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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雅颂 阎连科(完整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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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国家的文化、教育建设的增砖和添瓦,你们就是我们国家文化建设的工程师。杨教授,你说我们说得对不对?像《风雅之颂》这样的学术专著,只要一申请,学术出版经费哗哗哗地就来了,像天一阴就会哗哗下雨样。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
(我说你们真的要走吗?不出书不能不吃一顿晚饭吧。)
(天阴了,也许果真要下雨,我应该把我家阳台上的窗户全都关起来。)
我便起身去关窗,看见窗外乌云滚滚,雷鸣电闪,风像牛皮鞭子般,在半空抽着和甩着,使空气撕裂唤叫,风向东倒西歪,所有的树枝都在扭打和啃咬,发出的响声尖厉青乌,把一个夜都弄得砰砰作响不消停。窗外化学系的教研大楼有的窗户没有关,那几扇窗如书页样掀过来,合过去。我盯着那些窗户看一会,就把我家窗户关上了。
屋子里立刻变得凉爽而宁静。
有一股雨前的潮味在四处弥漫着,和我与茹萍之间弥漫的隔膜样,黏黏糊糊,不青不红,看不见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她就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倒满没有喝的水,脸上不知是因为灯光,还是本就那样半白半黄着,像在思考又像压根什么也没想。我把她那杯放冷的水端走倒掉后,又殷勤着给她撮了茶叶,倒水泡好端到她面前,然后小心地拉过椅子,坐到她对面,心平气和,和颜润色,说茹萍,我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让他李广智给我批10万或20万块钱。我用5年时间写了这部专著你说我不能不出吧?可现在除了垃圾,还有哪一本学术专著出书学校不赞助?哪一本书不是越有价值越是没人看?我不能因为你和他有了那关系,反而不能去他那儿要本该给我的出版经费吧?说他要是明白人,真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对不起了我杨科,这时候就该主动把出版经费送给我。
我问她,你说是不是?
--你说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
问着她,我如得罪了她,本该正眼盯着她,用我的目光逼着她,可我却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像我说了错话做了错事样,只好扭头望着我睡的屋门口,看见墙壁上正爬着一只黑色的什么虫。过去用纸把那虫捏下来,扔进垃圾斗,才又坐回来拿眼瞟着她,便看见她原来有些柔和昏黄的脸色变青了,嘴角像被什么牵扯一样动几下,盯着我像看一个她压根儿不认识的人,像盯一个偷过她的贼,声音由轻到重审问似的说,杨科,好坏我是你妻子,你就给我说句实话吧--你敢保证你没有藏李副校长丢的东西吗?
我说茹萍啊,我只让他给我批10万块钱行不行?你知道,《风雅之颂》一出版,会产生什么影响、什么轰动吗?说不定一本学术专著变成畅销读物都是有可能的。说不定,《风雅之颂》本身也是一本《旧约》呢,会像《圣经》一样卖得好。
--我就撕破脸皮给你明说了,杨科,我俩全都想起来了,那东西那一天就放在床头上,我连床下、墙角、墙缝都找了,你没藏它它会去哪儿呢?
--10万不行8万呢?理论教研室的牛教授,出了一本他和别人的书信集,李副校长还批给他10万块钱呢,结果人家用5万出了书,还落了5万块钱在口袋。你说我要出版《风雅之颂》,向他要10万块钱多了吗?我用5年时间写《风雅之颂》,现在我把它出成简装本,8万块钱行不行?
我说不能因为你和他姓李的有了那档儿事,我就不能找他要钱了。你要是明白人,我们夫妻就该联手向他要。不管我藏没藏那东西,你们就权当我藏了。权当我藏了,趁我出版《风雅之颂》的这机会,打报告要他批上20万、50万,有可能就批上100万。他要给我们100万,过去的事我真的既往不咎。拿20万我出精装豪华本的《风雅之颂》,那80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给我们80万,我也既往不咎,用10万出书,那70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他要批给我们50万,我用8万块钱出书,那42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茹萍,你说我说的怎么样?你不能不说一句话,夫妻间有事不是都要商商量量吗?
