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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戈里小说集-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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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所有的哥萨克都互相接起吻来。队长们先开始,他们用手掇持自己的白胡子,交叉地抱着接了吻,然后拿起对方的手,紧紧地握着。一个人想问另外一个人:〃怎么样,老弟,咱们还会不会见面?〃可是没有间,只是沉默着,于是两颗斑白的头颅都浸入沉恩之中,所有的哥萨克一个个都互相道了别,因为知道双方都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哩;可是他们没有决定立刻离去,却还要等到天黑才动身,为的是不让敌人看出哥萨克军方面人数的缩减。然后大家各自回到支营队吃午饭去了。
吃过午饭之后,凡是要上路的人,都躺下去休息,睡得香甜而又长久,仿佛预感到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能够这样舒舒服服睡一觉了。他们一直睡到太阳落山;当太阳沉落下去,天色微暗的时候、他们开始给车辆抹起油来。什么都准备齐全了,他们就打发辎重车在前面走,自己再向伙伴们扬扬帽子作别,然后悄俏地跟在辎重车后面走去的骑兵队不呛喝,也不对马匹发出嘘声,镇静地跟在步兵后面款款而行: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了。只有马蹄的嗒嗒声和有些车辆的车轮因为还没有走顺或者黑夜里没有上好油而发出的呷哑声,含糊不清地响着。
留下的伙伴们从远处长久地向他们挥着手,虽然一点踪影也望不见了。当他们各自走散,回到自己的宿所的时候,当他们在亮晶晶的星光下看到一半辎重车已经消失了踪迹,许多战友已经远离的时候,他们每一个人都觉得黯然神伤,大家都把耽于游荡的脑袋向下垂倒,不由得沉思起来。
塔拉斯看到动摇不定的情绪侵袭了哥萨克军的队伍,和勇士不相称的抑郁感渐渐主宰了哥萨克们的头脑,可是他不发一言;他想给大家一点时间,让他们习惯于这种因为和伙伴别离而引起的抑郁感,可是同时他又悄悄地准备按照哥萨克方式大叫一声,摹地把他们大伙儿惊醒过来,使那一股锐气,以比先前更大的力量回到每一个人的心里,这种锐气是只有斯拉夫民族才能够有的,因为这是一个奔放豁达的强有力的民族,它和其他民族相比,正象大海和河流相比一样。在暴风雨的时候,大海咆哮,怒号,澎湃汹涌,掀起小河不能掀起的巨浪;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大海又比所有的河流更加明净地展开它的永远悦目的、一望无际的镜子般的水面。
于是塔拉斯命令自己的仆人们从一辆单独停在一旁的辎重车上把货物卸下来。这是哥萨克的辎重车中最大、最坚固的一辆;粗大的轮子被坚固的双层轮箍箍紧着;车上载的东西很重,用马衣和结实的牛皮覆盖着,外面还用涂过树脂的麻绳捆得紧紧的:辎重车上全是一瓶瓶、一柄桶的陈年美酒,这些酒在塔拉斯的地窖里贮藏了许多年了。他把这些酒带来,是预备在庄严的日子喝的,如果那伟大的一刻到来了,大家都得去做值得后代歌颂的事情,就可以让每一个哥萨克都喝到珍藏的美酒,在这伟大的一刻,就能让伟大的感情支配人的心灵。仆人们听了联队长的命令,直奔到辎重车前面,用两刃刀割断了牢固的绳子,去掉厚厚的牛皮和马衣,从辎重车上把酒瓶和酒涌卸下来。
〃大家都去拿家伙呀,〃布尔巴说,〃大家有什么家伙就拿什么家伙来:汤匙也好,给马饮水的长柄勺也好,手套也好,帽子也好,要是什么家伙全没有,你就干脆用两只手掌捧着喝吧。〃
