐的树木中间,本身就足够了。于是,他从一块石头跳到另外一块石头,沿着边儿走。他弯下腰,察看那些拖着什么东西的蚂蚁,或者他仅仅是做着察看的动作,因为实际上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又想起那个已经走了的男人。他几乎颤抖着承认,自己希望他能留下,尽管,留下来干什么他说不清楚。因为,如果他不受这个希腊人——很明显,他不能爱他——就只能是恨。也许把他拴在一条铁链子上面,像一条狗,偷偷地踢打。太阳已经高挂在头顶。那是一轮平淡无奇、不动感情的秋天的太阳。他穿过树林,剥着树皮,寻找什么答案,体味着这种肆虐所造成的膨胀了的痛苦,而且不得不继续寻觅他对那人的记忆。似乎这样就能变得更有力。尽管他确实怀疑自己的力量到底有多大。他仍然被那个金色的希腊人两条胳膊紧紧地搂着。
  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是在一株树下。那是一株高大、古老、四季长青的树。树上挂满已经枯死的花。树干和树枝扭曲成让人讨厌的形状,满眼灰尘和丑陋,所有的美和善都从这地方被驱除掉了。天空也被暂时淹没了。男孩拿出那把刀子,浑身哆嗦。这正是希腊人盒子里面的那把刀子。他想起他吃力地给他讲这把刀子,讲他那个盒子里别的那些漂亮、有趣的小玩意儿,讲他的家庭、他的母亲——一位戴着某种帽子的老太太——那时候他那张热切的脸。男孩握着那把刀。他拿出那个黑不溜秋的扁脸老太太的照片,为自己预想之中的行为激动得发抖。当他站在那儿,试图把她那让人不感兴趣的面貌留在记忆之中的时候,他那双拿着那位希腊人的东西的手——那些东西他因为喜欢就拿了过来——变得着了魔似地想干点儿什么。那手似乎已经不是他的了。那手握着那把刀子。然后刺穿那张已经发黄的照片,划成“之”字形,来回锯、砍。做完这一切之后,已经再没有办法把刀子更深地刺进他朋友的心里了。于是,男孩扔了刀子和碎纸片。至于扔到哪儿,他连看也没看。
  他已经从树林里面钻出来,登上一块块石头。这种石头在这贫瘠的山坡上到处都有。他把面颊贴在尖尖的沙子上面,为他自己亲手扼杀而失去的那种单纯绝望地干号。哭喊声扭曲了他男孩子的躯体。他身上着了魔的那股劲好像永远不会衰竭,但有时还是会的。这就是这天早晨晚些时候,他甚至睡了一会儿,再醒来的时候,又变得生气勃勃。





第 十六 章

  斯坦·帕克最后决定,让儿子到班加雷鞍具匠老贾漫那儿去学徒。看看会怎么样,他说,尽管能看出个什么结果,他并无把握。他这着棋不过是对自己心里头的疑惑的一个蹩脚的回答。斯坦的母亲有个堂兄是个鞍具匠。是个正正经经的人。皮革是诚实的,所以就让他跟皮革打交道吧。
  “啊,为什么?爸爸!”男孩充满厌恶,拼命反对。“谁想当破鞍具匠?我不!”
