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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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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雷用那把好斧子砍钉子、砍石头砍钝了,一定得让他学会把它再磨快。要是那把斧子出了毛病,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
汤姆·阿切尔死了,还有杰克·萨利文。他们都是好人。这阵子,汤姆好像知道死神就要来临似的,变了样子。杰克·萨利文是个傻呵呵的、爱玩爱闹的家伙,谁都喜欢他。他能用一个便士变魔术。他真是手疾眼快,你根本看不出是怎么回事儿。他还能用鸡蛋变另外一种魔术。要是真有个鸡蛋,总能博得满场喝彩。唉,他们现在都死了。
上星期,我在这儿一个村子里的教堂坐了一会儿。其实已经算不上教堂了,只剩下教堂的残骸,全露着天。只有窗框子,玻璃早没了。可是人们还要来这儿。有个神父摸摸索索地走着,就好像屋顶还在似的。一阵风刮了进来,还下着雨,狗跑了进来。我可以什么也不干,一直在那儿坐下去。可以听,可以看,还可以想家。天哪,艾米,离开家已经好久了。不过,有许多人在部队待的时间更久。教堂里有个老太太,瘦得皮包骨。她祈祷着,就好像刚刚开始祈祷似的。她本来可以给我讲点什么。但是我们语言不通,只能互相看看。
有的人算计着说,仗很快就能打完。他们似乎听到点什么消息了。迈克·欧达乌德却说,他只能听见炮声,而且相信,等他因为寂静而变成聋子以后,也还是只能听见炮声。告诉他的太太,迈克很好,等什么时侯把他那副懒骨头的劲儿鼓起来,就给她写信……后来,迈克·欧达乌德倒是真的写了一封信:亲爱的老伴:
我挺好的。你该看看这儿的小妞(哈哈!)你该尝尝这儿的啤酒,像猫尿。
但愿你接到这封信时,会感觉到我仍然是永远爱你的丈夫。
迈克·欧达乌德
第 十五 章
战争没有给杜瑞尔盖带来什么损失。当然,有的人家女人们为她们的丈夫而痛苦。有的女人耐不住寂寞,或者想找点花样出去和别的男人相好,怀着不同程度的负罪感和情欲,跟他们睡觉。有的女人听到丈夫被打死的消息之后,就像空蛋壳似地垮了下来。有的吃着她们自己种的土豆。要不是有这些东西和从长着角的老母牛身上挤出的奶水,她们准得挨饿。不过总的来说,杜瑞尔盖没受到什么破坏。因为这儿离前线太远。除此而外,在这些地区,支配人的是土地。草仍然生长着,在风的吹拂下弯着腰。热风仍然从西边吹来,冷风从南边吹来。潮湿的微风从东面、从海洋上懒洋洋地吹来。有时候,在暴风雨天气,海鸥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在黑乎乎的金合欢树上盘旋着,猛地俯冲下来,发出阴冷的、饥饿的叫声。
有一次,雷·帕克打死一只海鸥,赶快拣起来藏好,因为母亲看见会生气的。他把那只海鸥开膛剖肚,看过之后,埋进一条溪沟。他爱做些难忘的、有英雄气的事儿,但又想不出什么了不起的、力所能及的大事,这天下午他开枪打了海鸥。那以后好些日子,他手上有一股鸟的腥味儿,心里很有几分得意。
“爸爸回家以后,我能出去工作吗?”男孩问。
“我想可以吧,”母亲说。“你不能总这么晃来晃去。你想干啥活儿?”
“我不知道,”他闷闷不乐地说。
他用他的刀子在空中乱砍着,因为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想干啥。他在牧场东游西逛,把自个儿的名字刻在绿色的树干上,在河边打水漂,把手伸进好像是深不可测的鸟窝里,偷那些宝石似的鸟蛋。
他并不怎么希罕这些。他希罕父亲要给他带回来的从德国兵尸体上弄来的纪念品。他想戴着钢盔,在暮色中冲锋,向陌生人进攻。
“雷,”母亲喊道,因为到她维护母亲权威的时候了。她站在那儿,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你就不能别这么胡闹,做点有用的事儿,劈点木柴吗?”
