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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梁凤仪]-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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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禁笑起来了,健如的话不像话,做人要过得人过得自己。谁知我还未回应,健如就道:
  “我看四婶带咏诗,你和牛嫂两个人带你们那边的三个孩子,这样的人手分配最妥当。我得回永隆行去办事。”
  我骇异,问: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当然了,信晖人不在了,谁来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时,我根本都只不过念英文夜校,日间在永隆行工作,帮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过我很多事情,我会跟得上。况且,说到底是一盘生意,有好几个伙计跟着后头要吃饭,总不能不管。”
  然后,健如又多加一句话:
  “这份差事怕你就办不来了。”
  办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编派去管家里头的事情。
  我无辞以对。
  心上觉着委屈,就是开不了口。
  一整夜地辗转反侧,既为咏琴生病,老想着起床去看看她,也为健如的一番举止。
  怎么忽然之间,形势变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内呢?
  本来呢,主内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不好不当。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变成了一家之主,这就让我很有点自卑。可是呢,一点办法都没有。
  咏琴病好了之后,发觉离搬家的日子不远了,轮不到我有所选择,只好在首饰箱里摸了几个金锭出来,跑到金铺去把它们熔掉了,交了顶手费用,算是把一个家重新布置安顿过来。
  健如是的确开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无可奈何地让四婶专责带咏诗,自己的三个,只得由我和牛嫂来管。
  这还不是个问题,对着亲骨肉,只有开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来,乐于做,也无不可。
  可是,月底来到时,一应的支出,包括给四婶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当然还有耀晖和惜如的学费,都一律由我来负担。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办事的话,总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来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没有。
  我本要开口相问,回心一想那掌柜给我提过的话,怕是在账期上生了点困难,健如才没有把钱拿回来的。一上班就给她压力,显得自己小气,更似不愿把分担家累的责任提起来似的,于是我忍住了。
  眼见一瞬间又过了一个月,首饰箱也就如我的体重,是越来越轻了,心就不免慌张起来。
  忍不住找了健如来商量,才一开口,健如就拍案大骂:
  “你这样子说,大姐,是思疑我中饱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们如果仍是姐妹的话,总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么商量?没钱就没商量,一个永隆行开支还少了?
  撑得下去是谁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过半句辛苦,你还来跟我算账?”
  我不禁也火了起来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为这个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办事!”
  我这么一说,健如反而沉寂下来,似有一点畏缩。
  我并非闹意气,事实上的确想到永隆行去帮忙,人多好办事。我从前在广州也算是处理过家业的,环境不同,道理们是相差无几。
  于是我打算坚持己见,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点不情不愿,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趟争执,惜如竟站在这一边,向健如说: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铺上去做事,你就由着她去吧!”
  健如的反应比我还骇异,想开口问什么又不好问的样子。
  惜如倒没有再参与什么意见。
  这个妹子果真是个深沉的人,工于心计,别有一手。认真来说,健如的手段和谋略,还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个星期,钉子碰得满头满脸都是。
  真是一言难尽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从何处着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没有为我安排要做什么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练地就投入业务之内。
  我呢,呆瓜股坐着,有一份难以形容的狼狈。
  只好走到其他职员的身边问:
  “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他们都很礼貌地答:
  “不用了,我们应付得来。”
  连到午饭时候,是大伙儿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铺上吃的,我帮着做些清理饭桌的闲工夫,都有同事把台布抢过来,道:
  “不好劳烦你,大嫂,你且息着。”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观健如,个个职员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问长问短,请教公事。
  一个永隆行内全都亲切地称呼她为细嫂,倒把我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宫了。
  两个星期下来,我已意兴阑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当了,就是不想出门去。
  真的宁愿在家带孩子,一看那对孪生儿女,长得白胖可爱,样子不一样,表情却十足十,真是太兴奋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问题。
  当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现今做不出成绩来,只证明自己无能,多丢脸!
  心情是越来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问题,更是无功而还,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气地塞我一顿: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应该知道铺里头的状况,生意差,吃饭的人多,工作繁,能帮得上忙的人又少,你还要来问家用的事,叫我怎样做?”
  我为之气结。
  “要问呢,”健如补充说,“你明天抽着个掌柜的问他要钱就可以了,谁不知道你是大嫂?”
  问题是权操在细嫂手上。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弃甲曳兵,不再恋战了。
  这一夜,牛嫂又来投诉: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该如何说好!”
  “什么事?你直说吧!”
