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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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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二十八辑
作者作品
龚巧明《思念你,桦林》
陈建功《飘逝的花头巾》
段彩华《鸟叫》
端木蕻良《早春》
陈映真《将军族》
端木蕻良《鴜鹭湖的忧郁》
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
陈从周《桥乡醉乡》
冯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冯文炳《桃园》
冯至《山村的墓碣》
孔捷生《在小河那边》
彭家煌《Dismeryer先生》
骆宾基一《北望园的春天》
王宗元《惠嫂》
金河《重逢》
陈源斌《你听我说》
茹志鹃《剪辑错了的故事》
王汶石《新结识的伙伴》
叶蔚林《蓝蓝的木兰溪》
王统照《生与死的一行列》
张一弓《黑娃照相》
孙甘露《请女人猜迷》
李陀《余光》
李陀《七奶奶》
北望园的春天
骆宾基一
离开桂林的前一礼拜,我是搬到丽君路的北望园去住的。
我们所租的建干路上的楼房,全部退了租,所有的朋友,都到重庆去了。那时
候,我还有些琐碎事情要办,譬如等昆明的汇款,等广告社的开幕,那是朋友临走
留下的一个事业,临时交付给我协助的。还有,我必需找关系弄车子……就这样我
计算计算,至少在桂林还有一个礼拜的居留。若是继续住下去,我得继续缴满一个
月的全部洋楼的房租,我一个人得看守着这一座有二十八个房间的空楼。只要在桂
林住过两三个礼拜的人,都能知道,一个没有邻居的房子,是多么容易失盗的。你
想,一个人白天夜晚老是守着二十八个空房间,那是怎样可怕的寂寞呀!没有人谈
天,没有笑声,没有叹息,没有走动的影子,没有光辉的面色,一个无声无色的小
世界呀!你想,若是这个大世界有那么一天也没有声音,没有闪动的色彩了,那么
你也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可悲哀的,也没有可憎恶的,那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的享受这寂寞,还有生活下去的意义吗?
就这样我搬到北望园那所茅草房子里来了。屋子潮湿又有什么关系呢?阴暗又
有什么关系呢!我是借住的,我的床头、床尾、床对面,共有四个门,这里作为进
进出出的走道。
作为餐厅,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住一个礼拜我就离开这里了。
实在说,北望园是丽君路上一所比较讲究的建筑,不过我们这所茅草房子是不
足谈的。这简直是下人房、车房,若是在乡下无疑的是马厩、牛棚。因为里进一座
西式的洋房是太标致了。北望园实际上是属于这所西式洋房所有的,谁进来,也不
会注意这所茅草房子,虽然它靠近竹篱笆门口,而且茅草房的墙壁和红瓦屋顶的墙
壁之间,只有三尺宽一条走道的距离,可是只这三尺宽的距离,人们说起北望园来,
就不把这所茅草房子包括在内。都是说:“北望园的建筑图样可真好。”“北望园
的院落可真讲究。”也有人提到那所茅草房,就是说:“怎么不把它拆掉了!”