  “那你想干什么?”父亲问。
  “反正不干这个,”男孩儿说。因为他不知道怎样做出一个更具体的回答。
  他把头转过去,不想和父亲单独待在一起。他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壮小伙子了,有时候显得很漂亮,脸红润润的,显得有点儿漫不经心。许多人会看在他那副生气勃勃的样子的份上,原谅他那些讨人厌的行为。他那令人赞赏的、母亲忍不住想要抚摸的头发已经变成深棕色,他健壮的体魄隐匿了任何毛病的踪迹。只有神经过敏的人才会对他的嘴角表示焦虑,或者在他相当大胆的眼神里,看出他们自己的痛苦的映像。
  “不管怎么说,试一试吧,”父亲说。“不管城市有多大,鞍具匠总能有碗饭吃。”
  男孩不吱声儿了。
  他很快就到贾漫的铺子里去了,跟几只猫和一条不合群的老狗待在一起。腰里系着白布围裙,踩着地板上总是洒满了的强烈的阳光,把碎皮子扫到一起。雷也学手艺。不太忙的时候,贾漫先生就让他坐在他旁边的一条凳子上面,切图案比较简单的皮子,还学着用蜡线缝皮子。铺子里一股绪和新皮子的气味,每逢下午,闷得连气都喘不过来。雷·帕克觉得无法忍受他所发现的这种代替了勃勃生气的绝顶的单调,便经常到厕所,逃避这安安静静的场面。那儿,在刷白的木板墙和葡萄叶的隐蔽之下,单调的气氛是愈浓了,但那已经完全变成他个人的事情,因此也就可以使他获得新的力量。时间一点一点地磨蹭过去了。男孩摸着光溜溜的肚皮,瞧着自已。他很自信。如果机会到来,他什么都能得到。可是这样的机会会来吗?
  有时候,他想起父亲和母亲,便怀疑这机会未必会到来。
  父亲经常到铺子里来。可是谁也不会说他是来看儿子。他倒更像是来和别人聊天的。铺子里的人手都很粗糙。他们那么侵吞吞的——至少眼下是这样——连落在身上的苍蝇也不飞。他们讲起故事来很快就乱了套。等到结了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们就充满希望地再返回到先前的话头,以为还会找到这话题是从哪儿开始的。可是如果没聊出个结果,谁也不会再去找那话头。他们喜欢的是在阳光下聊聊当地的事情,交流交流感情。
  瞧着鞍具匠那双手的人,很少有谁能意识到贾漫的徒弟是帕克的儿子。或者,如果意识到了他们也不说。由于某种羞涩,父亲不愿意把自己的儿子展示到众人面前,就好像不敢想象这个直溜溜的鼻子怎么会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一回,在他要离开铺子的时候,他倒是确实当着别人的面和男孩说了句话,但是眼睛望着前方。
  他说:“那个贝拉一胎生了两个牛犊,雷。”
  说完就走出铺子。男孩脸涨得通红,看起来十分生气。他觉得高兴,父亲总算走了。
  现在,雷很少回家,只是有时候星期天回来一下。他发现这所房子歪歪扭扭。尽管他在这几度过了他的童年、少年,但仍然不乏陌生之感。他这儿走走,那儿串串,觉得耳朵四周的空气都是凉的。似乎连院子里的鸡鸭给他让路时也跑得更快了。母亲喊他过来做些零七八碎的小事儿,其实那是借口。她只是想让他待在自己身边,指挥他,望着他那双眼睛,细瞅他皮肤上的毛孔,以及通过那些人们天生的、仿佛聋哑人似的比比划划,打开他那紧锁着的心灵。这时,她便以一种明显的友爱对待他,似乎这样就可以否认他曾经从她身边走开的事实。与此同时,又竭尽全力建立一种不可改变的关系,一种别人能够相信的关系。但是当他坐在厨房里,盯着什么东西——碟子里一块黄色的肥皂,或者匆匆忙忙插进花瓶里的一束刚采来的鲜花——无法帮助她完成这个计划时,他感觉到了她的失望。
  尽管他那么不喜欢班加雷,家里对他来说更糟。他常常赶快穿着长衣裤从家里逃出来,踏上公路,和别的年轻人站在某个角落,或者经常待在那个十字路口的路标下面,消磨时间,或者等着瞧能发生点什么事情。
