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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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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坦·帕克总是在这一带停下车,卷上一支烟。他喜欢在这儿呆着。他总是坐在车里,手搁在一动不动的方向盘上,直到那于缩了的皮肤在沙土地和灰色的树叶的光亮中解体。于是,他的身体不再为这寂静的奥妙而惊讶了。因为他自己就是那寂静的一部分。如果他的妻子还继续在那儿站着——在他的想象之中——系着干净的围裙,站在那所房子旁边,脸上是一副焦急的、不同意的表情,那么眼下这情形对她可没有什么用。而对她的尖锐问题他既讲不出很有说服力的话,也做不出诚实的动作。
因此,他暂且忘记了她,知道他总会再回到她那儿去,去跟她分享他们已经成为习惯的生活。不可能不是这样。哪怕他的灵魂冒险冲出安全的界限,为了发现、怀疑、崇拜而不顾一切地盲目地探索。
他终于在那辆不大结实的汽车吱吱嘎嘎直响的车座上伸了个懒腰,直到他身上的骨头也格格作响。他渴望用某种合乎规范的、人所公认的行为表达自己的思想,渴望将他的知识付诸某种形态,或者用简洁的、明白易懂的话语向人们表达出他的单纯和朴实。当然,他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
斯坦·帕克的行为举止,以及他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种种表现,惹得有些人说战争中的经历把他变得古怪了。现在有些人开始躲避他了。他从来就不善辞令,只能就事论事发表一点意见。他的忠告一向都是对的。但是他们宁愿带着这些麻烦事儿到别处解决,也不愿意让他那双眼睛发现他们的行为举止有任何毛病。斯坦·帕克古怪。
有一次,他把儿子叫上汽车,说他们要开车出去兜风。上哪儿?哦,只是到他已经迷恋上的那些地方。具体哪个地方,他自个儿也说不清楚。男孩自然觉得有几分窘,坐在那儿瞅着那只很准确的车速表,要嘛,闷闷不乐地望着车窗外面的道路。不管怎么说,他不愿意和父亲待在一起。
可是斯坦充满了希望。现在,他觉得必须和这个孩子谈谈。把他所知道的东西传给他。他心里想:如果我们这样谈,会更容易些。看到那沙质的丛林地——那儿只有树、灌木丛,一堆堆仿佛是专心一意的蚁家,以及落在地上的黑乎乎的、伸向四面八方的树枝——他的信心越足了。
“这儿真是穷乡僻壤,”父亲说。“荒凉。可是我有点儿喜欢这地方。它能把你抓住。”
“我不明自我们来这儿干嘛,”男孩说,闷闷不乐地、十分反感地看着这片丛林地。
他尽管从来没见过城市,可他渴望城市生活。他的不快主要是他还没有见过城里人这样一个事实造成的。
“我们来难道不于点什么吗?”男孩问。
“我只是想开着车出来兜兜,”父亲说,“聊一聊。”
他的心已经开始凉了。
“聊什么?”男孩问。他满腹狐疑,寻思父亲或许要给他解释性方面的事儿。
“没什么特殊的事儿,”父亲说。
他很高兴有这个方向盘把握方向,并且可以因此而使自己发挥一些作用。
“我们相互之间不大了解,是吗?雷。”
男孩很不高兴。男人也一样。
“我想,我们相互之间还算了解吧,”雷以攻为守。“再说,有什么可了解的呢?”
父亲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
“我从回来就没怎么见你,”他说。
“我能怎么样?”男孩抱怨道。“就让我一天到晚在家待着吗?”’
