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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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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有成千成万,你那一朵算什么,你把心眼儿放大一点吧。应该说这一朵算不了什
么,还有比这个再好的呢,这才算有出息,不能说就这一朵是最好。我听了登时就
不高兴起来。我想了一想,我说我不陪她睡了,我要搬回去。姑姑生起气来,立刻
嗔着我说:“我说的都是好话,你不给我面子也罢了,你连我也厌恶了,我一定要
治治你的坏脾气的。”姑姑知道我最怕呵痒,她按我在炕上,就隔肢我起来,我一
笑,全身便没有力量了。我滚着闹着喊着叫着……我还嘴硬,姑姑就还隔肢我……
闹得湘灵都过来看了……姑姑便说:“湘灵,你过来,帮着我治他,我没有看过这
样不争气的孩子的。”
    湘灵就笑着向姑姑讨饶,又说怕姑姑累着,一边就拉着。
    姑姑才放开我说:“你等我明天告诉你爸爸,叫他好好打你一顿的。”
    我说:“我爸爸从来都不打我一下。”
    姑姑说:“他不打你,我也打得你的,湘灵,你快给他搬开,我不要他。”
    湘灵就劝姑姑,又向我使眼色。但是我不愿意,我还爬在炕上,一点儿力气都
没有。
    姑姑的怒气还没有消。姑姑说:
    “明天你不用跟我去,我也不是你的姑姑。”
    我一听不要我明天去,我又登时闹起来,又撕她又扯她。
    姑姑又过来隔肢我,湘灵就过来拉着,我们三个人在炕上滚成一个团,湘灵替
我赔不是。可是姑姑还说:
    “从今天起,我不喜欢你了。”
    湘灵趁着姑姑看不见的时候,就用手指狠狠地在我的额角上一指,向我递眼色,
意思说,你就心里不改,你嘴里说点儿软心话儿也好,她来我们家,无论如何是个
客人……
    呆了半天,我才向姑姑赔不是。我还是连撒娇带歪缠的,姑姑的确是真恼了,
但因为心里真是喜欢我,用眼狠狠的瞪了我半天,才说:
    “我没有看见过这样死心眼不讲理的人。”
    我心里一点也不服气,还是我那朵小花是最好,但是我怕姑姑更气了,我不敢
再说了。
    姑姑还装做不理我,我一则为我自己伤心,二则为了这样好看的姑姑,为什么
这样不明理,我一悲哀,眼睛就有点儿湿润了。姑姑看我要哭了,怕委屈着我,才
把我偎在她胸脯上,说:“跟你说着玩话儿,你要听说何苦呢?姑姑不是喜欢你吗?
不是希望你长大成人吗?不是想开导你豁亮大度,不做个妇人女子吗?别着急,姑
姑还是喜欢你的,明天姑姑还是把你接了去,给你好的吃,给你好的住……”
    我在姑姑怀里,有几分睡意朦胧了,但是听到这里,我就挣扎着起来。
    “把金枝姐也接去住!”我当头就是一句,没头没脑的。
    我看见姑姑和湘灵都愣了一愣,我才知道又说了错话,连忙笑着拿过去了,又
低着头睡了下去。姑姑以为我还在撒娇,故意逗笑她,便说:“你就这样睡吧,等
你睡着了我再放倒他……湘灵你先去吧,他让我隔肢累了。”
    湘灵说:“姑姑抱不动他吧!”
    姑姑说:“你去吧,他就睡了。”
    朦朦胧胧间湘灵走了,我的湿润的脸贴在姑姑滚烫的胸脯上就睡着了。
    我在姑姑家里一直住了一个月,我真玩得身体都一片一片的飞了,谁知道是怎
回子事。我和那些女孩子们什么奇怪的事都淘出来了,我才回家。
    一到家门,门倌看见我,让空车进门,从车上就把我抱下来。我一闻到他嘴里
喷出来的酒气,我的记性真好,我就记起挖菃莴菜那回事儿来,呀,已经有一个月
了……我不由分说的往上屋跑,我碰见妈妈请完了安,我就说:
    “妈妈接金枝姐到咱家来,就派人去接去。”
    妈妈以为是姑姑家里的丫环名字,便说:
    “为什么不让她跟你的车一道儿来呢?”
    我说:“我说的是金枝姐,不是运枝姐。”
    妈妈问:“谁是金枝姐,我怎么不知道呢?”