北望园的院落确乎讲究的,有砖砌的宽走道,走道两旁有流水沟。
那所红瓦屋顶的洋房的正门朝南,那所茅草房子的正门也朝南。只是房基前后
错落开,茅草房子距离那条走道有五尺远,那条走道从竹篱笆院门,直通到红瓦洋
房的走廊。廊口还有几级士敏土的台阶。
红瓦洋房的墙壁是涂成云灰色的,四面都有玻璃窗,整洁,闪光。
茅草房子的墙壁是泥土的,四面也有窗,不过是纸糊的。
白天仿佛是瞎子的眼睛,晚上有灯,仿佛是醉汉的眼睛。
红瓦洋房的走廊每天扫两次,终日保持着纤尘不染的洁净,而茅草房子的门口,
日常有三、五块石头排着,而且窗下拉着绳子晒尿布,地下还有鸡粪。
那些鸡雏是林美娜养的,尿布也是林美娜晒的。
林美娜是梅溪的太太,天天忙着家务,不是下厨房,就是抱孩子,洗尿布,可
是还有给那些小鸡雏沿着篱笆掘蚯蚓的闲情逸趣。梅溪是一个有名的画家,最近忙
着筹备展览会,只要天晴就到城里去。这所茅草房子,就只有孩子的声音,和小鸡
雏来往奔跑的啾鸣声。再就是林美娜用鼻子低吟的歌声,那时多半她在低着头,剪
孩子的春衣。茅草房子另外还有两个住客,一个是在电影院画广告的,经常不在家,
他的名字叫叶蕻,取秋枫的意思。除了画广告,他还给制烟厂设计牌子的图案什么
的。另外一个名叫赵人杰,年龄比叶蕻大,面貌又比梅溪苍老、枯槁。二十七岁的
人,看来倒有三十四、五。
整月不刮胡子,身着一件冬大衣,又旧又破,五年也没洗过一次似的。脸色永
远是阴沉的,我没有见到他有一次微笑,我想他的微笑一定很珍贵的。从前我到北
望园来的时候,常在路口碰到他,手里提着一块鸡蛋大的牛肉,仿佛去喂雀的,拴
牛肉的草梗又细又长。我常想:为什么那么小的一块肉,用那么长的绳吊着呢!他
也是画家,主要的收入,是美术学院的月薪。自然白天是去上课的。
天晴日暖的时候,北望园就确乎属于红瓦屋的住客们的了。他们都在走廊的高
台上晒太阳、吃茶、谈天。搬出漆木沙发,有座毡的靠椅,孩子坐的四轮车。我的
朋友杨村农夫妇也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是国内有名的政论家,担任着某大报的星
期论文的撰述,人却又不象你所想象的政论家,倒象一个俄国风的好心肠的地主,
在杜斯退以夫斯基笔下所写的:身体粗胖,常叹息回到国内没有啤酒吃。脸色发红,
血力很旺,脸上经常露着由于消化和营养良好的笑容;但说起话来又常常气喘。
太太婚前是个当地极获人望的教育家,严肃而又有礼貌。
北望园的邻居们对她总是十分恭敬里带着八分畏惧的。她叫胡玲君。日常穿着
一身蓝布的长袖旗袍,和邻居碰面,总是用一个中学校长对待教员的姿态打招呼,
就是说眼睛望着你作出并不讨厌你的笑容。但一走过来,你就会想,怎么杨村农会
爱上这样一个女人呀!
胡玲君也养着几个小鸡,喂食的时候就站在门口大声唤着:“鸡!鸡!鸡鸡!”
不是喂食的时候就大声驱赶着:“嗤——
嗤——”把鸡雏全赶到走廊台下那一小块空地上去。
有时候,两三个女佣人坐在走廊上缝衣服,那多半是红瓦洋屋的住客全都进城
了。这所北望园也就顿然寂寞了。那么除去她们低声的交谈,就只有小鸡的啾鸣声
了,也只有在这时你才注意到它们在春天是怎样的欢悦,怎样的在日光下展着翅子
连飞带跑的追逐它们的姊妹。
林美娜所养的小鸡雏是幸福的,林美娜一走出门口,它们就啾鸣着奔跑过来,
围着她的脚跟跑,她停下,它们也就停下来。它们是很想林美娜给它们掘蚯蚓吃的。
胡玲君所养的小鸡雏,也是很幸福的。北望园的住客,都躲避着它们走路,房
主人有时在走廊的高台下边踌躇,喂它们食米,可是发现林美娜的鸡雏跑来,总驱
赶开去。因为林美娜的鸡雏,额上没有染红点,是极易辨识的。
那房主人是个歇手的商人,很少说话,特别对茅草房子的住客。尤其是林美娜
窗下所晒的尿布,他是看不过眼的;至于胡玲君的孩子尿布,都是晒在西壁厨房侧