  他们给他在班加雷的一所房子里租了个房间。那房子是一位姓诺思科特的老太太的。她的丈夫先前是铁路上的高级职员,现在已经死了。那所房子不大,但很体面,涂着一层厚厚的棕色油漆。房子一边有一个接骨木树丛,散发着一股污水坑的味道。雷。帕克的房间就在这面,窗户正对下一幢房子光溜溜的墙壁和接骨木的树叶摇曳着的光。这房间很僻静,对于他倒很合适。因为这个时候,他还很有几分羞怯。如果对面的墙上有窗户,他也不会朝里头瞥上一眼。眼前这堵光溜溜的墙似乎是一块屏幕,展示了他梦中的生活,但同时也隐蔽了他那不加掩饰的行为。有时候,他倚在窗口,抽着自己卷得挺松的纸烟,对着那堵光溜溜的、但是却以某种方式做出反应的墙壁,心想是否有某一个姑娘——最好门第比他高些——可能并不具备他所期望但又害怕的那种冷漠、直率,以及经验。他就那么站着,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多孔的墙面,眯起一双眼睛瞅着向上飘去的烟,就像他见过的抽烟人那样,从一个嘴角贪婪地、颇不雅观地吸着烟。
  诺斯科特太太家的生活被一种棕色笼罩着。这是由家具的质地、墙以及诺斯科特老妈妈那张脸构成的——她一直就是那种皮肤呈棕色的女人。可是这男孩有一次确实从一个极其美丽、温柔的梦境中醒来。他极力想把这个梦境记下来,但是一开始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点什么。他似乎一直坐在一张桌子前头——至少他相信是这样——那是一张简单的、自松木做成的桌子。许多脸孔向着他,尽管他分辨不出都是谁的面孔。有一只钟面,像所有那些东西一样,他可以接受,并且加以信任。他醒来以后,躺在那儿,瞅着那个瓷底座挺复杂的结实的盥洗盆,不知道该不该谴责这个梦境中的美妙以及让人深信不疑的朴素。
  最后,他忿忿然,从让他赖在里头不起来的被窝里面钻出来,丢开那场他一直沉湎其中的美好的梦幻。他穿着衣裳,对已经看到的父母亲的优点谴责了一番。他一定要最终在感情上挫伤他的双亲。因此,梳那头硬发的时候,他很生他们的气。他想起母亲从窗口望过来,寻求解决某个问题的办法,父亲则沉思着斟词酌句,就好像这些词句是纠缠在一起的一张大网。他扔下梳子。他还小,看不出父母亲的缺点毛病。他没有什么可以原谅的。
  他走进厨房外头一间黑乎乎的、棕黄色的屋子——或者说是早饭间。诺斯科特大妈已经给他准备了早饭:一块热好了的深棕色的排骨和一些蔬菜。
  “哦,大妈,”他边说边像一匹小马似地甩动着胳膊腿儿,似乎是为了确信自己的独立自主。“睡得好吗?”
  “不好,亲爱的,”她说。“我的胆结石病又犯了。折腾了整整一夜,睡得糟透了。我起来,把几个盘子弄热了,捂在肚子上。”
  “您需要一只热水袋,”他说。
  她没有答话,她还要想一阵子。
  诺斯科特大妈患胆结石,她常常为此叹息不止。她是个相当孤独、甚至有点吝啬的老太太。为了在丈夫,那位已故的高级职员,生前那点儿积蓄的基础上再增加点收入,她揽点洗洗涮涮的活儿,还留了一个搭伙的房客。但是她的手患关节炎,不允许她干多少活儿。
  她渐渐喜欢这个小伙子了。他也容纳了这种情感。因为,这种感情联系比要求双方必须有爱的那种关系容易保持。如果允许,妈妈也许会爱得把他吃了。但是,在这位老太太的有生之年,胆结石和关节痛将成为她生活中的主要矛盾。
  “你应该注意一点儿自己的身体,”他说。“别于太多的活儿,吃完饭躺一躺。”
  没人听从这种劝告,说一说当然不费吹灰之力。他坐在那儿剔牙缝里塞着的肉,甚至开始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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