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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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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下雨天。这个老头——他那张和善的脸现在已经很憔悴了——到院子里去劈几根木头。因为多少干点儿这种活计,就会减轻一点他那种麻木的感觉。孩子们站在蒙蒙细雨之中,叫喊着,推搡着,说着什么秘密消磨时间。无聊和雨水使这些孩子们变得凶残起来。他们真想打碎点儿什么东西。但是他们还没有胆大到砸玻璃,或者拿把斧子去劈房子的地步。因此,他们开始模仿他们的父母亲,碰着胳膊肘子,相互议论起帕克家这个德国人。他们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窃窃私语。
雷和塞尔玛躲开那群孩子,在周围溜达。他们用脚趾踢着泥巴,很觉羞愧。他是个好老头。他们知道,他们曾经爱过他。但是他们憎恶他加诸他们头上的这种侮辱。在这种让人面红耳赤的羞愧之中,他们变得比恨谁都恨他。
那些男孩子们又喊又唱:
德国化弗利兹,
弗利兹德国化,
咱们等着把他瞧,
瞧他怎样把命逃……
然后他们哄堂大笑。
有人开始朝他身上扔一小块一小块的红泥巴,泥巴粘在老头打着补钉的脊背上。
“不让他站下歇歇脚,”
杰克·霍洛维唱道,他特别善于编这种顺口溜。
提着裤子往前跑。
尾巴底下拴鞭炮,
正好炸他进监牢。
那些穿套头衫的小女孩子和膝盖上结着痴、落着疤的男孩子们高兴得失声大叫。后来,艾琳·布莱特笑得直打嗝。她弯下腰,抓起一大把泥,尖叫着朝老头扔去。老头正在放劈柴的小屋里堆放引火用的木头棒子,泥巴正好打在他转过去的脊背正中。
他转过身,脸色像纸一样地苍白。他没有表示反抗,他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他蹒跚着朝他那间小棚屋走去,踉踉跄跄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是那样可笑而又可恨。
有的孩子有点儿忐忑不安了。或者因为和他面对面,有点儿害怕,不吱声了。可是还有几个继续尖叫、有节拍地唱。
总之,这场面真可恨。雷·帕克气喘吁吁,嘴巴因为兴奋或者厌恶大张着。他希望这一切不曾发生,要嘛就更糟糕一些。汗水和兴奋使他浑身放光。他拣起一块石头,把弗利兹的嘴唇打破了。他们听见石头打在他牙齿上的声音,然后血涌出来,顺着他那干干净净的下巴流了下来。雷害怕了,但同时也使自己得到了解脱。现在他可以去恨这个他曾经爱过的德国老头了。他可以毫无疑虑地站到别的孩子们的中间了。
那老头继续走着,穿过院子,走进他的棚屋。孩子们消失在一片沉寂和蒙蒙细雨之中,不知道他们是否应该忘记刚才发生过的这件事情。他们在对那个德国老人那张脸的尊敬和对雷的行动——他们也都参加了这种行动——的激动人心的爱国主义的实质之间,徘徊犹豫,无所适从。
等艾米·帕克出来看孩子们为什么吵嚷的时候,屋外已经只有细雨和静默了。她发现德国老头正坐在铺在床上的草袋子上。
“怎么了,弗利兹?”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被打伤了?”