他现在确实不喜欢他的父亲了。他甚至不喜欢他身上那股气味,那是当兵的身上的味儿,是到了这个年纪更加沉稳了一些的男人那匀称的、可以依靠的身体散发的那股烟草和干活儿的味儿。父亲刚回来的时候,穿着领口敞开的粗卡其布紧身上衣,曾经一度使他兴奋。不过,是他带回来的那些野蛮的外国东西,那枚擦得锃亮的小手榴弹,以及他父亲说是从德国鬼子头上摘下来的那个阴沉沉的钢盔更让他兴奋。
但这是以前的事了。雷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手腕长得粗粗壮壮,钢盔让他弄得净是凹痕,手榴弹也丢了。事实上,他已经几乎忘了这几样可以避免平庸、苟安、善心的法宝,而他的父亲还存在于他的生活之中。
在那株他们停下车的树下——那是一株多节的、很难弄的本地树,粗糙的树叶竖立着——男人和男孩为他们之间的这种距离而相互憎恨着。
父亲意识到他自己的失败,不无悲哀地说:“我想拍支烟。你要是愿意逛逛,就去吧。”
男孩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继续坐在父亲身边,而这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于是他跳下车,砰地一声关上那扇小小的车门。
男人看见乱石中间有一只蜥蜴,他怀着绝望者的希望将注意力集中于这只小动物。似乎天赐良机他能够以奇迹般的纯明和智慧向他的儿子解释清楚这只粗糙的蜥蜴在他身上唤起的爱和惊奇。天还可以变得晴朗而明快,尽管眼下还是一片灰暗。
“看,雷,”男人边说边顺着自己的手指望过去。那根手指并没有因为这个大胆的做法而颤动。
“什么?”男孩说。“哦,不过是只破蜥蜴。这玩意儿有的是。”
他差点儿拣起一块石头瞄准了打过去,只是因为那玩意儿太小,不值一打才没有这么做。
“是的,”父亲说。“可我喜欢看。我喜欢观察这种东西。”
那只晰蝎躲在乱石中间闭上一双眼睛。男人现在确实孤单了。他开始卷烟,用干巴巴的舌头舔了一下那张薄薄的卷烟纸。这一带丛林大枯燥无味了,人们无法理解周围的种种标志。
男孩在灌木丛中神情冷漠地游逛着。对于他,青春好像也变成同样单调的丛林地一样。他总在丛林里游逛,乱劈乱砍,东擦擦西刮刮,找鸟儿或者别的什么往死里弄。他已经失去了童稚之美,还不具备青年人的英俊。他的皮肤粗糙,反应迟钝,充满了青春期的骚动不安。
啊,要是能逃走就好了,他在心里说。他把一株小树压弯,直到折断才罢休。可是出去干啥呢?他想,也许能当个警察。他想起年轻警察墨菲那两条令人赞叹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腿。人们说,他曾经在去乌龙雅的路上,向一个人开枪,并且打死了那人。那家伙是谋杀一个打兔子的人的凶手。年轻警察没有时间和男孩子们说话,因为他正忙着在警察分局写报告,一双蓝眼睛透露出举足轻重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雷·帕克举起一根棍子瞄准。即使少几分正义,他也能像墨菲一样,把那个亡命徒干净利索地干掉。他的眼睛不是蓝色,而是深褐色。这双眼睛还不清楚该把目标定到哪里。也许还只是瞧着他自个儿的内心世界,看他自个儿各种姿势的图像:绑裹腿的、不绑裹腿的,或者一丝不挂的——那是一种笼罩着肉感的、既迷人又可怕的赤裸。他转过头向身后望去,看见那辆汽车的前部。他必须回到那辆汽车旁边,回到父亲那里。
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换了许多次排档,在车辙上很敏捷地闪过来闪过去,最后才回了家。回家之后,两个人都觉得很内疚。那是一种相同的,或者互不相关的负疚之感。母亲立刻就察觉到这一点。她怀着一种带苦味的快乐,偷偷地观察刚回来的父子俩,而且下定决心,无论出现什么紧急情况,她都绝不出来帮忙。因为这是孩子的父亲自找的。儿子的问题第一次不需要由她来解决了。因此,她带着几分嘲弄继续喝她那杯浓茶。她总是在每天的这个时候——大家都去挤奶之前——喝这杯茶的。她站在窗户旁边,把茶托举得高高的。那杯仿佛陷入沉思的茶冒起的水汽,或者因为感觉到她所钟爱并且尊敬的丈夫受到伤害而产生的古怪的快乐,使得她的鼻孔在那张圆圆的、到这时几乎变粗糙了的脸上比平时好看了一点。