    我说:“和我挖菃莴菜的那个。”
    妈妈说:“谁和你挖菃莴菜了,什么时候,我怎一点儿也不晓得!”
    妈妈正和送我来的妈子说话,问她家的公婆的好,长辈们的安。便温和的对我
说:
    “我怎不晓得呢?你要接你自己派人去接吧,车马都是现成的,接回来再给我
来说,你去吧!”
    我惊得目瞪口呆,我的金枝姐住在那里,姓什么,她的爹是做什么的,她的邻
居是谁,我统统不知道。我见到人面,我从不问这个。
    姓王也好,姓李也和,跟我好的我亲热,不跟我好的,我就疏远。可是我的金
枝姐,我到哪儿去找你去呀!我就呆在地中心,一动也不动。母亲一点也不理会这
些,还陪着来人说话。问姑奶奶几时还来。
    湘灵看见了我,便用眼睛叫我,我才记起跟她出去。
    湘灵看见我出来,便一边取笑我,一边正经打听我什么金枝姐。
    我就告诉她那次给我挖野菜的金枝姐,她就问我怎样认识她的。我告诉她,有
一次和父亲出去骑马,父亲的马把她惊了,我下来扶了她的。我们就认识了。
    湘灵又问:“后来她怎样又碰见你的?”
    我说:“我向大门外边一看是她,我就跟出去了。”
    湘灵也为难了:“我怎么办呢?”后来她忽然想起了,去问门倌,门倌一定知
道她是谁。湘灵取笑着埋怨我:“那样好的一个姐姐,为什么当时不问清了呢?”
    我自己便慌慌张张的去问门倌。
    老门倌先是跟我瞎扯,开我的玩笑,后来看我急了,才说:“不就是那个常在
门口儿,调你出去的那位水葱似的小姑娘吗?你跟她那么好,你还不知道她的履历。
我不知是那么一回子事呀,我要知道,我会给你留下,生鸡下蛋儿的拉,你早托我
作媒多好,她常常问你回来没有?昨天她还来过呢呀!”
    “你快说,到底她在哪儿呢,我要见她。”我讨厌门倌的啰哩啰嗦。
    门倌说:“你坐火车也蹬不上了。”
    我愣住了。
    门倌说:“她,上北荒去了。”
    我更愣住了:“上什么北荒。”
    门倌说:“北荒就是皇帝不放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问他:“远不远?”
    门倌说:“不远,不远,好哇,孙猴子折一辈子筋斗都没有折到,你猜猜看有
多远?”
    我问他:“我能去吗?”
    门倌说:“那得问上房的意思了,咱怎敢插嘴!”
    我说:“我要去,能找到金枝姐吗?”
    门倌说:“她爸爸是谁你知道吗?她姓什么你知道吗?她去哪儿落户你知道吗?”
    门倌的话,问得我闭口无言,我一句也答不出来。
    门倌看把我问倒了,更得意了。“北荒好大了,十八万方里,水是红的,像耳
马尿似的,女人一吃经脉就不来,那个小姑娘这回去准是‘交带’了,你不用想她
会回来了。”
    我听到这里伤心极了,我呜呜啕啕地就哭起来了。我自己自恨我太胡涂,为什
么种种的事儿,我连问都没有问过她,至少我应该问她姓什么,住在哪里,爹是谁,
爹是做什么的……至少我也应该问她这些呀……。至少我也应该问她才是呀!但是
我没有问,我真该死。而且就是不问,为什么第二天我就跟着姑姑去了,把她忘记
了,我本来是喜新厌旧的,我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一个月里我会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的……
    我是多么有罪呀!我越想越伤心,就更大哭起来了,这个谁也不能解开,因为
谁也不知道金枝姐姐的底细,母亲听得湘灵和她讲了,便来把我领回去,安慰我说:
    “我托人给你打听她的下落去。”
    母亲就派出人去问,找邻近小户人家的女孩去问,有认识金枝姐姐的没有……
    母亲一边就教训我:“没有像你这样的孩子,淘出花儿来了,你怎就只全做这
些不近人情的事儿呢?说给人家听,人家都不会相信的,咱们这样的门庭,出了你
这样的怪孩子,才是奇事,我刚强了一辈子,将来一定要留话柄给人家看的,人家
不说你没出息混账,人家要说你祖上没德,惯坏了儿女。我对你们总算情尽义至,
只要你们顺过眼儿去,有话不要让我说出口来,也就罢了,如今可好,越是娇惯,
越不上线。送你来的人还没有走呢,你又闹得天翻地覆的,这事儿传到老亲少故的
耳朵里,把别人的大牙,都要笑掉了。要笑话咱们一点儿家教也没有,我为了你不
知暗地里掉了多少眼泪,你怎一点儿也不替我争气,将来你要托着金碗要饭都找不
着大门呀,我想起你来,死了也不能暝目!”
