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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怀特:人树-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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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搂着她进人梦乡,会很安逸的。可是他没有去。
  黑暗中,甚至妻子也在他心中很神秘地闪烁着,摇曳着。他想起有一天早晨,在那株桑树下面,他看见妻子采集桑果。她那姣好而又熟悉的面容使他那样快活,他甚至忘了为啥到这儿来了,也呆在她旁边,跟她采了一会儿那树上的果实。他们的手在树叶间滑动着,有时候完全出于偶然碰在一起,带着一种真诚相爱的朴实和单纯,那样地美好。树叶分开,又覆盖在一起。直到他们离得那么近,他惊讶地望着她那种被爱烤灼着的美丽。她把唇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他们突然拥抱在一起。但是那种要和这位陌生而又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云雨一番的欲望很快就消失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重要性变小了。他们的皮肤相互触摸,就像纸与纸磨擦。因为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地继续采摘桑果。他为了做得更自然一些,又摘了几把,便转身踏上那条小路,心里充满了惊疑。
  但是当这个男人——斯坦·帕克,坐在不时间起电火的黑暗中,等待这场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妻子的倩影又渐渐消失,变得毫无意义。一道巨大的、叉子一样的蓝色闪电划破死沉沉政夜空。他侧耳静听雷的轰鸣。那第一阵滚过的雷声震撼着夜的寂静。那平静的、不流通的空气开始流动了。
  男人大口大口地吸着湿润的空气,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呼吸过。他的心突突突地跳着,跟花园里的树叶和他脸靠着的房屋的木头墙壁一起颤抖着。暴风雨来了。花园为它的淫威所折服。大滴大滴的雨点敲打着树叶和坚硬的土地。很快,借着闪电劈开黑暗的光亮,看得见大地已是一片水光。这种黑暗的折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水的折磨,扭曲了一株株大树,变化为完成了某件大事的狂喜。
  观看这场暴风雨的男人,似乎坐在风暴的正中。一开始,他感到无限的喜悦。就像他那块干旱的土地一样,他的皮肤也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他把湿淋淋的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这姿势越发平添了几分自满和得意。他坚定而强壮。他是丈夫、父亲,也是那些牲畜的主人。他坐在那儿,摩挲着肌肉结实的胳膊。因为在刚才的闷热中,他脱了上衣,只穿着一件背心。但是当暴风雨越刮越猛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肉开始产生一种疑虑了。他也开始体会到自己的卑微了。那可以劈开玄武岩的闪电似乎具有劈开人们灵魂的力量。在这黄色的雷电之中,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皮肉仿佛已经从他的骨头上面脱落下来,一道闪电在他那空空洞洞的脑壳里闪过。
  雨水抽打着,顺着坐在门廊边上的这个男人的四肢流了下来。在他这种新的卑微之中,软弱和屈从变成了德行。现在,他退缩了,回到门廊下避雨,于谦卑地扶着那根木头柱子。这根柱子是他好几年前立在这儿的。在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分,他对这根朴实无华的木头的存在,充满了感激之情。雨水冲刷着他的土地,叉子一样的闪电直刺他那些树木的树冠。黑暗中充满了奇妙的景象。他有点温顺地站在那儿。如果他能穿过这根木柱,穿过这流动着的夜色,他会爱上什么东西,爱上什么人。但是他不能。混乱之中,他向上帝祈祷。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请求,几乎一言未发。只是为了有什么作作陪伴而已。直到他看清了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在自天一样。他爱上了这个奔腾起伏的世界,直到湿漉漉小草的每一片叶子。