“没有,”他说。“我已经不疼了。但我必须离开这儿,”他说。“再待在这儿,对我们谁都不好。”
“不,”她说,“你决不能走。”
她站在那儿束手无策,只是来回转着手指上面的戒指,就像一个戴着结婚戒指的小姑娘,摸着它,似乎就能唤来那还没有到达的成熟。
“不,”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一定得走。”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但是有一点她明白,那座木房子里已经没有什么能留住他了。
于是,第二天,艾米·帕克赶着车送德国老头弗利兹到班加雷。他穿了身黑西服,这是他比较好的一套衣服,只是薄了一些。他随身带着一口箱子,箱子拦腰捆着一根带子,还有一条粘着细糠的口袋,里面杂七杂八塞着些软乎乎的或者笨重的东西。女人赶着车。但是这次旅行,路成了起主导作用的东西。他们真希望一直走在那条路上,直到路的尽头。而那路确实也因为它的单调和漫长暂时使他们心中依依惜别的痛楚变得麻木起来。
可是,当他们接近城郊,看见到处扔着的罐头盒和拴着吃草的奶山羊的时候,女人觉得受不了了。因为现在很清楚,一切都到头了。
“你想让我把你送到哪儿,弗利兹?”她紧张不安地扭着手里的鞭子问。
“哪儿都行,”老头说。“我现在就可以下。反正都一样。”
“可是总得去个地方呀,”她说,极力控制着她那绝望的声——。
老头没有回答。他坐在车上,用手指抚摸着挂在一根早已失去光泽的表链上的金属牌子,摸着那上面早已辨认不出的字迹。他脸上的表情进人一种热切的、归真反璞的境界,也几乎难以言传。
“这儿就行了,”老头手扶车上的围栏说道。
这时,他们已经进人小镇的中心地带,卷人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们已经靠近贸易市场了。那些小里小气的黄皮肤的女人们手里提着鸭子。牛犊无可奈何地喘着粗气。一辆大车东倒西歪地向前行驶着,车上装的圆白菜堆得像个没尖儿的金字塔。
“我谢谢你了,”老头对女人说。她简直不敢开口说话。
她眼巴巴地看着他带着他那点行李下了车,站在地上,不由得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啊,弗利兹,”她哭着说。那绝望的声音从她嘴里迸出来,就好像一只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刀的鸟的叫声。
“再见了,斯坦太太,”弗利兹老头说。他抽出那只手,因为除此而外,他还能干什么呢!
然后,他走进一条她不熟悉的小巷,就再也看不见了。
她站在那儿,为那个失去了的世界哭泣。既然她生活的结构已经被动摇,一种巨大的悲哀便向她袭来。这种悲哀就是她和丈夫吻别的时候也不曾体验过。尽管她爱他,丈夫给她精神上的温存、肉体上的满足,她爱他,将永远爱他。可是她因为天一亮就开始的那种满足而爱这个德国老头。清晨,不听使唤的铁桶叮叮恍吮地碰撞着;中午,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时刻,树叶挂在树枝上,母鸡在尘土中打瞌睡;傍晚,他那张憔悴的脸就像枯萎了的向日葵。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
她就这样待在那儿哭,斜倚在马车的车座上,样子十分可笑。头发披散下来,小绿头苍蝇几乎一直爬在她那黑乎乎的脊背上。从她身边走过的人们瞧着她心里纳闷,这女人怎么这样激动。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健壮的一个女人涕泪满面简直让人讨厌。
一个小伙子提着马笼头,迈着稳健的步子走了过来。他偷偷地笑着,问道。“怎么了,太太?”