他一声不吭,劈柴去了。
等他脸上毫无表情,给她抱来一捆木柴的时候,使她想起了丈夫。他的信她都用一截绳子捆着,塞在一个放茶叶的罐子后面。有时候,她竭力想在这样一些细小的事情上想起丈夫,似乎这样就能使他站在眼前。但是事实上她无法做到这一点。除了她对他真实的、渗透了每一个细胞的爱,到这时他已经变得那样模糊。她最常记起来的,是他们去打仗的时候,他抬起一条腿,从大车的一侧迈过去,爬进马车,背朝她坐在欧达乌德身旁。
“过来,”她说。男孩已经把木柴扔进炉子旁边那个盒子里。
“干啥?”他有点疑惑地问。
“亲亲我,”她笑着说,就好像那是一只红苹果。
“哦,为啥?”这矮胖的男孩嘀嘀咕咕地说。
他把自己凉凉的面颊从她脸上挪开,咬着嘴唇,看起来浑身燥热。
“这有什么好,”他说。
“是呀,”她说,“我想是没有多少好处。”
她开始整理她洗过的衣服,用水喷过之后,又一包一包地卷好。
她也到牧场去。那是在傍晚,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常有这样的情形,就在她要体味这种安宁的时候,一种突发的负罪感会使她从那安宁中惊醒,强迫自己进入一种新的不安,并且用这种方式表示对离家在外的丈夫的崇敬。她最终获得了既有农场又有孩子的自我满足的安宁,他却不在身边了。但是在她那踩着青草穿行的焦躁不安的脚步声中,在草浪间滚动的充满忧虑的风声之中,在海鸥悲凉的叫声中,在寸步不让的黑色铁丝网上,他却总是存在的。她折磨折磨自己这也无可非议。尽管有时候,甚至这种折磨也是为了她自己的快乐。痛苦的岁月会带来一种痛苦的情欲。
大约中午,孩子们都在学校上学的时候,她常到路边去,站在初秋灼热但并非不堪忍受的阳光下面,等着瞧谁会从这儿走过。过来的人们就跟路旁站着的这个女人说说话,把他们的亲戚朋友的情形、他们的病痛、饲养的牲畜,甚至家里的丧事都告诉她。他们会把这个女人当作知心人,因为她脸上的表情就要求他们这样做。有时候,他们甚至把脑子里刚刚闪过的念头告诉她,告诉这个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的女人,而这些念头大概对家里人也不会说起。女人想着人家告诉她的那些事情。这些事情填充了她本来会是一片空白的心。她闯人那些陌生人的生活,犹如日后在花园里散步,掐掉花儿已经死去的花柱头。她闯入他们的生活,构成一种充溢着同情、甚至是情欲的关系。然而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人出其不意地使她承认这种关系。就这样,丈夫的远去逐渐变成一种隐隐的沉闷的不快,这种不快确实存在。但是有时候,她并不停下来想出个究竟。她周围的景物、阳光、斑斑驳驳的树皮,她与那些早已离去的、陌生人们的关系太生动了。实际上比那些陌生人本身或者周围的自然景物还要生动得多。
有一天,她站在路边,盼望着发生什么事情,或者看见什么人的面孔。她手搭凉棚,好让他们进入视线。这时,一个年轻士兵歪戴着帽子走了过来。他走过来的时候先是低着头。他是个厚脸皮,不过皮还没厚到太过分的地步,因为周围的环境对于他还很生疏。他就这样走了过来,看见有人盯着他,就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把脸扭过去,朝对面的牧场张望着。他尽管浑身是劲,脸皮挺厚,在眼前的情况下看起来却像个姑娘。
正在凝望又似乎不是在凝望他的这个女人看出,他也许不屑于跟她谈话就会扬长而去。她满脸通红,由于内心的软弱差点儿哭出声来。因为她完全可能趴在篱笆上对他说;我在等你跟我说点儿什么,谈谈战争、死亡和爱情。
可是小伙子径自走了过去。他瞅着他那双红靴子。路上的尘土已经把靴子变白了。他的一双眼睛无视她的存在。后来,他突然朝她转过脸来,就好像只是这时才想起这样做。他歪戴着帽予,趾高气扬地转过头来,但并不看她,或者只是翻了翻他那好像是半透明的眼皮儿,稍微瞥了她一眼,说道;“日子过得怎么样?你知不知道这条路上住着个叫霍诺的人?”