  不一会儿,一种新的温柔潜入这雨水之中。因为风暴已经过去。各种声音已经能够相互区别开了。落在铁皮屋顶上的雨点声也清晰可闻。最后一股冷风从林中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斯坦·帕克还站在那儿,扶着门廊下面的柱子。他已经被暴风雨打得焦头烂额:头发贴在脑壳上,精疲力竭。但是他热爱这个世界的公正和正义。他为自己敢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而微笑。他开始向房子里面那缠绕着朦胧睡意的黑暗走去。他在家具间摸索着,走进这所别人也在其中生活着的房子。在这个飘荡着叹息声和挂钟滴答声的朦胧世界,他显得那样不同凡响。他唇边仍然挂着微笑。脱掉衣服,睡神一口便把他吞没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急急忙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好像生活正等待着他们。夏日的阳光给大地披上新装。这也是奥塞·皮博达来买南希的犊子那个早晨。
  “可怜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把用来擦干母牛乳头的抹布晾出去以后,艾米·帕克又这样说。“斯坦,人们都说这个奥塞·皮博迪奸滑,”她说。“你要当心点儿。”
  “奥塞得按我们定的价钱买,”他说。“否则我们就不卖了。”
  “要能这样就好了,”妻子说。“不过,你这人太软。咱们走着瞧吧。”
  斯坦没有答话。因为这无关紧要。他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他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走了出去。
  柔和的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木,使它们成为一朵朵轻柔的绿云。家禽在院子里转悠,有的油光水滑,有的色彩斑斓。那条青灰色的母狗侧身而来,紫红色的鼻子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潮乎乎的。
  “啊——雷!我要告你!”塞尔玛哭喊着。
  他用一块红泥巴抹在她的脸上,把她弄得很脏。今天这天气,塞尔玛那张瘦瘦的小脸可有点受不了。她从明媚的阳光下缩了回去。雷还不肯罢休,又朝她扔过去一个用红泥巴做的小球。小球打在她的围裙上,成了扁扁的一团。
  塞尔玛尖叫起来。
  “你敢再打!”斯坦·帕克从牙缝里进出这句话来。
  他不得不出面制止尽父亲的职责了。他朝男孩头上扇了一巴掌,男孩怒发冲冠了。这个早晨,他本来可以给孩子们讲讲境理。可是男孩见爸爸打他,面带愧色,撒腿就跑,又去掏蚂蚁窝了。
  “好了,塞尔,”父亲说。他嘟哝着,两片嘴唇露出满意的神色。“衣服上的脏能洗掉。”
  “我恨他!”她尖叫着。“要是能,我非在他的肚子上踢一脚不可。可他总是一溜烟就跑了。”
  然后她回到洗脸间,洗过脸以后,照着镜子。她舔湿嘴唇,朝上撇着,直到被镜子里的自己搞得神情恍惚,宛若做梦一般。
  斯坦·帕克向牛棚走去。他要在那儿和他的朋友也是邻居碰面,做这笔小小的交易。为了开心,他兜着圈子,穿过一块麦”茬地。他和德国老头已经从这块地上收割了燕麦。一阵风吹来,嬉弄着树。树摇晃着,弯下树身。男人在风的吹拂下也变得精神抖擞。他模糊地记起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打着口哨吹的那个小调。那时候,他骑着一匹马,跟在一群牲口后面,身子伏在马鞍上。他想,如果现在他还是那个吹口哨的小伙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并不是一个在无情的风中让人心里发热的想法,不过也许是可能的。他继续向前走着。一个地势比较低的牧场积着一泓碧水,一只鹤站起来随后慢慢地飞翔,掠过早晨湛蓝的天空。