但她还是不停地哭。他有点儿害怕了,意识到,这女人可不是患了什么牙疼病,而是另外一种他不曾经历过的痛苦折磨着她。于是他继续走自己的路,连头也没回。
女人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她挽起头发,捏了捏鼻子,回转马头。因为她必须重新把家里这副担子挑起来。
通往杜瑞尔盖的大路上乱扔着石头,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她在路上碰见巴布·奎克莱依,便把他拉上了。他非常高兴。
“唉,现在就剩我自个儿了,巴布,”艾米·帕克说。
“啊!”他带着几分惊讶望着她,就好像并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别的什么事情。
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她那张脸。她把脑袋转过去,眺望着远方的田野,或者是在窥视她自己的内心世界。
“弗利兹走了,”她弓着腰说。
“那谁来给你劈木柴?”巴布问。
“哦,那就得我们自己劈了,”她说。
“我不喜欢劈木柴,”巴布说,“我情愿让姐姐干。那我就自由了。”
艾米·帕克意识到,这个永远也长不大的男人实际上享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自由。这是上帝对他的恩赐。有一会儿,女人想她应当做祈祷,可是她已经失去自己的信仰了,或者已经把她的信仰寄托到丈夫的力量和德行上了。
“瞧,”巴布四处乱指着,“现在又都绿了。大火烧过之后,从来都没有这么绿。溪谷里长着蕨,”他说。“有时候我就在蕨草丛中躺下,睡上一小会儿。我姐姐因为我不回家生气。可过一阵子我当然还是要回家的。人不能总在那儿待着,会觉得肚子饿的。”
这倒是真话,她觉得自己正饿得慌。
“我还知道那儿有几只小狐狸,”巴布说,“在一个小树洞里。我还知道一窝猫头鹰。”
她敞开胸襟,那真是虚怀若谷。他便用山峦、沟壑,以及鸟的羽毛、蕨的芳香塞满她。
过了一会儿,他说;“让我下车吧,我要到狐狸那儿去了。这就是那个地方。”
她让他下车之后,他就顺着山坡跑了下去。两个大脚丫啪啪踩着地,张开双臂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艾米·帕克继续走自己的路,体味着她自己的孤独和悲哀所造成的那种新鲜而又单纯的感觉。在这条路的尽头,她的孩子们正等着她,期待她把力量赋予他们。奶牛对她的即将光顾毫不怀疑。鸡鸭则拍打着翅膀向她跑过来,总觉得她那只手会从高处扔下些食物。
看起来,她的生活都已经安排得很周到了。她为此而高兴。她为她这所被枝叶蓬乱的玫瑰和夹竹桃——她不大喜欢夹竹桃,它们太拘谨、太呆板——所环绕的房子而高兴,尽管在下午西斜的阳光之下它显得脆弱了一点。
第 十四 章
那充满泥泞与炮火的岁月过去之后,斯坦·帕克很少再谈论往事。他不像有些人那样,打完仗就爱夸夸其谈。他不会被人用好话哄得讲那些男孩子们爱听的没完没了的“历险记”,因为混乱对他来说并不是机遇。战争最紧张的时候,甚至连季节的变化都会完全忘记,种种官能也似乎都从身上消失了。他最喜欢眺望天空,希望看到自然界变化的征兆;最喜欢倾听燕麦穗落下来的声音,最喜欢抱起一只刚从娘胎里掉出来的湿漉漉的小牛犊,让它知道它的四条腿能走能跑。
东西生产出来是为了能够有用。可是与此相反的破坏的过程一旦得以完成,就有更大得多的说服力。当绿色的信号弹划·过夜空,他那个头颅感受到的就是这些。那漂亮的烟火照亮刚刚落在他脚边的一只手。那手扔在那儿,手指弯曲着,呈现出它最后那个动作。它躺在那儿,就像从葡萄树上扯下来的一个卷须。这个卷须在采摘的目的——如果真有这样的目的——被遗忘的时候,又被丢在那儿。这位被绿色信号弹照亮的土兵还活着的头颅看着那只向他恳求的手。他在黑暗中等待着命令。命令还没有下达。但是总会下达——他这样希望着。他在那儿站着,仿佛是尘世上最后一个人。那只手已经开始向他打招呼了。然后,穿过那幽绿的、流动着的黑暗,命令下达了。汗水又流了下来。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踢到一边。除此以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那以后,在泥泞与精疲力竭造成的静盗之中,或者当炮弹炸开皮肉,或者将神经纠缠成灰乎乎的一团暴露出来的时候,他就常常想起那只手。