“霍诺?”她重复了一句,吓了一跳,就好像刚看见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现在她既然已经把他“尽收眼底”,便看见他把帽子上的皮带扣在下嘴唇上。
“啊,不知道,”她说,镇定了一下,把一缕散乱的头发拢到左耳朵后面。“我没听说过有个叫霍诺的人。反正这条路上没有。不过这条路长着呢!你要去的那头,人们住得又很分散。”
“哦,”他说,“这事儿听起来可不怎么妙。”
他向她走过来,走到路边。她正站在她家的篱笆旁边。花园里长满参差不齐的荒草。地太硬太早,除了草什么也不长。
“他们是我妈的亲戚,”他一边扔着一枚硬币玩,一边说。“杰克有几亩地。他得了肺病。妈妈让我来这儿瞧瞧他们,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不大喜欢霍诺家。杰克总是坐在那儿吐痰。这种病人你瞧着都恶心。他们在厨房里面给他放了个铁桶,专门供他吐痰。人们说他一叶肺已经烂光了。他是个剪羊毛的,是从布巴拉过来的。”
“哦,”她说。
逢着这样的场合,从语言的角度看,她不是给予,而是一味地接纳。可是人们看起来仍然很喜欢她。他们信任这个沉静的女人那双眼睛,信任她那棕黄色的皮肤。因此,这位年轻士兵打算在她这种静默的“庇荫”之下诉说一番了。他自己明朗的思想没有什么不可以暴露的东西。
“我几个星期前才从前方回来,”他说。“他们从我的腿上炸掉一块肉,那些该死的王八蛋!瞧,”他边说边卷起一条裤腿,“那是在迪克布什附近。医生给我植了一块皮。”
“一定很痛吧,”她说。她看那伤口的时候,既不觉得讨厌,也没有那种油然而生的同情,几乎像是察看一只罕见的昆虫被弄断或者被揪下来的腿。
然而,她并非真的冷淡,这一点当兵的心里也清楚。她的这种距离不过是他们站在大路旁边白草中共享的那场阳光与尘土交织而成的梦的一部分。
“腿痛了,痛是自然的,”年轻的士兵说。“要是他们允许,我还要回去,再跟那些婊子养的拼杀一番。或者等到下一场战争。我喜欢痛痛快快地打它一仗,”他说。
“我的丈夫也在前方,”她用她那超然的,同时又是温暖的、犹豫不决的声音对他说。
“他在什么部队?”年轻人问。
她告诉了他部队的番号,这使她的谈话无形中增加了几分严肃和神秘的色彩。
“他也受过一次伤。医生从他身上取出些弹片或者别的什么。他把那些东西放在一个盘于里,给我们留着呢。他得了一枚勋章,”她说。
“哦,”当兵的自言自语地说,“勋章也有各式各样的呢!”
