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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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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于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着很滑稽的人影,也照着两行孤独的脚印。伊
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瞌睡地张大嘴打着哈欠。他的臂弯感觉到伊的很瘦小的胸。
但他的心却充满另外一种温暖。临分手的时候,他说:
“要是那时我走了之后,老婆有了女儿,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吧。”
伊扮了一个鬼脸,蹒跚地走向女队员的房间去。月在东方斜着,分外的圆了。
锣鼓队开始了作业了。密密的脆皮鼓伴着撼人的铜锣,逐渐使这静谧的午后扰
骚了起来。他拉低了帽子,站立起来。他看见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里夹住一根钱
光闪烁的指挥棒。指挥棒的小铜球也随着那样一晃,有如马嘶一般地轻响起来。伊
还是个指挥的呢!
许多也是穿着蓝制服的少女乐手们都集合拢了。伊们开始吹奏着把节拍拉慢了
一倍的《马撒永眠黄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的夹缝里,悠然地飞
扬着。混合着时歇时起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和这么绚灿的阳光交织起来,便构成
了人生、人死的喜剧了。他们的乐队也合拢了。于是像凑热闹似地,也随而吹奏起
来了。高个子神气地伸缩着他的管乐器,很富于情感地吹着《游子吟》。也是将节
拍拉长了一倍,仿佛什么曲子都能当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节拍子,全行的。他
把小喇叭凑在嘴上,然而他并不在真吹。他只是做着样子罢了。他看着伊颇为神气
地指挥着,金黄的流苏随着棒子风舞着。不一会他便发觉了伊的指挥和乐声相差约
有半拍。他这才记得伊是个轻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个音盲。所以伊在康乐队里,并不曾是个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
舞,而且也是个很好的女小丑,用一个红漆的破乒乓球,盖住伊唯一美丽的地方—
—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于是台下卷起一片笑声。伊于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
台下便又是一阵笑谑。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难得开口唱唱的。然而一旦
不幸伊一下高兴起来,伊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几小时,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离
破碎,喑哑不成曲调。
有一个早晨,伊突然轻轻地唱起一支歌来。继而一支接着一支,唱得十分起劲。
他在隔壁的房间修着乐器,无可奈何地听着那么折磨人的歌声。伊唱着说: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飘呀飘……。
唱过一遍,停了一会儿,便又从头唱起。一次比一次温柔,充满情感。忽然间,
伊说:
“三角脸!”
他没有回答。伊轻轻地敲了敲三夹板的墙壁,说:
“喂,三角脸!”
“哎!”
“我家离绿岛很近。”
“神经病。”
“我家在台东。”
“……”
“他×的,好几年没回去了!”
“什么?”
“我好几年没回去了!”
“你还说一句什么?”
伊停了一会,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三角脸。”
“啰嗦!”
“有没有香烟?”
他站起来,从夹克口袋摸了一根纸烟,抛过三夹板给伊。
他听见划火柴的声音。一缕青烟从伊的房间飘越过来,从他的小窗子飞逸而去。
“买了我的人把我带到花莲,”伊说,吐着嘴唇上的烟丝。
伊接着说:“我说:我卖笑不卖身。他说不行,我便逃了。”
他停住手里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发霉了。他轻声说:
“原来你还是个逃犯哩!”
“怎么样?”伊大叫着说,“怎么样?报警去吗?呵?”
他笑了起来。
“早下收到家里的信,”伊说:“说为了我的逃走,家里要卖掉那么几小块田
赔偿。”
“啊,啊啊。”
“活该,”伊说,“活该,活该!”
他们于是都沉默起来。他坐起身子来,搓着手上的铜锈。
刚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线里静悄悄地闪耀着白色的光。不知
道怎样地,他觉得沉重起来。隔了一会儿,伊低声说:
“三角脸。”
他咽了一口气,忙说:
“哎。”
“三角脸,过两天我回家去。”
他细眯着眼望着窗外。忽然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嗫嗫地说:
“小瘦丫头儿!”
他听见伊有些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似乎在伸懒腰的样子。伊说:
“田不卖,已经活不好了,田卖了,更活不好了。卖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着它。铜管子逐渐发亮了,生着红的、
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说:
“小瘦丫头儿。”
“嗯。”
“小瘦丫头儿,听我说:如果有人借钱给你还债,行吗?”
伊沉吟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谁借钱给我?”伊说,“两万五咧!谁借给我?你吗?”
他等待伊笑完了,说:
“行吗?”