  “日中的功夫委实忙不过来。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气惯。健如姑娘硬不肯让四婶帮轻我的功夫。今日,四婶反正抱咏诗到街上去,顺便就把咏琴也带在一起,好让我腾出空闲来做晚饭,不料在街口给健如姑娘看着了,破口大骂……”
  “她有什么好骂的?”
  “她对四婶说:
  “‘叫你全心全意带咏诗,你倒分了心在这臭丫头身上;
  咏诗有什么事你关顾不到,我不放过你。’“四婶给我说,左右做人难,她怕干不下去了。”
  我叹口气,有苦难言。
  这情势再往下去,就是四婶肯做,也不得不让她走了。
  哪儿有这个钱去支付她的工钱?
  坐食山崩,床头就快金尽了。
  我实在忧心如焚。
  更烦心的是外头人好象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为维持我们在香港这金家而苦干,我则活脱脱是个左手叠右手的闲人,吃着一口闲饭。
  实况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晖与惜如的教育费都全搁在我肩膊上。
  当日若不是及时贱价卖掉广州的一些房产,把现金捏到手上去,简直就不知如何熬得过这段日子。
  广州的金家现在落得个什么收场,就更令人感慨。
  前几天才收到九老爷的信,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算是代表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向我们报平安,实则上是闲闲地加上两笔,道:
  “我们这区的房屋单位领导很体恤我们,仍把原来金家房子让我们住下去,与其他的住户同志们有很好的伴,看样子,他们家家户户都觉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么说呢,除了长叹一声,别无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晖姨母病重,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叫我告诉你,没能赶在你赴港前见一面真遗憾。”
  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见的日子了。
  信晖的这个姨母对我还是一直都很好的。
  更大的苦难与困扰还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体会到的。
  最低限度,深闺寂寞,也不是一个短时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过下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才知道厉害。




第九章'梁凤仪'


  我还是忙于想办法先带领着金家跳出这个经济困境。
  这的确费很大的劲,花很多脑汁,仍未必办得来。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这声叹息招来了一个慰问。
  正在伏案做功课的耀晖,放下了笔,抬起头来问我:
  “大嫂,你又有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的事对我是天天新款,习以为常了。
  问我是否有件开心事还比较言之成理一点。
  我答:
  “耀晖,好好做你的功课吧,大嫂的不开心事没有什么大不了。”
  “不,我陪你说说话,反正功课已经做到一个段落。”
  耀晖真懂事,他明白有人陪着讲话的重要性。
  那叫人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可以有兴趣继续生活下去。
  我笑着说:
  “来,耀晖,跟大嫂说说你学校里的事情就好,我的事提起来也觉烦躁,不提也罢!”
  耀晖很懂事地点点头,说:
  “我在学校里蛮开心,成绩也好,只是英文一科很吃力。”
  同班凡是从国内出来的学生,都有这个忧虑。可是,我不怕,我很有信心,只要努力采取主动,决意克服困难,到头来问题会解决。”
  看到耀晖那一脸的童真与神采,很觉得精神一振,忙问:
  “怎么,你有实际经验证明你的想法吗?”
  “有,多的是。”耀晖睁一睁眼睛道,“最近就有一个例子。”
  我觉得好奇地望着他。
  耀晖歪一歪头,象是整理一下思路就对我说:
  “学校里的香港学生一直很看我们从大陆南下香港的同学不起,他们觉得我们笨,既不精灵又不高贵,学校里差不多都没多少个香港同学肯跟我们一起耍乐。”
  我微吃一惊道:
  “你怎么从没有告诉我?”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们不理睬我们,他们也少了我们一班好同学呀!”
  我骇异,望一眼小叔子。
  他的口气象个年轻人。
  头脑呢,还要比年轻人成熟。
  “其他的大陆同学都买他们的人情,讨他们的欢心,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觉得怎么洋,也许为了这个原因,他们恨起我来了。”
  “他们欺负你?”我急问。
  “也不是欺负,不过他们好像在联手整我,不跟我谈话就是了。”
  我心忽尔直往下沉,完全知道被排挤是怎么一回事。
  那种滋味原来我和耀晖都在每天受着。
  我怜惜地问:
  “你每天都心里头不好过,对不对?”
  将心比心,我不难想象到耀晖的难受。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说:
  “没什么,大嫂,就算难过,也已过去了,同学们现在对我都很好。”
  “什么?”