然后,她很快走到一边,咳嗽着,把茶杯和茶托放到桌上,等这两个男子汉走进来时,装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
她倒也问了问他们开车出去玩得是否愉快。但是把话说得让人听起来完全是他们自个儿的事情。她对着镜子把头发往后拢了拢,戴上挤奶时总裁的那顶布丁似的毡帽。这顶帽子是怎么弄来的已经忘了,反正先前一定是为好看才买的。
然后,等妇人又漫不经心地收拾了一会儿,把铁桶和干净布片归拢起来,等男人们慢慢喝完茶,把厨房里的杯子弄得发出沉闷的叮咚声——他们才向牛栏走去。树木沐浴着秋天仿佛能弥合一切的金红色的阳光。那嫁戏着的光和风在宛若流水般的树叶上掀起层层涟漪。几年前,他们在院子旁边种的那株白杨树像流水发出欢快的哗啦声。于是男孩又从他的自身中“脱颖”而出,开始鬼头鬼脑地唱起歌来。嗓音沙哑,但确实在唱。他很快就在奶牛中间跑了起来,把它们分开,领进或者赶进各自的栅栏。他按住它们的头,用绳子绊住它们的腿,把尾巴盘在关节上。很快,奶牛心满意足地吃起草料。那神态感染了他。因为父亲已经在饲料槽里添了精细的草料,这些牲畜正把软软的鼻子伸进去,把鲜嫩的草料弄到一起,大口大口地嚼着,草料末从嘴角洒落下来。
“哎呀,爸爸,南希长得真棒!”雷说,出于本能的快乐使他停下话头。
斯坦·帕克走过来,两个人一起看这头茁壮成长的牛犊。
他们走到一起,然后又分开,沿着牛栏的铁丝走过去,坐下来,开始挤奶。有一口,父亲撞了一下男孩。他甩开两条年轻人瘦长而结实的胳膊,沉甸甸地提着两桶牛奶从他身边走过。斯坦·帕克连忙伸出手托住男孩的屁股,把他稳住。男孩笑了起来。他并不介意。这种情况之下,你该相信什么?斯坦·帕克被这天下午的事情搞得一肚子讥讽感,想不出个所以然。此外,现在正是挤牛奶的时候,洁白的乳汁在挤奶人熟练的手下缓缓升起。桶里的牛奶仿佛是一轮明月那么完美。也许,谁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挤着奶。
但是艾米·帕克会从对于牛奶的专注之中抬起头来。她是他们之中最有耐力的挤奶人。她可以一口气挤下去,既不闲聊,也不停下来舒展一下发痛的手。她坐在那儿,奶桶夹在两条壮实的腿中间,屁股坐在那截锯下来的木头上面。这截木头,她一直用来当挤奶的小凳。使她免于滑稽可笑的是她那相当壮实的身板与那头跟她待在一起的拘谨刻板的奶牛十分和谐。不过,尽管如此,看见这位农民的妻子,还会有许多人嘲笑一番。她穿着一双胶靴,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肿胀的手指头挤着牛奶。人家会笑她那两个小腿肚子,或者心里纳闷,因为她的目光总是扫过来扫过去。
现在,她抬起头。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之下,在幽暗的牛棚里,她的一双眼睛变得高深莫测。儿子出出进进,赶走一头已经挤完的奶牛,铲掉留下的粪迹,赶进那头挺瘦的、奶头长短不齐的小母牛——他们以后会把它卖掉的。这当儿,她真想用这男孩说点儿什么,让他因为她的智慧而尊重她,或者更进一步,因为发现他能分享母亲的这种智慧而尊重他自己。但是她对付不了眼下这种情况。他从她身边走过去。很难说清,他依然是个男孩儿,还是已经长成个陌生的男人。一缕光线从门口射进来,将他脸上的捉摸不定、喜怒无常一扫而光,在他的喉咙上面勾勒出一种力量——哪怕是暂时的。于是妇人只好在母牛身影的笼罩下,继续蜷缩在那个挤奶用的小木墩子上面。她是否能够博得儿子——从她身上掉下来开始,就已经确定了他在这个家的主导地位——的好感,已经成了一个疑问。