面的,在正院里望不见。
若是落雨天呢,红瓦洋房的走廊的檐底下,水滴就淋漓作响,汇合着流入接雨
槽里去,再顺着接雨槽的斜度,流入输雨筒。从那里流到地上,流到水沟里;再在
茅草房子门口洋溢开来。那时候,茅草房子的门口前的几块石头,就显出它们的存
在价值了。到茅草房子的人,都得踏着那些石头,一步一步的,最后跳进门里去。
二
我有些事情,每天必定进城,早餐是在杨村农家吃的。他们有共用的餐所,临
近走廊门口就摆着餐桌。饭后,铺着白台布,作为会客喝茶的地方。贴壁的小茶几
摆着白瓷的花瓶,那花瓶上有朵红的牡丹花,花瓶是细长的,插着美人蕉——
还没有开花的几片卷成筒形的叶子。两天换一遍,日常保持着绿的新鲜的生命。
两壁又有油画,嵌着黑边的玻璃框,悬在上面。
在餐桌上,我是必定和胡玲君碰一次面的。她有礼貌的向我笑笑,我也表示了
对她诚心的尊敬。用餐时我们是彼此没有声息的,只是杨村农喝汤的时候,嘴唇作
出吸气的响声,而且羹匙常碰着碗,叮当的响。他们夫妻彼此也很少交谈的。
餐后,胡玲君忙着晒衣服。那时候,她向杨村农说了一句话:“高一点嘛!没
听见怎么的,什么事也不会作。”这是指着晒衣绳说的。那时杨村农站在走廊檐下,
老远向我笑着说:“你看,我怎么知道是吊的高一点,还是吊的低一点呢!”
笑的很天真,你一看,就知道他的脾气是这样的好,而且知道这样笑的中年人,
一次至少是能吃五瓶啤酒的。
三
晚上北望园里的气息是沉寂的。我回来,就觉得没处落脚。杨村农夫妇睡的挺
早,梅溪又回来的挺晚。只有到赵人杰房间里去坐会子。我的书桌子是摆在他的房
间里的,他也欢迎我和他共用一盏植物油灯。
赵人杰是一个过度谦虚的人。当我和他商量的时候,他的嘴唇第一次露出笑。
那笑容是出自他的善良的诚意的。可是闪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可怕,尤其是他那牙
齿上的光泽,使人有点恐怖,仿佛笑的是死人,实际上死人的牙齿又是没有光泽的。
当我向里搬桌子的时候,他是那么匆忙的收拾锅子和碗盏,我也不知道他是不
是吃完了晚饭。就那么匆匆的收藏起来。仿佛怕我望见他吃的是些什么。收拾碗盏
的时候,他用背挡着我的视线,同时嘴里说:“你一个人搬不进来吧!”我听见筷
子落地的声音,我望见他弯腰去拾,拾起一只,第二只又从桌上掉下来。我想:他
一定吃的很坏。
起初的几天,他是常常这样掩护他的餐具的,那天晚上扫地时,他也一样的用
背遮着我的眼。床底下是那么多可怕的肮脏的东西,一团儿一团儿撕零碎的报纸,
都是吐痰用的,手卷的纸烟头,饭粒,还有菜梗鼠粪,若是六月天,这屋子的苍蝇
一定会成群的嗡鸣。他扫地时,还背着我说:“秦先生,你抽烟自己卷。”他那局
促的声音,说明他是怎样的困惑,仿佛感觉到我在背后观望他的眼光。他那挪移我
注意的匠心,是多么可怜呀!
他的身体,不健康,象一个有胃病的人。我们的谈话一沾到他的生活,他就叹
息一声,不说什么了。譬如我说:“这里太潮湿,不能长住人的,尤其是你的身体
……”他就不说什么了。只低着头,叹息一声。譬如我说:“艺术学院的月薪怎么
这样少,一百二十块钱,怎么生活呀!”他就不说什么了。
脸色也阴沉下来,只低着头叹息。再不就抚弄他的手指。
然而一谈到绘画,赵人杰的气色也活跃了,苍白的脸上也新鲜了。
我们谈到罗丹的雕塑,洛基朗盖弥的艺术生活,赵人杰的脸色也就越来越是光
辉,他的生命在这些谈话里复活了。眉眼间也闪出青春的闪光。他对绘画有许多意
见。他说:“我有个画稿,在脑子里酝酿很久了,可是总没有心情来画。”他说:
“整天忙着烧饭,上课,哪有时间呢!”他说:“我是不象中国一般画家那种
作风的!”他说:“中国画家不是没有天才的,全给在形式上追求的倾向损害了!”