  恰在此时,斯坦·帕克看见他的邻居奥塞·皮博迪打开旁门,在那匹他几乎总骑着的栗色阉马上弯下腰来。这位邻居漫不经心地推开那扇似乎需要颇费一番心思才能打开的门,同时一双眼睛搜索着院子里可能引起他嫉妒的东西。许多年来,奥塞·皮博迪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刺痛,偷偷嫉妒着斯坦·帕克。现在,他看见斯坦从他那块土地上走了过来。两个男人都把目光移开,向旁边望去。他们相互认识这么久了,都觉得一眼认出对方是理所当然的。最后,他们总得一块儿谈谈,或者在哼哼卿卿、缄口不语、东张西望,以及对过去几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种种事情的回忆之中,说出想说的话来。
  奥塞·皮博迪鼻子挺长,可能和斯坦年龄相仿,不过比他瘦一些,身上似乎总有几处伤疤。自从他赶着马车把自愿抗洪的人们送到乌龙雅,他天生的那副好脾气就变坏了。他似乎把心灵都封闭起来了。在家里,他仍然和妈妈、爸爸,以及那位年轻的、他不怎么喜欢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生孩子,那就是她的全部任务。奥塞·皮博迪不喜欢他那几个孩子。他不大喜欢孩子,却很尊重父母。他喜欢好奶牛。内心深处,他蕴藏着对邻居斯坦·帕克的一种热情。但是又混杂着许多嫉妒的、酸溜溜的成分。因为他禁不住想和斯坦谈话,所以总是躲避着他。他用靴刺踢着他那匹长满粗毛但很有耐心的马,踏上另外一条路,怀着越来越浓的醋意,觉得谁也不会惦记他。
  现在,这两个男人在帕克家的牛栏里碰面了。他们的交易将在这里进行。他垂着头,装模作样地走了过来。
  他们说:“哈罗,斯坦。”“哈罗,奥塞。”
  几乎带着几分惊讶。
  然后奥塞翻身下马。他闷闷不乐地站在地上,腿上裹着破旧的护腿。两脚分开,意识到他的个子比斯坦低。
  “你那头爱撒欢的三条腿牛犊在哪儿呢?”奥塞·皮博迪问。
  斯坦·帕克微微一笑,但是不露声色,就好像看准时机才把手里的鸽子放出去。
  “哦,过得怎么样,奥塞?”斯坦·帕克问。
  但是奥塞·皮博迪抽了抽鼻子,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根鼻子那么长,被夏日的阳光晒得红红的。
  “燕麦长得不错吧,斯坦?”他问道。
  “还行,”斯坦·帕克说。
  他心情很好,甚至跟他的邻居——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待在一起也觉得挺快活。这些年,他发现他越发干瘦了,鼻子也显得更长了。他经常想起一些想告诉奥塞的事,可是奥塞不在跟前,过后也就忘了。
  “雨水不错,”他说。
  邻居回答道:“到现在为止还可以。不管怎么说,天气挺好。”
  他看着斯坦,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在要什么花招。因为奥塞·皮博迪现在急于要看看那头小牛犊。对于它的健美,他还只限于猜测。它是斯坦的财产,而现在他要拥有它。因此,奥塞·皮博迪望着他的邻居,琢磨着,恼怒着,心里想,也许正是斯坦的聪明使他成为一个古怪的家伙。他总能千方百计获得某种成功。想到这儿,奥塞吐了一口唾沫。
  其实,此刻斯坦·帕克只是心绪不错罢了。
  “想看看牛犊,是吗?好吧,奥塞,”斯坦·帕克说。
  他伸了个懒腰,就好像刚睡醒似的,关节撑得咯咯直响。邻居听了特别反感,举起手里那根挺长的黑皮鞭,轻轻抽打着地上的尘土。奥塞·皮博迪心情紧张。可是好天气使斯坦·帕克陷人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犹如仙鹤的翅膀,平稳而柔软。有一两次,他又想起那场暴风雨。风雨之中,他曾经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现在他似乎应该否认这种软弱了。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实际上并无这种必要。
  突然,他从他们站着的那个院子里走出去,穿过另外一个较小的院落,推开一扇灰色的门,院子里,一株木兰树垂着枝叶。这场“盛典”进行到这里屈塞·皮博迪不知道他该怎样看待斯坦·帕克,看待他那自信的脚步,以及修整得很好的院落。奥塞咬着嘴唇,他穿着一件挺长的绿色旧大衣。这是怕天气变化才穿的。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碱性碳酸铜的颜色。