窗外的风,呼啸得山崩地裂,不断有随风而起的沙子打在窗子上和墙壁上。学校里凡是装了警报器的公车和私车,这时候被风弄醒了,红音白响,声音刺耳,一片惨叫。我说了很多话,茹萍总是坐着不动弹。我说了很多话,茹萍都不接我的话,只是问我到底藏没藏李广智的那东西。
。
第20节:2。都人士(2)
我当然不能说我没藏。
我当然不能说我藏了。
我只能说你就权当我藏了。
我说赵茹萍,赵教授,你就权当我藏了。
我说你别问我藏没藏,你就把它当成我藏了。
我说藏了又怎样?不藏又怎样?藏与不藏都是咱们家的事,你我应该团结一致,共同对敌,为我们家的艺术、成就、尊严,谋求最大的利益和荣誉。
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柔柔和和说了一大堆的话,最后她总是不理我,总是不看我,把目光扭到一边去,像家里压根没有我这么一个人。直到最后我不再说话了,像她一样沉默了,她才最终扭过头,盯着我,端起茶几上我给她泡的那杯茶,欲喝不喝地僵在半空中,冷冷地对我说--
杨科,是男人你就承认是你藏了那东西。
--是知识分子了,你就把那东西拿出来。
--是我丈夫了,你就把那东西给我让我烧掉或者还给李广智。
我忽然想要朝她跪下来。我说茹萍我真的没见那东西,真的没藏那东西,你这样不信任我,难道还要让我向你再次下跪吗?
为了证明我没拿没藏那东西,我果真就准备朝她跪下来。可在我欲要下跪时,我想起我已经在她茹萍面前跪过两次了(第一次是向李广智跪下的,第二次是向她茹萍跪下的),我忽然觉得,万事不过三,再下跪就没了力气,没了说服力。于是,我在她面前半弯着腿,一副要跪欲跪的样子。然就在这欲跪不跪的犹豫间,茹萍用她的鼻子朝我半冷半青地哼一下,忽然把那杯茶倒在茶几上,用牙缝把自己的声音挤成丝丝条条说,我没想到你姓杨的学问不错,也算半个古典文学的专家,也算半个名教授,也算一个知识分子,可你会这么卑鄙无耻,会这么无赖小人,会利用我和他的关系去敲诈一笔钱,会把那样一件东西藏起来,当把柄握在自己手里边,还死说活说没看见,没有拿。姓杨的,算我姓赵的瞎了眼,一辈子嫁给你这样一个人。你是不是已经听说老校长马上要离休,三朝五日李广智就有可能当校长,才要把那东西藏起来?才要死不承认自己见了那东西,然后把李广智的命运永远握在自己手里边?!
这样问着我,茹萍的眼瞪得又大又红,像两个红色的火球,盯着烤我一会儿。见我半弓半屈地待在那儿没有话,不动弹,她就完全丢了女教授的模样儿,如一个街妇样,如我家乡骂架时要首先把自己齐整的头发弄散披在头上的泼妇样,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猛一摔,让玻璃杯碎得七零八落(像我撞上她和李广智通奸以后的一天晚上她摔碎花瓶样),然后穿着红拖鞋,从那些白色的玻璃片和绿色的茶叶水中蹚过去,到厨房把菜刀拿出来,递到我面前,说杨科杨教授,这把刀你握在手里边,你要敢把藏着的东西当把柄,敢为出版你的著作去找李广智索要一分钱,你就先把我杀掉;你要敢把那东西,有一天突然拿出来作为证据,去葬送李广智的名誉和前程,我赵茹萍就用这把刀,不是死在你面前,就是让你杨科死在我面前。
咬着牙,说了这几句狠阴阴的话,她最后看看那把不锈钢的刀,半转身,咣一声把菜刀拍在我面前的茶几上,让茶水溅起来飞到我身上,她脸上。她没擦脸就朝卧室走过去,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到卧室砰的一声锁上门,把从阳台那边过来的风声沙声隔开来,把一片黑沉浓烈的死寂留给我,自己就无声无息在卧室里。
我便在那黑沉沉的死寂中,茫然不知所措,呆立着完全如《诗经》中早已经死过的一首诗。
。
第21节:3。十月之交(1)
3。十月之交
原来不是风,而是六月初的沙尘暴。
原来京皇城的沙尘暴都是在秋天,可随着温室气候的到来,季节都有了抽搐症,夏天不光有雨、有风,也有了来自内蒙古的沙尘暴。原来气象不是一首没有意义的诗,而是一篇意义丰富的宣言和檄文。
我没想到,我会被卷进那一夜学生抗击沙尘暴的浪潮里,就像没有料到茹萍不让我向李广智索要出版《风雅之颂》的经费样。你们的事--通奸,被我撞上了,我既没有揭发他李广智,也没有抱怨你赵茹萍,现在想要笔出版经费反倒不行了。不就是他李广智那天在我家和你茹萍偷情被我撞上后,穿衣服时手忙脚乱,忘了把脱下的裤头塞到了哪(也许是因为我站在门外边,他急于穿上衣服遮羞就忘了穿裤头)。可现在你的裤头丢掉了,怎么能怀疑是我藏了你的裤头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被我捉奸那一天,我家里只有三个人,李广智的裤头他没有穿在身子上,没有塞在口袋带回去,不是丢在我家它能丢在哪?不是丢在茹萍的床上它会丢在哪?床上没有,茹萍没见,那不是我拿了他的裤头会是谁拿呢?让我我也怀疑是你杨科藏了那裤头)?说到底,他现在有可能当校长,自己的裤头在别人的手里怎么能不忧心呢?怎么能不担惊害怕呢?