所有的哥萨克都把家伙拿来了,有的是汤匙,有的是饮马的长柄勺,有的是手,有的是帽子,还有的干脆伸出了两只手掌。塔拉期的仆人们在队伍中间来回走动,从酒瓶和酒桶里倒酒出来给大家喝。可是,塔拉斯在还没有发出一齐举杯畅饮的信号之前,暂且不叫他们喝酒。显然他是想说几句什么话。塔拉斯知道,不管陈年美酒多么浓烈,不管它多么善于提神,可是如果再能加上几句辞令,那么,酒和精神的力量就会加倍地增强。
〃我招待你们,弟兄们,〃布尔巴这样说,〃不是为了感谢你们选我当代理团长, 虽然这在我是无上的光荣,也不是为了纪念我们和伙伴们的离别:不,换了别的时候,做这两件事都是很合适的;我们现在面临的可不是这样的时刻。放在我们前面的是必须费尽血汗和发挥哥萨克的伟大勇敢精神的事业!那么,让我们来喝一杯,伙伴们,首先我们要为神圣的正教信仰一齐干杯:希望这夕;天终会到来,这种信仰会传播到全世界,到处只有这一种神圣的信仰,不管有多少邪教徒,他们都要变成基督徒!我们还要为渤奇干杯,希望它为了消灭所有的邪教徒而永存下去,希望它年年岁岁诞生出无数年轻人,一个更比一个强,一个更比一个漂亮。我们还要为我们自己的荣誉干杯,希望我们的孙子和曾孙以后会说,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些人,他们不曾辱没盟友之义,也不曾出卖自己人。那么,为了信仰,弟兄们,为了信仰!〃
〃为了信仰!〃所有站在近旁几排的人都用低沉的声音喧嚷着。
〃为了信仰!〃站得稍远的人应和着,于是所有的人,不论老幼,都为信仰干杯。
〃为了谢奇!〃培拉斯说,把一只手高高地举在头上。
〃为了谢奇!〃前排的人发出低沉的声音来回答、〃为了谢奇!〃老人们捻着白朔子,悄声他说;年轻人们象幼鹰鼓翼一般活跃起来,重复说:〃为了谢奇!〃 于是在远处原野上也听到了哥萨克们颂赞自己的谢奇的声音。
〃现在是最后的一口了,伙伴们,为了荣誉,为了活在世界上的所有的基督徒!〃
于是原野上所有的哥萨克,一个也不遗漏地为世界上所有的基督徒喝干了汤匙里的最后一口酒。在所有支营队的队伍中间,还长久地重复着:
〃为了世界上所有的基督徒!〃
汤匙已经空了,可是哥萨克们仍旧高举着手站在那儿,虽然大家的带酒气的眼睛快乐地闪耀着,可是他们是在深深地沉思,他们现在不是想到利欲和战利品,不是想到谁有运气得到金币、贵重的武器、刺绣的长褂和契尔克斯产的名马;可是他们沉思着,就象陡峭的高山顶上的兀鹰一样,从这高山上远远可以望见无边无际地展开着的大海,海上象小鸟似的散布着许多帆桨并用的船、海船和各种船舶,西边是隐隐约约显出的细长的海岸线,沿岸有一些蚊子似的城镇和象小草二般随风摇摆的森林。他们象兀鹰一般用眼睛扫视着周围的整片原野和在远方膝肮闪烁的自己的命运。农田和村路纵横的整片原野、连绵的荒地和纵横的村路,将被他们的突露的白骨盖满,被他们哥萨克的鲜血毫不吝惜地冲洗,被打毁的车辆、折断的马刀和长矛所点缀。再远一些的地方,将布满他们的一颗颗脑袋,脑袋上有着卷紧的凝血的额发和下垂的胡须。苍鹰将会飞来乱扯一阵,啄食他们的哥萨克的眼睛。可是,正是在这块广阔而自由地展开着的死亡的废墟下面才埋藏着伟大的珍宝啊!任何一件崇高的事业都不会涡灭,哥萨克的荣誉也不会象枪口里射出的翔小的火药粉一般消散。一个白髯垂胸的多弦琴乐师,或者一个还很星健的善于预言的白发老翁,将用含蓄的强有力的言语歌咏他们的事迹。他们的声名将远扬全世界,所有后世的人都将传诵他们的功绩。因为强有力的言语是会远远地传播开去的,象嗡嗡作响的铜钟一样,匠人把贵重的纯银掺杂到铜里去,让美妙的声音远远地传播到城镇、茅屋、官殿和村落,召唤所有的人去作神圣的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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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果戈理 满涛 译
第九节