  那头小牛犊就在这儿。它那亮闪闪的鼻子好像对生活表示怀疑。它在四条小腿的支撑之下蹒跚,温柔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嫩芽似的犄角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顶撞。斯坦·帕克做出各种各样抚慰它的声音。他像撑开两把扇子似地张开一双大手,跟在它的后头走着。牛犊蹒跚着,树叶戏弄着它。它很不乐意接受这种抚慰,它的头颤栗着。
  “一头不错的母牛,斯坦,”奥塞·皮博迪说。他的声音清晰洪亮,听得出来,他不是那种容易让步的人。
  牛犊跑进最里面那个小院。它要不是因为不高兴,一定会撒着欢儿嬉戏一番。它很快就跑开了,带着惊恐,喷着粗气。
  “骨架真好。我想摸摸它,”奥塞·皮博迪说。
  他捋起袖子,急切地催促,迫不及待地想摸摸这头小母牛的皮肉。
  斯坦·帕克轻手轻脚绕过来。在他摸到它毛光闪闪的脖子上面拴着的绳子之前,空气的流动变得滞重而迟缓,明亮的早晨颤动着,一时间等待着。
  “它还挺老实,”奥塞·皮博迪说。他打量着那头奶牛。
  他开始这儿捅捅,那儿捏捏。他怀着一种愤恨的兴奋抚摸它,就好像这是使他那平静的生活激起涟漪的唯一的乐趣。
  斯坦·帕克搂着那个小牛犊。羽毛斑驳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搜戏着,从天空中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鲜牛粪和刚下过雨的味道。他没有力量抗拒所有这一切,以及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他站在那儿,对奥塞·皮博迪说的话不管是什么,都报之以傻乎乎的微笑。
  “是啊,奥塞,”他说,“它可长出一副产奶多的好奶牛的骨架,好奶牛的屁股。”
  他站在那儿微笑着。他是个块头大、身板直的男人。现在他满脸朴实、仁慈。他感觉到这是至高无上的德行。是呀,要不然木兰树的叶就不会这样垂下来了。他垂下眼帘,瞅着靴子上的泥土,为自己的幸福感到一点羞愧。
  “有一个奶头可能太短,”奥塞·皮博迪说。
  “牛犊子会把它揪下来的。”
  “那当然。可它要是不下犊子呢?”
  “那就卖牛肉去。”
  “啊,不,不,斯坦。我可不想自搭上时间,”他开始讲为什么不想白搭时间的原因。
  不过那理由经不住推敲,不能和院子里那几根笔直的柱子相比。这些柱子是斯坦·帕克伐倒、砍光溜了,栽起来之后又用泥土夯实的。这座院落地势挺高,绿树成荫,天空从枝叶的缝隙显现出来。现在,阳光闪耀,斯坦·帕克闭上一双眼睛,听邻居那台笨的解释,仿佛化作层层跳荡着的理解与满意的涟漪。他对善良的理解是摸不透的。
  奥塞·皮博迪生气地望着斯坦·帕克,心想:你确实是个古怪的家伙,是头脑简单,还是大智若愚?
  “这头牲口你要多少钱?”他突然很快地低声问。
  “六镑,”斯坦说。
  “天哪,这么个小牲口要六镑!没听说过,斯坦。你到别处去卖吧。我是个穷光蛋,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孩子们的教育、穿的衣裳、生病,还有他妈的医生的账单。老婆也是个没用的病鬼。从生了最小那个孩子起,她就没好过。皮林格医生说她是得了子宫脱垂。唉,这就是我的运气。他们告诉我,非得送她到悉尼,找一位专家还是什么玩意儿才行。当然罗,我不懂得这些。斯坦,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现钱买奶牛。”
  然后,他站在那儿家颜观色,看见斯坦·帕克在手里揉搓着小牛犊脖子上面搭拉下来的那条绳子。
  斯坦·帕克一言不发。他真希望能一个人待在这儿,因为他无法容纳这一天这美妙的一切。所以,他就这么揉搓着那截绳子。
  “我要是戒掉一两样嗜好,”奥塞·皮博迪边说边家颜观色,“也许能掏得起三镑。但是人总是人,斯坦。你总得抽一两支烟,买点彩票什么的。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出三镑。”
  喜鹊发出一阵清脆、冰冷、悠长的叫声,浩渺的天空越发显得空阔、辽远。于是,斯坦·帕克松开他那双抓缰绳的手。这个奥塞·皮博迪属于那种可怜巴巴的人。
  “好吧,奥塞,”他说。“如果你愿意,就出三镑把它拉走吧。你可是得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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