    打听的人回来说:老门倌没有扯谎,的确是上北荒了。她爸爸是什么的,到底
是问不清,好象亲戚故旧这儿都没有,也许原来不是城边上的人,从别处流过来的。
    母亲听了说:“知道了!”但是也并不开心,她心里倒非常愿意找到那小姑娘,
第一,可以使我如愿以偿,第二,她可以在那小姑娘身上品验一下我的真实性格。
    母亲还在那儿说我:
    “你是模样儿聪明,底子儿混,随你们曹家的那个根种。
    你如今也不小了,我从来不愿你作什么神童、才子,我就愿意你做一个斩钢截
铁的男儿汉。你的妈妈委屈了一辈子,受了人家一辈子的欺负,只希望你长大成名,
替我出了这口气,也不算我枉生了你一场。现在看来,我也不过是一种痴情妄想罢
了,我现在真看透了,那些个我都不求,我只希望你能少丢几回人就算了。”
    我只急着追着湘灵问:“你给我侍候的那朵黄花呢!”因为我虽然不能看见金
枝姐姐,但是,我想起了她送给我的小花,我能够保存这花的一片一叶,我也算心
满意足了。
    湘灵睁圆了眼睛问:
    “什么黄花?”
    “不是那天我交给你手,让你给我换水侍弄的吗?”
    “那一天?”湘灵似乎一点都不知道。
    “挖菃莴菜那一天。”我更急了。
    她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后来湘灵举出好些事情,说明她确实没有从我手里拿到
什么黄花,我才也朦胧地记得了,那天我看错了人,胡乱塞在谁的手里,至今也想
不出来了……
    我的最大的纪念,金枝姐姐唯一送给我的纪念品,为了她,我们找遍了山崖…
…金枝姐姐甚至连死的都会有过……但是,我是这样的凄惨呀,我统统都失去了,
我失去了……再也不能回来的一切……再也不能更好的一切……我是多么胡涂,我
看见了眼前的姑姑;就忘了心上的金枝姐,我是多么混蛋呀!什么东西引诱我疯狂
了似的玩耍呀,一个月我都没有想起过她来,我的心总以为世界是不动的,金枝姐
就像放在一个秘密的银匣子里似的,什么时候去打开就可以打开的,等我看完了红
红绿绿的玻璃匣子,再去打开那银匣子也不迟……但是太迟了,什么都嫌太迟了…
…我的心充满了忧郁,充满了悸痛,充满了悲哀……为什么我那样有关系的事,我
处理得这样草率,而且,为什么我那样认真的事,那么容易就忘记,为什么那么密
切的事,我又突然的看得那么冷淡,在我的灵魂深处一定有一种魔鬼,它在那儿支
配着我,使我不能自主,为什么我忘记了她,连她送给我的小花也忘记?那小花是
因为我喜欢的,她才喜欢,等她真的喜欢了,把她看做她的生命了,我又随随便便
的丢开?为什么我在可能把握一切的时候,仿佛故意似的,我失去了机会,等她真
的失去,我又要死要活的从头追悔?为什么我永远站在快乐与悲哀的岔口上?为什
么总是在最重要时刻,我总是被不重要的事引逗了去?为什么我总是徘徊瞻顾,为
什么我看得总对做得总错?为什么我在见解上一点也不妥协,我在行动上总是自动
投降!为什么我这样不争气?为什么我这样不像我自己,我为什么这样偏颇,说往
东就整个儿往东去,说往西就整个儿往西,把东边完全忘记了!我为什么这么激动?
我为什么这样一注子一注子的流出我的感情?我为什么这样深沉的痴情,又这样愚
昧的顽劣?我都不能了解,那时我还不能了解我自己……为什么我这样痛苦?为什
么我这样凄凉?……
    湘灵随时随地想用她的伶俐和体贴来战胜我的颓唐的小小的心,但是我对眼前
的一切都已经厌倦和烦恶,我只盼望爹早早回来,爹回来好带着我骑马在原野上疯
狂的奔驰。
    1942年9月5日夜鸡鸣时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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