城里谁都不知道有一半查波罗什人出发追鞑靼人去了。只有哨兵们从市政厅的了望楼上看到一部分辎重车开到森林后面去;可是他们以为哥萨克们在准备布置埋伏;法国工程师①也是同样地想。同时,团长的活证明不是没有根据的,城里果然发生了储粮不足的恐慌。按照过去时代的习惯,军队一向是不估计他们需要多少粮食的。他们试行了一次突围,可是一半冲锋陷阵的勇将立刻被哥萨克们歼灭了,另外一半毫无所获地被赶回到城里。不过,一些犹太人却利用突围的机会,摸清了全部底细:查波罗什人出发到哪儿去了,干什么去了,由哪一些司令官率领着,出发的是哪一些支营队,人数多少,留下的还有多少,他们打算于什么,——总而言之,过了几分钟之后,城里的人把一切情况都打听清楚了。联队长们的精神振奋起来,准备决一死战。塔拉斯从城里的调动和暄声上已经看出了这一点,他敏捷地东奔西走,布置着,颁发着命令和指示,把所有的支营队编成三道阵线,辆重车堆起来作成要塞,把他们包围住,——采用了这种战法,查波罗什人是可以处于不
①根据后文的叙述,这个法国工程师在波兰军中兼任炮兵顾问之类的职务。
败之地的;他派两个支营队打埋伏;叫人用削尖的木桩,折断的武器,长矛的碎片,把原野的一部分围起来,遇到适当的机会,就可以把敌军的骑兵队赶到那里面去。当必须做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完毕的时候、他向哥萨克们讲了活,倒不是为了鼓励和振奋他们,他知道他们本来就是精神坚定的,却只是因为他自己想把心里的话倾吐出来。
〃我想跟你们谈谈,老乡们,我们的盟友之义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一定听见父亲和祖父说过,我们的国土怎样受到所有的人尊敬:希腊人早已闻知我们的大名。我们又从查尔格拉得收取过贡金,我们有华丽的城市、教堂、王侯,俄罗斯血统的王侯,咱们自己的王侯,却不是天主教邪魔外道的人。回教徒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抢走了,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只剩下我们这些孤苦零订的人,我们的国家也象死了可信赖的丈夫的寡妇一样,跟我们一样地孤苦零订!伙伴们,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团结一致地握起手来了!我们的盟友之义就是建立在这上面!再没有比盟友之义更神圣的关系了!父亲爱自己的孩子,母亲爱自己的孩子,孩子爱父亲和母亲。可是,弟兄们,重要的还不在这儿,因为野兽也爱自己的孩子。可是,在精神上,而不是在血统上,牢固地结合在一起,却只有人才能够办到。别的国家也有伙伴,可是象在俄罗斯国土上所看到的这样的伙伴却不曾有过,你们许多人曾经流落在异乡:瞧吧,那儿也有人!同样是上帝创造的人,你可以跟他们谈话,象跟自己人谈话一样;可是,一谈到心坎里的话,你就瞧吧:不,他们的确是些聪明的人,但总不象咱们的人;同样是人,但总不象咱们的人!不,弟兄们,象俄罗斯人这样地爱,——不是凭理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去爱,而是凭。巨帝所赐予的一切,你所有的一切去爱,而是……〃塔拉斯说,他挥了挥手,摇了摇白发苍苍的头,捻了捻胡子,又继续说下去,〃不,谁都不能这样地爱!我知道,卑劣的风气现在在我们的国家里也盛行起来了;人们只希望有一束束的庄稼,一堆堆的干草,马群,只希望地窖里的封过瓮口的蜜酒能够保全无恙。人们竭力模仿鬼知道的伊斯兰教风俗;他们厌弃祖国的语言;不愿跟自己人说话;出卖自己的同胞,象在市场上出卖没有灵魂的家畜一样。在他们看来,一个外邦国王的宠爱比任何友爱都更珍贵,不用说是国王,就是一个用黄皮靴踢他们脸蛋的波兰大地主,只要对他们略施小惠,他们也要受宠若惊哩。可是,即使是一个最卑鄙的人,即使他卑躬屈膝,在地上打滚,浑身沾满尘土,弟兄们,他也总还有一点俄罗斯的感情。这种感情总有一天会觉醒过来,那时候他,这个不幸的人,就会两手捶胸,抓头发,高声地诅咒自己卑贱的生活,准备用痛苦去补偿可耻的行为。让大家都知道,在俄罗斯的国家里,盟友之义是个什么东西吧!如果死到临头,他们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象我们这样地死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他们胆小如鼠的天性不允许他们这样去做!〃