“行,行。”伊说,敲着三夹板的壁:“行呀!你借给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脸红了起来,仿佛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样。伊笑得喘不过气来,捺着肚子,
扶着床板。伊说:
“别不好意思,三角脸。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个小洞,看我睡觉。”
伊于是又爆笑起来。他在隔房里低下头,耳朵涨着猪肝那样的赭色。他无声地
说:
“小瘦丫头儿……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终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潜入伊的房间,在伊的枕头边留
下三万元的存折,悄悄地离队出走了。
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绝不是心疼着那些退伍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止不住地流
着眼泪。
几支曲子吹过去了。现在伊又站到阳光里。伊轻轻地脱下制帽,从袖卷中拉出
手绢揩着脸,然后扶了扶太阳镜,有些许傲然地环视着几个围观的人。高个子挨近
他,用痒痒的声音说:
“看看那指挥的,很挺的一个女的呀!”
说着,便歪着嘴,挖着鼻子。他没有作声,而终于很轻地笑了笑。但即便是这
样轻的笑脸,都皱起满脸的绉纹来。伊留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地梳着一个小
髻。脸上多长了肉,把伊的本来便很好的鼻子,衬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着:一
个生长,一个枯萎,才不过是五年先后的事!空气逐渐有些温热起来。鸽子们停在
相对峙的三个屋顶上,凭那个养鸽的怎么样摇撼着红旗,都不起飞了。它们只是斜
着头,愣愣地看着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旧只是依偎着停在那里。
纸钱的灰在离地不高的地方打着卷、飞扬着。他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伊面向着
他。从那张戴着太阳镜的脸,他很难于确定伊是否看见了他。他有些青苍起来,手
也有些抖索了。他看着伊也木然地站在那里,张着嘴。然后他看见伊向这边走来。
他低下头,紧紧地抱着喇叭。
他感觉到一个蓝色的影子挨近他,迟疑了一会,便同他并立着靠在墙上,他的
眼睛有些发热了,然而他只是低弯着头。
“请问——”伊说。
“……”
“是你吗?”伊说:“是你吗?三角脸,是……”伊哽咽起来:是你,是你。”
他听着伊哽咽的声音,便忽然沉着起来,就像海滩上的那夜一般。他低声说:
“小瘦丫头儿,你这傻小瘦丫头!”
他抬起头来,看见伊用绢子捂着鼻子、嘴。他看见伊那样地抑住自己,便知道
伊果然的成长了。伊望着他,笑着。他没有看见这样的笑,怕也有数十年了。那年
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亲便曾类似这样地笑过。忽然一阵振翼之声响起,鸽子们又
飞翔起来了,斜斜地划着圈子。他们都望着那些鸽子,沉默起来,过了一会,他说:
“一直在看着你当指挥,神气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着伊的脸,太阳镜下面沾着一小滴泪珠儿,很精细地闪耀着。
他笑着说:
“还是那样好哭吗?”
“好多了。”伊说着,低下了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都望着越划越远的鸽子们的圆圈儿。
他夹着喇叭,说:
“我们走,谈谈话。”
他们并着肩走过愕然着的高个子。他说:
“我去了马上来。”
“呵呵。”高个子说。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却有些伛偻了,他们走完一栋走廊,走过一家小戏院,
一排宿舍,又过了一座小石桥。一片田野迎着他们,很多的麻雀聚栖在高压线上。
离开了充满香火和纸灰的气味,他们觉得空气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将
田野涂成不同深浅的绿色的小方块。他们站住了好一会,都沉默着。一种从不曾有
过的幸福的感觉涨满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弯里,他们便慢慢地走
上一条小坡堤。伊低声地说:
“三角脸。”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秃了大半的、尖尖的头,抓着,便笑了起来。他说:
“老了,老了。”
“才不过四、五年。”
“才不过四、五年。可是一个日出,一个日落呀!”
“三角脸——。”
“在康乐队里的时候,日子还蛮好呢,”他紧紧地夹着伊的手,另一只手一晃
一晃地玩着小喇叭。他接着说:“走了以后,在外头儿混,我才真正懂得一个卖给
人的人的滋味。”
他们忽然噤着。他为自己的失言恼怒地瘪着松弛的脸。然而伊依然抱着他的手。
伊低下头,看着两只踱着的脚。过了一会儿,伊说:
“三角脸——。”
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三角脸,给我一根烟。”伊说。
他为伊点上烟,双双坐了下来。伊吸了一阵,说:
“我终于真找到了你。”
他坐在那儿,搓着双手,想着些什么。他抬起头来,看看伊,轻轻地说:
“找我。找我做什么!”他激动起来了:“还我钱是不是?
……我可曾说错了话么?”
伊从太阳镜里望着他的苦恼的脸,便忽而将自己的制帽盖在他的秃头上。伊端
详了一番,便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不要弄成那样的脸吧!否则你这样子倒真像个将军呢!”
