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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箱子-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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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瘦小的身材和这箱子不成比例。这箱子,高度已经超过了她的腰际,尼龙质地,油渍斑驳,被塞得鼓鼓囊囊,有一种暖昧的似黑似红的颜色。样式很老,没有拉杆也没有可助行走的轮子,唯有一组结实的带钥匙孔的金属锁具,一柄破损的把手。她是怎样把这巨大的箱子带进这有着很多级台阶、非常拥挤的候车室的?这是一个问题,却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因为在这篇小说开始的时候,这箱子,还有这女孩,就已经在候车室里了。
这女孩和她的箱子,就这样耸立在我们故事的开头,让我们无法回避。
此刻,我看见这女孩正站在火车站的候车室中,身边立着这只巨大的,十分沉重的箱子。箱子里的内容不详。除了这箱子,女孩没有别的行李。女孩湿漉漉的刘海成一抹弯弧贴在晒黑的额头上,汗湿的衣服在脊背上形成三片椭圆形的暗影,两片横的是肩胛,一片竖的是脊柱。汗水是有气味的,所有经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回避,回避了,再回头看看她——这个湿漉漉的女孩和她的箱子。
已是傍晚,光线暗淡,空气浑浊如深水。广播里某个永远不变的半催眠的声音告诉人们,因为某路段出现了塌方,某几趟列车晚点。女孩心不在焉。她的目光焦虑,又带着恍惚。她那焦虑恍惚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
一个男人出现了。一个面孔被太阳和风尘刻镂出道道沟渠的男人,内眼角藏着隐约的眼屎,满是尘土的头发被油垢腻住了,一绺绺东倒西歪,星星点点的草屑和头皮屑掺杂在里面。一边肩膀搭着咸鱼一样的黑毛巾,另一边担着根长长的空扁担,扁担两头空着的挂钩在游手好闲地晃来晃去。他精瘦而结实,步伐很大,刚刚从站台入口处出来。女孩立即盯紧了他。女孩的目光刹那间变得激动和紧张。男人和其他人一样绕过她和箱子,可以肯定,他不认识这女孩,在她张口对他说话之前,他和我们这个故事并无任何牵连。
女孩说话了。她是对这男人说的。她说:先生,你能给我帮个忙吗?
男人是在女孩叫第二声的时候才站住的。他先是四下回顾,确定了女孩是在叫他时才转过脸。他的表情有些窘迫。女孩的那声“先生”让他吃了一惊。没有人这样称呼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无论男人和女人,老人或孩子,没有一个人这样叫过他。他停下来,打量女孩。女孩大概二十岁,也许还不到。抹过发蜡的长发一缕缕披在肩上,裹得紧紧的牛仔裤和尖头高跟鞋满是尘土。牛仔裤的裤脚和大腿内侧已经磨损,翘着长长尖头伸出去的皮鞋让他想到了扑克牌中的小丑。那过于紧绷的红色上衣裹着圆圆的胸脯,下摆处欲藏又露的小肚脐窝儿像一只眼睛,对着他闪闪烁烁。女孩正冲着他微笑。廉价的绿玻璃大耳环晃动着,涂得鲜红欲滴的嘴唇分明在向他暗示着什么。除了颧骨上有两粒小雀斑,女孩生得不算难看。女孩问:先生,你能帮我把这箱子抬上车吗?