联队长这样说着、当他讲话完毕的时候、还老是摇着那为哥萨克事业操心得发了白的头。这一番话深深地打动了所有站在那儿的人,一直渗透到他们心灵的深处。队伍里一些年纪老的人把白发苍苍的头向下俯倒,一动也不动;泪珠在他们的老眼里梢倦地滚动着;他们用袖子慢慢地擦着眼泪。然后,大家好象商量好了的一样,同时都挥手摆动着久经世故的头,显然,老塔拉斯使他们想起了一个人心头所能感到的许多最熟悉、最高贵的东西',他们或者是在痛苦、劳动、勇敢和种种生活患难中久经锻炼而变得聪明了,或者即使不理解这些东西,可是,使生育他们的老父母高兴的是,凭着年轻的珍珠般发亮的灵魂,也感觉到了许多东西。
敌军敲着鼓,吹着喇叭,已经从城里冲了出来,贵族们被无数仆人前后簇拥着,两手叉腰,策马前进。胖子联队长发出了进攻令。于是他们开始密集地向哥萨克军的阵线冲过来,瞄准着火绳枪,发出声势汹汹的呐喊声,眼晴发亮,铜盔铜甲辉耀着。哥萨克们看见他们走近了枪弹所及的距离,就一齐开起约有七叉①长的火绳枪来,老是放个不停。响亮的瞬啪声远远地传追周围的原野和困咙,融成一片不断的隆隆的声音;整个原野被硝烟笼罩着;可是查波罗什人还老是一个劲儿地放枪,连气也不喘一下:后排的人只管装上子弹,把枪递给前排的人,这种做法使敌人大吃了一惊,他们不明白哥萨克们怎么能够不装子弹,却老是放个不停。在包围双方军队的浓烈的硝烟里,已经看不清楚队伍中怎样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倒下去阵亡;可是,波兰人感觉到子弹飞得很密,事情越来越糟糕;当他们往后撤退,想避开硝烟,看一看清楚周围的情况的时候,发觉许多人都已经不在自己的队伍里了。可是在哥萨克的一方面呢,一百个人里面也许只阵亡了两三个人。哥萨克们还是继续开枪,一分钟也不间断。连那位外国工程师也对这种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战术感到惊奇了,当场对大家说:〃这群查波罗什人真是一些不怕死的好汉啊!随便什么人要在别的国家打仗,就得象这样打才对!〃于是他提议立刻把大炮转向敌军的阵线。几尊铁铸的大炮张着大嘴沉重地吼叫起来;大地颤抖了,远远地发出回响,整个原野被加倍浓烈的硝烟笼罩着了。在远近城镇的广场和街道上,可以闻到火药的气味。可是,炮手们瞒准得大高,灼热的炮弹划出太高的弧线飞出去了。它们在空中发出可怕的唆唆声,从敌军的头上飞掠而过,远远地陷进地里,
①即叉开手指,从大拇指到小拇指之间的距离。
炸开一个个洞,使黑土高高地飞扬在空中。法国工程师看到这种拙劣的炮击法,急得直抓头发,于是不顾哥萨克的子弹横飞,只得亲自来调度大炮了。
塔拉斯老远就看出整个聂扎玛伊诺夫支营队和斯捷勃里基夫支营队将要遭罹不幸,就大声叫道:〃快离开辎重车,大家上马!〃可是,要不是奥斯达普冲到敌阵的当中,哥萨克们是来不及这样做的;他夺去了六个炮手手里的引火线,不过还有四个人手里的引火线没有能够夺掉。波兰人把他赶回去了。这当口,外国上尉自己把引火线拿到手里,想去点燃一尊最大的大炮,那样的大炮是以前任何一个哥萨克都没有看见过的。它张着大嘴,显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从那儿带来千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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