又说:“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哪有不在内容的发掘上追求的呢!”他不满意中国所流
行的木刻字的作品,在这上他说:“秦先生读过克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艺主潮》
吗!我觉得克兰兑斯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说:
‘什么是浪漫主义呢?一句话,譬如他们听到别人说话,他们不注重那语言的
意义;而注意语言的声音是不是优美。’现在的中国画家呢!不注意作品里的人物,
而注意整个画面的背景和情调。现在中国的诗人呢!不注意诗的内容,诗的语言,
而注意卖弄小智慧的美句子。现在中国的小说家呢!不注意人物的思想,人物的灵
魂,而注意语句的简练,有的注意语句的俏皮,故事的曲折。”
接下去他就说他的画稿,在这之前,他卷了一支烟点着,又问过我:“秦先生
说不是吗?”我说:“赵先生的话很对!”
“那是从前在我们这条街口见到的。”他说,“现在可惜你看不见她了,她去
年就死掉了。我在这条街上住了三年,搬过五、六次家,可是每回经过这条街口就
看见那个摆糖果摊的老婆子,坐在矮脚凳子上,看守着她的糖果摊。这记得再清楚
不过了。她的脸上全是一条条深的皱纹,线条挺细致,若是她的两颊丰满,就是个
慈祥的面型了,可是削瘦,又发黄,我想她是有什么病的,可是她的表情上,又一
点不带病容,我觉得她的心地很善良。从她的面部也看不出她忧郁、痛苦,因为她
是那么穷呀!一方木盘上只平排着二十多块糖,即使有时在她那方木盘上发现一两
个橘子,那也是过时的,变色的,发霉的了。照理,她的脸部表情该含有生活的忧
苦,然而她给人的印象反而是那么出奇的平静,仿佛她的脑子里什么感触都没有,
不管是一个漂亮的香港派的少妇从她眼前经过,还是一个褴褛的儿童在她的糖果摊
前发呆,这些都仿佛不在她的感觉世界里存在似的。从她的眼睛所含蓄的意义上看,
全世界仿佛是死寂的,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那方盘上的二十几块糖果。若
是夏天,那么她的世界扩展了,那就是说在她的世界里出现了苍蝇,她用纸扎的驱
蝇具时时赶着它们,可是也并不过分注意它们。因为整日蹲在夏天的树荫凉底下,
极容易打瞌睡的,她也不例外。只有在她瞌睡时,我才从她的面部看出来,她是幸
福的。我每天必定从她那糖果摊前走几趟,没有一次看见她有交易。有时,看见几
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蹲在她眼前,环成一圈,望着她,也许是观望方盘上的糖果,
可是总没有碰见他们买块糖的时候。那老婆子呢,可是天天在她那营业地方出现,
这又仿佛是她每天确也有些交易。有时只她独自一个人,把左角上的红色糖移到右
首去,把右角落的两块绿色糖,挪到左首去。改变一下排列是煞费她的匠心的。只
是二十几块呀!她在排列上消耗着脑力,而且极有兴趣。这就是她的全部的生活意
义了。”他结尾说,“秦先生!你说这不是一幅很好的油画吗?”
“是很好的一幅油画呀!”我说。
他叹息了一口气,在这叹息里又表示出他放弃了他所说的全部话的价值:“可
是谁知道哪一天,才能实现呀!也许我等不到成功那一天的。”
“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我说。
他低头,抚弄着自己的手指,若有深思似的沉默着,也许他没有听见我说的是
什么。他的脸色是怕人的苍白,我想说:——首先你该注意,建立起自己的生活来。
譬如春末了还穿着冬大衣,实在该换换了;譬如胡须吧,也该刮一刮,就是没有钱
吧,也该借把刮脸刀用用。生活得不好,营养又不好,就是有任何伟大的抱负,不
能实现不也是空的!还有许许多多的话,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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