大约这个时候,帕克家雇了一个年轻的希腊人来帮工。很.难弄清楚,他怎么离开那些店铺,跑到这一带来找工作。因为这个叫柯的希腊人语言不通,没法表达思想。不过看得出,他在忍饥挨饿,急着找活儿干。他们没有多考虑就收留了他。艾米·帕克给他端来一大盘煮得太烂了的肉,大块大块的南瓜和好多土豆。他把嘴塞得满满的,闭也闭不上。当然,土豆也太烫了。吃过饭,她领他到老弗利兹住过的那个小棚屋。他愁眉苦脸走了进去,就像人们走进那种糟糕但又不得不进去的地方一样。不过他还是笑了笑,点了点头。他握着一双手站在那儿,暗红色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就这么待下来了。他们给他的工钱很少。
人们当然要笑了,因为帕克家又雇了个外国人。他们都还记得那个德国佬。而这个一言不发的希腊人更糟。他只会打手势,或者笑一笑,或者为了表示乐意,径直去做某事。雇主和雇工之间会不会有谁要从此受苦呢?人们想会的,尽管这苦怎么个受法,谁也说不准。可是等到帕克家看起来人人都相处很好的时候,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就不理睬这事了。
帕克一家一旦和这个希腊人混熟了,就对他寄予很大的希望。暗地里,他们甚至希望他能回答他们的各种疑问。可他还是个谜,或者只是一个微笑。他那双眼睛表面上看很坦率,但是”在那清澈与深邃的背后,潜藏着某种秘密。他那黄绿色的皮肤依旧惹人反感。然而,他终究还是依靠学来的那些短语,开始表达自己的思想了。开头很笨,如果不留意,就会把意思弄错。
他个头不大,肌肉发达,汗毛很重,总爱穿背心,为了活动方便,也因为他的皮肤看起来渴望得到阳光的照射。那皮肤之所以一开始呈绿色,或者黄色,是因为他精神紧张,或者因为他是个外国人,他们对他有点反感。现在,他们怀着某种兴趣和惊奇,注意到那皮肤开始变成金色。他劈木柴或者俯身在铁洗脸盆上洗脖子和肩膀头的时候,一种光彩闪闪烁烁,从这个金色的希腊人身上进射出来。他总是嘻嘻地笑,而且就这么笑着跟他们说话。他们瞧着他那张努力做出各种口型的嘴,希望它能讲给他们更多的事情。他们常常想到他。
“斯坦,你说这个年轻人真的快活吗?”艾米·帕克问。
“我想是的,为什么不呢?”她的丈夫说。“不一定非得听懂人家说话才觉得快活。不过,到时候他会学会的。那时候,如果他还不告诉你,你就可以问问他感觉如何了。”
“他快活不快活不关我的事,”她说。“我只是好奇罢了。”
对这个因语言不通而大受限制的希腊人的怜悯之情,在她心中愈来愈浓。她开始捉摸能对他帮点什么忙,也许可以帮他补补袜子。或者在下雨时让他在头上有个挡雨的东西。她对他像对儿子一样,因为他是个年轻人,尽管年龄也不算小了。
有一次,她给了他一个大红苹果,看着他咬下去。他的牙齿把苹果咬开,发出刺耳的、动物咬东西的声音,嘴唇粘着白色的果汁,闪闪发光。
“这是一个苹果,”她在安谧宁静的院子里,一边用一种十分平板的声音说,一边瞅着他。“苹果,”她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又有几分踌躇。
“平锅?”他问道,或者是在笑,嘴巴湿润润的。
他试着说这两个字,简直就像是把它们,或者是把已经咬碎的苹果再还给她。这件事情所表现出来的亲密让她羞红了脸。
“哦,”她大声笑着说,“到时候你就学会了。”
她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便转过脸去,嘴里流出口水,像是噙了苹果汁。
塞尔玛跑了过来。“柯!”她喊道,“我一直在找你。”她拉住他的手。
“是吗?”他笑着,被她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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