伊说着,扶了扶眼镜。
“我不该说那句话。我老了,我该死。”
“瞎说。我找你,要来赔罪的。”伊又说。
“那天我看到你的银行存折,哭了一整天。他们说我吃了你的亏,你跑掉了。”
伊笑了起来,他也笑了。
“我真没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说,“那时你老了,找不上别人。我又小又
丑,好欺负。三角脸。你不要生气,我当时老防着你呢!”
他的脸很吃力地红了起来。他不是对伊没有过欲情的。他和别的队员一样,一
向是个狂嫖滥赌的独身汉。对于这样的人,欲情与美貌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的。
伊接着说:
“我拿了你的钱回家,不料并不能息事。他们又带我到花莲。他们带我去见一
个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很细的嗓子问我话。我一听他的口音同你一样,就很高兴。
我对他说:‘我卖笑,不卖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们弄瞎了我的左眼。”
他抢去伊的太阳镜,看见伊的左眼睑收缩地闭着。伊伸手要回眼镜,四平八稳
地又戴了上去。伊说:
“然而我一点也没有怨恨。我早已决定这一生不论怎样也要活下来再见你一面。
还钱是其次,我要告诉你我终于领会了。”
“我挣够给他们的数目,又积了三万元。两个月前才加入乐社里,不料就在这
儿找到你了。”
“小瘦丫头!”他说。
“我说过我要做你老婆,”伊说,笑了一阵:“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不
行了。”
“下一辈子吧!”他说,“我这副皮囊比你的还要恶臭不堪的。”
远远地响起了一片喧天的乐声。他看了看表,正是丧家出殡的时候。伊说:
“正对,下一辈子吧。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么干净。”
他们于是站了起来,沿着坡堤向深处走去。过不一会,他吹起《王者进行曲》,
吹得兴起,便在堤上踏着正步,左右摇晃。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
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年轻的农夫和村童们在田野向他们招
手,向他们欢呼着,两只三只的狗,也在四处吠了起来。
太阳斜了的时候,他们的欢乐影子在长长的坡堤的那边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蔗田里发现一对尸首。男女都穿着乐队的制服,双手都交
握于胸前。指挥棒和小喇叭很整齐地放置在脚前,闪闪发光,他们看来安详、滑稽,
都另有一种滑稽中的威严。一个骑着单车的高大的农夫,于围睹的人群里看过了死
尸后,在路上对另一个挑着水肥的矮小的农夫说:
“两个人躺得直挺挺地,规规矩矩,就像两位大将军呢!”
于是高大的和矮小的农夫都笑起来了。
(选自《台湾小说选讲》,复旦大学出版社,1983年10月版)
剪辑错了的故事
作者:茹志鹃
开宗明义,这是衔接错了的故事,但我努力让它显得很连贯的样子,免得读者
莫名其妙。
一 拍大腿唱小调,但总有点寂寥
周围的公社、大队,前脚后脚都放出了亩产一万二、一万三千斤的高产卫星。
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捷报四传,参观的人群如云。甘木公社的甘书记深感有
急起直追的必要,于是和一大队支书老韩做了三宿的思想工作,终于一大队也紧赶
慢赶地筹备了起来。甘书记觉得,都到这时候了,要放就要有点气派,放一颗特大
的卫星,亩产一万六千斤!顿时,甘木公社也热闹起来了。松柏牌楼搭起来;锣鼓
家什敲起来;卫星田的四周红旗插起来;介绍经验的稿子编起来。参观的人一多,
专业接待人员编了两个班。真正是热火朝天,风光得不能再风光了,不仅名扬全县,
同时简报也送到了省里、中央。具体传了谁的名不大清楚。不过不久以后,公社甘
书记提为县的副书记了,人们猜测有没有可能就是这时扬的名、这仅是猜测,不足
为据。
一开始,一大队的干部和贫下中农,尚觉热闹、有趣,但是过不多久,随着高
产,便来了个按产征购。十多亩稻子,硬搬到一亩地里去收割,不是搬着玩玩的,
要拿出实货来的。这时候社员急了,社员一急,就惊动了三队副队长、梨园的经管
人老寿。
老寿本名叫田寿本,不过大家一直叫他老寿,主要是冲着他那副长相:长眉善
目,大大的秃脑瓜,什么时候脸上都是和和顺顺的,从没见他发过脾气,也从没见
他有过气恼。很有点象那财主家玻璃罩子里站着的寿星。其实他年纪并不老,才六
十六,不过是个老党员,过去这个地区“拉锯”时,还做过交通。他不大会说话,
不过一开口,别人就乐。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自己是认认真真的,说的也不是什
么笑话。没法,现下年轻人就是这样,大概他们本来想笑,不过拿他作个由头罢了。
时间一长,这也成了个习惯。大家呢,觉得他有点迂,叫他老寿的意思里,也包含
着这一层。不过大家都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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