  “如果不是过去的事了,我才不会提起,惹你忧虑。”
  耀晖从小就晓得维护我。
  在香港的金家伯只有他一个人是这样全心全意地宽厚待我。
  “问题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一直不管班上的同学说些什么,只一味埋头念好书,结果,段考的成绩出来了,班上从中国大陆来的同学,以我的成绩最好,如果不是英文差,把平均分拉低了,我肯定是全班之冠。老师在同学面前很赞了我一顿,同学之中就有些人开始跟我微笑点头。大嫂,”耀晖忽然兴奋起来,“其中有位同学的数学特别差,有天急得满头大汗还没有把数学功课交得出来,我就走过去给他帮忙,讲解一遍给他听。
  自此之后,同学们要跟我学习算术一科的都多起来了,再下去,其他的同学对我也不敢怎么样了。”
  “啊,耀晖!”我轻叹,把他拥在怀中,很引以为荣。
  “大嫂,我有信心,将会成为班上最受欢迎的一个人。”
  跟小叔子的这段谈话,给了我很大的觉醒。
  连小孩子都可以适应环境,审度情形,而终于能克服困难,战胜压力,怎么我就不可以了?
  耀晖在学校里赢的这场仗,是对我有启示作用的。
  我细细分析之下,发觉有几点很可取。
  其一是先充实自己,表现自己,给对方好印象。有实力的人,才能赢得尊敬。
  其二是采取主动去接触敌人,瓦解敌人,分化敌人。僵局一打开,就有出路。
  其三是找机会让对方受惠,真实的利益一定最能感动人心。
  其余什么仇怨都不是不可化解的。
  我忽尔精神起来,觉得事有转机。
  再不能困闷在一个由我个人暗地里负担家累的死局之中。
  要打开这个局面,必须从永隆行的生意想办法。
  我不能活脱脱像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
  是采取主动的时候了。
  说也奇怪,不知是否心理准备充足,人一回到永隆行去,就不一样。
  不至于昂首阔步,但头好像不再需要低下去,见了同事微笑,充满信心,而且很自觉地显了一点威仪。
  毕竟一个永隆之内,除了健如,就只有我是老板身分,我当然并不比任何人的地位低。
  弄清楚这关键,使我犹如置身于广州的金家,人们口中的大嫂就是金家由上至下的仆婢职员口中的大少奶奶,我没有什么不是比人高出一等的。
  一有这种想法,整个人的气派气度气势都不同于前。
  以前,我大概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角色,因而表现得很鬼祟,很不自然,很教人无所适从。
  自上永隆行任事以来,我从没有要打理茶水的三婶给我添茶递水。每早回铺上来,就只是自顾自地泡一杯茶,带到写字台去受用。
  这天,我改变了,一回去就带个微笑,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
  “三婶,麻烦你给我冲杯咖啡。”
  三婶分明一愕,好象我认错人似的。
  “金太太你要咖啡?”
  “对,铺上的人是自己冲咖啡,还是到外头冰室买?”我问,仍是指令的口气。
  三婶无疑是慑于我的威势,答说:
  “都是自己冲的。”
  “那就麻烦你了,我最个贪心鬼,咖啡既要糖又要奶。”
  三婶当然得照着办。不一会,恭恭敬敬地把一杯咖啡递到我的跟前来。
  第次在永隆行有种权威感。
  这感觉非但好,而且给我更大的启示。
  是要先发制人,因为后发就会受制于人。
  我呷了一口咖啡,开始进行我构思的计划。
  我嘱咐三婶,叫她去通知永隆行的职员,逐个来我跟前见面。
  中间有了个传达的人,就更不能不来见面了。
  职员一坐下来,我什么闲话也没有,只跟他们直接地谈公事。我开头总是说:
  “信晖过世了,相信他在世时,很得到你的效力,永隆行才会在这么短时期就建立起来。到今日,我相信人在情在的情况会在我们之间发生,你必然会更用心地辅助我们姐妹俩,合力把永隆办好。健如她是比较多一些在本城工作的经验,我呢,是人地生疏了一点点,很希望你能多给我诉说永隆行的事情,让我多了解,从而能构思应该怎样与你们合力把这出入口公司办得更好。”
  开场白很重要,我要他们每个人都清楚永隆行是金信晖一手创办的,他的遗孀是当然继承人。
  遗孀不只是方健如一人。
  我也是这家公司的决策分子,是他门的直系老板。
  跟着这份理解,我要他们向我讲述他门的职位,负责的业务范围,对永隆行的看法,对业务的建议等等。
  并不难跟他们沟通,把永隆行看成以前广州的金家,我一样地相着那份责任去管事,一理通百理明,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困难。
  自然,要消化一家公司以至一个行业是需时间的,我会慢慢地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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