男人打量了一下那只大箱子,咽了一口唾沫。尖锐的喉结在黑乎乎的皮肤后面跳了跳。进站五元,上车十元,他说。
我给你别的,可以吗?女孩微微一笑。
女孩跟着男人来到车站后面的一片瓦砾堆中。瓦砾堆中躺倒的是一片砖头,站立的也是一片砖头,所不同的是躺倒的砖头已经赤身裸体分崩离析,而站立的砖头还勉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写着大大“拆”字的水泥衣服。女孩子腰肢一扭一扭,锥子一样的鞋后跟在砖瓦中东倒西歪。男人没有停下来等她。他走得很快,似乎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他们来到一间勉强可以算得上是房间的地方。屋子的一面墙已经被拆掉了,屋顶像被撕开的纸盒那豁然裂出草泥的筋骨,摇摇欲坠,被剩余的三堵墙支撑,对着一片隆起的荒地。阵阵尿臊气从墙根下冒出来,成袋的垃圾、烂报纸和废旧轮胎在暮色中悄然不语。女孩的高跟鞋碰到的瘪罐头盒发出空洞的声响。男人转过身来,看着女孩子走近,突然一伸手抓住那娇嫩的肩头,一把按到墙上。男人的手指锉刀一般冰凉,粗糙,毛手毛脚,动作和呼吸都透出一种滚烫的急迫。女孩忍受着脊背上那些裸露砖头的刺疼,女孩说:说好的,你要帮我搬箱子。
2 他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发廊里坐着,我,和其他几个姐妹。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看见酒店大堂的客人,客人也能看见我们。大堂里有一排黑色真皮长沙发,有胡桃木贴面的服务台,服务台后面的墙壁上有制作成镀金铜牌的客房价目表,甚至也像模像样地挂着几面金光闪闪的钟,钟表下面依次写着北京、莫斯科、东京、巴黎、纽约甚至罗马的字样。可如果你留意,就会发现,所有钟表上指针都指向八点零八分。老板说这是个吉利的数字,更何况在我们这个地方,没有谁想知道东京或罗马究竟是什么时间。老板说得很对。因为到这里来的客人大多既不是为了理发也不是为了住宿,因为他们一坐下就会将目光投向我们,投向这个小小的发廊。
隔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我们几个姐妹的一举一动尽在客人们眼里。虽然叫做发廊,但我们谁也不会做头发,只会洗头和按摩,甚至洗头和按摩也不是我们的真正专业。那些推子和剪子总是闲着的,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挤坐在供顾客等候的长条凳上,小声说话、吃零食或看画报。美姐说我们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我们都化着浓妆穿着最好的衣服,正在将自己的魅力展示给那些坐在大堂里的客人。若是看中了我们当中的谁,他们就会告诉美姐,美姐就拿起手中的电话叫我们。其实她根本不必打电话,大声一喊我们就听见了,但美姐坚持用电话,她说正规的酒店就该是这样的。出去陪客人在我们行话中叫做“出台”。我们的出台不用跟着客人到外面去或者去我们自己那狭窄寒酸的住处(在一般的发廊,它就在楼土的亭子间,堆放着我们的被褥),而是径直进了后面的“酒店”。说是酒店,其实只是大堂后面的一座简易二层小砖楼,走廊里铺着廉价的化纤红地毯,两旁一字排开二十多间客房,客房里有幽暗的地灯,席梦思双人床,甚至还有被三合板隔开的,有着马桶和淋浴喷头的卫生间。
那天下午他进来的时候美姐正在看画报。美姐是我们的妈咪,但她说她是经理。她给客人的名片上也是这样写的:江南春色花园酒店客房部经理 宋美云宋美云是她的名字,但我们都知道,这名字很可能和她的年龄及身份一样都是假的。她起这个名字其实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因为好多客人看到这张名片,都会故作惊讶地说,哎呀,我还以为是宋美龄呢!瞧你们两人还真像!每当这时美云经理满脸的肉就会灿烂地拥挤在一起,眼角生出密麻麻的鱼尾纹。