他对尚未遭到损害的自我,以及他那健壮的身体、结实的肌肉更感兴趣。
“各式各样呢,”他说。
“但是我敢肯定,他得的这枚是那种很不错的,”得了勋章的男人的妻子脸红脖子粗地说。
“事情有时候很滑稽,”士兵说,他解开衣领上的扣子倚靠在篱笆上。于是她无法避免地看见了他那绷紧了的脖子上的喉结。“我在那边差点儿跟一位姑娘订了婚。她是比利时人,长得还算不错。当然,他们长得跟我们多少有点儿不一样。她父亲做生意,开了一家肉铺,卖些小玩意儿。明自吗?腊肠和各种熟肉。”
明媚的阳光照耀着,他身体的重量压弯了算笆。他靠在铁丝上,慢慢地晃荡着,倾吐心里的话。她一双眼睛直盯盯地望着他,等他说话。她望着他的太阳穴,意识到自己已经年岁大了。
“你没待下去跟那家内铺的姑娘订婚?”她问道。
“没有,”他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这事儿好像我也管不了啦,”他简单地说。
他不再晃荡了。霎时间,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都强烈地感觉到某种同样的恐惧。现在那女人站在那儿,也面临着什么也管不了的可能。
“我还会再被派回去的,”士兵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住院的时候,我本来打算这么给她写,信纸都拿出来了,可又没写。现在就更不能写了,”他说。“我写不下去。”
女人搓着胳膊上的皮肤。
“我这儿有她一张照片,我给你瞧瞧,”他说,“这就是她。照得不太好。不过,当然,你还是看得出她的模样。法国人和比利时人长得不大一样。你看得出来,她是个正经姑娘。”
女人现在站在一个很有景深的苍白的世界里,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人生经验的光芒之下,打量着那位肉铺娇娘的面庞。那张脸充满了希望,满怀着对爱情的信心,渴望把爱可能拥有的任何深度都表露出来。那脸还没尝过拳头的滋味呢!
“她叫什么名宇?”艾米·帕克问。
“瓦旺妮,”士兵爽快地说。“别的我就没记住了。”
文米·帕克很镇静,尽管一看见被踩死的、或者肢体不全的鸟她就浑身发抖。她继续凝视士兵打满老茧的手指间捏着的那张棕黄色照片,凝视这个男人长满古铜色汗毛的粗壮的手腕。
“他们在那个铺子一边,”士兵说,“摆了两张大理石做的小桌子。人们可以坐在那儿喝上一杯。我常去那儿。他们有各种酒,各种颜色的。还有那么多的幽默和笑话。她就站在那儿。小伙子们在桌子上胡写乱画,可她就像什么也没注意到似的。过一会儿,就走过来坐下。她常跟我一块儿坐,渐渐地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我得说,这不完全是我的错。”
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不像他那张嘴那么坚决。艾米·帕克凝视着那位肉铺的娇娘,或者这男人的手腕,给不了他什么帮助。她自己正需要别人帮助。她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事情好像都在她眼前颤动。她那可怜的身体等待着给她以自信的抚摸。
“你这地方真好,”他边说边把照片装进口袋,把扣子扣好。因为眼前的事情总是更重要些。
“也没什么太好的,”她说,往大丽花的荫凉下退了退。“我们开垦了这块土地。我大半辈子都是在这儿度过的。”
她看见这个并不惹人讨厌的年轻人一双清澈的、动物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企图看到她不愿意向他敞开的生活的内幕。
“说下去,”他说道,越发重重地倚在篱笆上面,望着她脸上那神秘的绿色的肉。那大朵大朵的沉甸甸的洋红色大雨花在她身边摇曳着,把她挤进它们那蒙蒙绿雾之中。
在那深沉的绿色所形成的可怕的窒息中,她喘不过气,只得走到阳光下,向大路张望着,嘴里念叨着她的孩子们。
“你还有孩子?”他翕动着双唇,沉思默想。
等树荫从她脸上挪开的时候,他才又意识到,她不过是大街上跟他擦肩而过的那种陌生人,或者是有轨电车上拿着包袱坐在他对面的同路人。这样的人,他连想都不愿意多想。他们的年龄好像差不多。
“我有两个孩子,”她轻声说,“他们一天比一天大。有时候很顶用。”
她意识到这个年轻人马上就要走了。当她系着浆洗得挺硬的围裙时,她是一副强者的样子;只是当她以一个陌生人解除一个陌生人更进一步倾吐衷肠的义务的那种超脱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她看见了儿子眼睛里那种冷漠,看见了他那丰润的嘴唇上某种经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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