想它拿东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想它喝完酒,或者抚摸女人时,是否颤抖,想它给家里人写信的时候,收信人是谁。有一次,在一个村子里,他看见一个老神父伸出一只患关节炎的手,做祝福的手势。他怀着一种渴望,瞧着那只手。因为这只手看起来也无可挽回地要丢掉了。在那些到处是断垣残壁的村子里,要是可能,他很乐意和谁说说话。可是没有这种机会。他躺在一条沟渠里,握着一个因为天黑还没看见长得啥模样的女人一双热乎乎的手。在这种性爱不顾一切的痉挛中,他们将渴望交给对方。然后,整理好衣裳,从嘴唇上抹掉他们的海誓山盟,各走各的路了。路上,男人怀着一种有增无减的渴求,想起了上帝。想象之中,这位上帝在倏忽间降临,又蓦地腾空而起,飘然而去。但他现在不能祈祷。无论脑子里面“库存的”那些祈祷词,还是即兴“创作”的话,都不再适合眼下的环境了。
他也给家里写信。斯坦·帕克一边想着所有这些他知道、但绝不会落在纸上的事情,一边吮着伤在嘴里的钢笔杆,直到两颊陷了下去。他写道:亲爱的艾米:
……如果能写,我会告诉你一两件事情的。可是无论如何,我们从来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至少我拙嘴笨舌。你能说。你一直是我们俩的“喉舌”。我多么希望你这个“喉舌”给我讲讲,从午饭以后都发生了些什么——哪怕灾难性的事情,比如房顶被风刮跑了。而我们总能再把它盖上去。我的两只手差不多什么事情都干得了。而这正是所有这一切当中最可怕的部分。我能干的事都被从手中夺走了。我是那么软弱,艾米……我最亲爱的艾米:
你没告诉我,彻丽下犊子了没有,只是说道卡斯和阿莉下了牛犊。有这么两个犊子可太好了。你说它们挺棒。等彻丽下次再发情的时候,我想拿雷根家的公牛跟它交配。就是从贝加弄来的那头,你不是说它特别好嘛。这样一来,等我推开家门的时侯,我们也许就会有一头撒欢顶架的小牛犊了。我们就给它起名叫“和平”,好吗?
从知道将要经历所有这一切,我还没有觉得这么糟糕过。我想,我还没跟你讲过这事儿。那是在通往地下隐蔽部的人口处。那天夜里,情况特别糟,我闻得见青草的气味,就好像是在暴风雨后,还闻得见湿乎乎的味道。我可以赌咒发誓,上面是明媚的阳光,但是,这里确实是夜晚,是冬天。我是那么快活,那么有把握,我快活得脚步踉跄。我决不会被泥沼吞没,我一定能平安回家。后来,他们问我呆在那儿干啥。我看起来就像喝醉了酒,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可喝的东西。我说觉得不舒服,便走进去躺了下来。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一株树旁边看报纸。我看得见个头挺大、灰颜色的相样还没有熟,上面还长着绒毛。你也抬起头望着。
告诉塞尔,我收到袜子了。没有织错的结,谢谢她。还有那张扎小辫子的照片,她看起来那么干净。还有雷,我已经给他搞到钢盔和手榴弹了。
你用那块旧蓝布做了衣裳,艾米,我真高兴,我高兴你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我听。因为,这样一来,我似乎就看见你了。看见你坐在屋子里,看见你从那条小路上走过来,看见一丛丛迷造香。我们一定不能失望,艾米,战争很快就过去了……
他的脑袋朝一边偏着,一旦写开了便慢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去。他字迹工整,那是从母亲那儿学来的,她曾经当过教师。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为自己感到一点兴奋,那信中的字在他的眼里却变了形状,那是青草,是慢吞吞的奶牛,是各式各样的工具:斧子、榔头、铁丝以及别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周围乱扔着,他却总愿记着它们。那信中直率的语言变成了死亡的经历、兴奋,以及爱情。
斯坦·帕克写道:我的亲爱的艾米:
我已经想过了,过了夏天,那块河湾地最好先别种了,除非秋天真的雨水多。最好把牲口放在“莎莉篱笆”和“广场”围地的两边养。我想这样做最好。如果可能的话,就找人帮忙,把燕麦收割回来。那个瘸腿老骗子也许会从乌尤雅来,假如你给的报酬还可以的话。
如果雷用那把好斧子砍钉子、砍石头砍钝了,一定得让他学会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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