这天下午他进门的时候,美姐并没把他和别的客人区别开来。他是独自来的,又是个陌生人,因此美姐搞不明白他想要什么。如果没有熟人介绍,美姐通常是不会轻易拿起那只电话筒的,谁知道有没有上面派下来的探子呢。他穿得还算体面,但那裤子是化纤的,不值钱,我们一下就看出来了。而且他的皮肤黝黑手脚粗大,一看就是经常在太阳底下干活的人。很年轻,除了左眉上方那道发红的伤疤,长得还顺眼。他朝玻璃门这里看了一眼,就对美姐说要我陪他。我一直怀疑他当初要的并不是我,而是阿白。因为那天我和阿白都穿的是红衣服,而且是挨在一起坐的。但美姐在电话里叫的是我的名字。她说阿蕾你出来一下。我就出去了。我看见他站在美姐旁边,脸色发白。美姐问是她吗?他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他给美姐点燃了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了一支,他的手有些发抖,让人忍不住看到他那又粗又硬、被啃得参差不齐的手指甲。我发现他将一个东西塞进美姐手里。美姐将那东西塞进口袋,长长吐了一口烟,眼睛在烟雾后面半睁半闭地对我说,阿蕾你跟他去。我便跟着他出去了。他没有带我去后面的客房,而是出了大门。他走得很快,出了大门后才回头看我,放慢了步伐。我以为外面会有车等我们,或者他会打一辆出租,但是没有。我们沿着公路朝前走去。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也不知他是通过什么方法说服了美姐叫我出来。按老板的吩咐,我们应该把客人留在酒店为老板多挣一份房间费,不知为什么美姐这次破了规矩。
开始我还赔着笑脸和他聊天,我问他叫什么,从哪里来。他说他叫强人,从贵州来。我搞不懂这个强人是仁义的仁还是人民的人,我觉得他在开玩笑,因为没人会把自己的真名实姓告诉一个小姐。他的话很少而且神情紧张,这样慢慢我也不说话了。午后的太阳明晃晃的,宽阔的土石路上人烟稀少,偶尔一辆运煤的货车经过,扬起一股尘土和呛人的黑烟。不一会儿我打着发蜡的头发就蒙上了一层土,高跟鞋脏得像是从土里捞起来的。我的脚掌疼得像是点燃了无数火烧火燎的小蜡烛。我说:我走不动了,咱们休息一下吧。我说,要不打个车吧。他想了想说,好吧。 …我们挡了一辆出租。这是我到这个地方后第一次坐出租,以往偶尔看到姐妹们和客人坐车出去,我非常羡慕。原来坐在车里的感觉这么好。汽车开了不久就离开大路折上了一条小路。路面坑洼不平,两旁是一大片荒地,灌木丛生荒草萎萎,开了很久,才看到一个孤零零的小村庄。我们在一扇紧闭的铁门前下了车,司机放下我们就开走了。这里是村庄的尽头,荒凉破败的村道上看不见一个人,隔壁院中有人从墙上探出头朝我们看,看我回头却又缩了回去。家家的门都紧闭着,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冲着我们叫。我抬头张望,发现这院子砖墙上插满玻璃碴,墙下的排水沟长满野草,似乎不像是农家,而像是个废旧的作坊或小工厂。那扇生锈的铁门,被铁链子拴着,中间是一把沉重的大铁锁。男人正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在开那铁锁。他的手青筋暴露,坚硬的铁簧挂着链子哗啦响着。望着那铁锁和铁链,我心中突然涌出一丝不安。我突然想离开这里,想转身跑开。就在我迟疑的时候他打开了门,铁门吱呀作响地被推开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推进了院子。一转身,他重新关上了门,将那门从里面闩上了。
我们穿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废弃院落,进入一个房间。一只卷着铺盖的单人床孤零零地立在最里面的墙下,墙上糊着几张旧报纸,靠门口放着一只小板凳。男人走到床边,冲我招招手。我有些紧张,但还是朝他走过去。他直直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突然,他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提了起来,用力将我的头朝墙上撞去,我两眼冒金星,耳朵里嗡的一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趴在了地上。
现在,女孩已经到了列车上,她,和她的那口大箱子。是车站上那个男人帮她把箱子扛上了车,当然这些是要付出代价的。硬座车厢人很多,女孩和她的箱子正好在靠近车窗的地方。坐在女孩对面的是一对学生情侣,他们将头和肩膀缩进一件藏蓝色的大衣下面忙着接吻,女孩自上车起就没看见他们的脸庞,只有那件大衣随着他们的动作不时呈现出暧昧的姿势。女孩旁边是一个戴着旅行帽穿着旅游鞋的老人,正戴着花镜读报纸,不时将目光从镜框上面溜出来,投向对面那不停变换姿态的大衣。没有人注意女孩。女孩感到很安心。她的头沉甸甸地靠在车窗上,身子很不舒服地扭向一旁,闭着眼睛打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着,猛一刹车,她的头便朝后一闪,再弹回到硬邦邦冰冰凉的玻璃上。
她看见自己站在某个饭馆后的厨房切肉。案子上摆满了一摊摊流着血水的肋骨,那难闻的气味让她的喉咙一阵紧缩。之后她听见了列车的轰鸣,发现自己不在厨房而是在车厢里,一盏盏路灯正从窗玻璃外面的黑暗中悄悄浮出又飞速后退,像一个个举着灯盏排着队的幽灵。那个读报的老人的脸就在那些依次出现的幽灵前面飘浮着,白白的一团,如同一片白纸。接着老人的脸突然变了,变成了另一张男人的脸……女孩惊醒,脊背一阵寒战。这是做梦,她对自己说,疲倦让她再次陷入了昏睡。 '半夜开始了查票,女孩子被推醒了。请您出示车票。一个年轻的列车员正站在她面前。列车员穿着带铜扣子和肩章的深色制服,面容端庄,一口普通话十分文雅。女孩子呆呆看着他,眼泪汪汪,好像不明白他说什么。旁边胖胖的中年女列车员推了推她的肩膀,大声呵斥说发什么呆呢,车票!她这才清醒过来,从肚脐那里摸索了半天,搜罗出一只小卷儿,那是卷成指头长短的一叠钞票,最里面的便是车票。
那车票皱巴巴的,满是汗水和气味。包裹着它的钞票也是皱巴巴的,但叠得很整齐,按面值大小依次排列,像我们在公共汽车上看到售票员手中的钞票——最里面的是壹角,其次是贰角、伍角、壹元、贰元等等,不过她手中的钞票只有薄薄的几张,外面最大面值也不过十元。女列车员皱着眉头翘着指头碰了一下那车票就松开了,仿佛那是一只虫子。行了,她对男列车员说。
两个列车员走远了,女孩子仔细卷好那车票和钞票,把它塞回自己肚脐下面的腰带里。那对情侣此刻已经从大衣下面露出头来,两人都很年轻,头发蓬乱眼睛微肿。老人在飞快瞥了这对情侣之后转向了女孩,他从布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请女孩喝。女孩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摇摇头。喝嘛,一瓶水多少钱?我这里多得很(他将布包里的另一瓶水示意给女孩看),你帮我喝掉一瓶,我的包就轻一点,就当你给我帮忙了,行不行?老人循循善诱。女孩犹犹豫豫地接过瓶子。女孩子喝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就咳嗽起来。老人笑了,告诉她要慢慢喝,这一瓶水都是她的,没人跟她抢。女孩脸红了,将水放回到桌子上。
老人上下打量着女孩,以一种见多识广的长者口吻,开始和她聊天。
姑娘,你可不像是这地方的人。是哪里人?……啊,那地方好远。你到哪里下车?……啊,那是终点的前一站,回家哪?……家里都有些什么人?……父母都死了?怪可怜的。你出来干什么,打工哪?……打的什么工?……在什么地方?……什么?你说什么地方?……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楚!
女孩说了什么,这回是方言,老人更听不懂了。老人嘟囔着,做什么工,糊里糊涂,不说普通话,只怕难找工作。他望了一眼挤放在车窗下的那口大箱子,这箱子可不小,这箱子是你的吧?
那对情侣也把目光投向放在角落里的那箱子上。那箱子果然很大,也很重。
这么大的箱子,都装什么哪?老人盘问。
车站没让你加钱?这么大的箱子。
这箱子可是很重啊,我看见有个男人帮你把它搬上来的,老人自顾自说起来,那是个脚夫,专门替人搬箱子的,力气有的是,我看把他还累得直喘气……我看见那男人扛着箱子进来的。我还想,谁会有这么大的箱子,没想到是你。小丫头,这箱子抬上去容易,抬下去可难。谁能帮你抬下去呀?也不知道装些什么,这么重……
可能是年货吧,那男青年忍不住出来解围,快过年了嘛。
年货?你要带多少年货呀?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哪儿不能买到?这年头,有了钱什么都能买到,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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