可是我真的没见那裤头呀。向天发誓我没见着那裤头。向我已埋在耙耧山脉地下的父母发誓我没见到那裤头。我敢跪在屋中央、跪在学校里、跪在天安门广场上发誓说,我要把他李广智的裤头藏起来了,我让天打五雷轰。让雷击把我父母的坟墓劈开来。然而李广智说他和茹萍上床前,把裤头脱下来,确实是放在了赵茹萍的床头上(是我俩的床头上),我让他们抓紧把衣服穿上时,他慌慌张张忘了穿裤头,忘了把那裤头从床头带走了。可是那床头千真万确没有裤头哟。茹萍找了,我也找了(茹萍肯定背着我在枕下、床上和屋里的角角落落,我们家的角角落落,比如我装衣服的床头柜,靠墙的书架缝,还有我经常放一些隐秘东西--如避孕药和避孕套的抽屉里,都已经找了十遍二十遍,一千遍和一万遍,都已经翻找得尘灰和墙角都感到身上疼痛、筋骨发酸了)。我们找得天翻地覆、昏天黑地,可是谁也没有找出李广智的裤头来。
--那裤头是什么颜色呀?
--什么样子呀?是大裤衩子还是紧身的三角裤头儿?
--是纤维的还是纯棉的?
她就是不理我,只用疑怀的目光盯着我,像我在明知故问样。现在,她不仅不理我,还认定那裤头是我藏了起来了(可我不藏谁又会藏呢?)。认定我是藏起来等李广智要当校长时,在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拿出来(笑话,我杨科能是那样的小人吗?),置他于死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呢。
误会了,茹萍,真的误会了。
我杨科是真的连见都没见着那裤头。
然而茹萍不信我,半点都不相信我。她把门一锁进了卧室,连给我留个向她再次下跪发誓的机会都没有。
屋子里闷得很。
楼外呼呼的风声进不来,客厅里如同一个盖了口儿的大罐子。茶几上茹萍拍在那儿的不锈钢菜刀,还在灯光下面闪着燥热寒凉的光。有一股青菜汁的气味从刀韧上飘起来,溜着我的脖子朝客厅的别处飘过去。我木在沙发上,望着那菜刀,像看着我被出版社退回来的《风雅之颂》的书稿样。闷了一会儿。闷了老半天。想了许多事,如同什么也没想。感到身上燥热了,有黏黏的汗液浸出来,就起身把那菜刀放回厨房里,收拾了茶几上的茶水和地上的碎玻璃,到卧室门口有礼节地敲了几下门,我说茹萍,你先睡,我到外边走一走。
说你放心,你不同意我去找他李广智,打死我都不会去找他要钱的。
说他要再来电话了,你给他说一声。说我真的没见那裤头,真的没有藏他的裤头好不好?说让他放宽心,我是知识分子是教授,就是见了藏了,我也不会小人样,在人家要当校长时突然拿出来。
她总是不理我,如同她身边就没有我这个杨科般。
我在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说了许多话,最后又没趣地退回到了客厅的正中央,愣一会儿,才开门下了楼,朝外边走出去。还不到9点钟,睡觉有些早。是屋里9点的烦闷把我从家里赶了出来的。是9点整有斤有两的烦闷和孤寂让我到楼下走一走,散散心,思考一些事,把我头脑里杂草丛生、瓦砾堆积的混乱清一清。
我脑子里麻乱一片,千头万绪。
我必须到外边走一走,把脑子里的头绪理一理。我就那么茫然地走(如同失意的人在雨中散步样),走在呼呼的风声里,漫无目的地从我家楼下顶着大风朝着校园里去,压根儿没想到会碰到那么一桩事儿。一档子惊天动地的事儿。没想到我会有那么大的壮举和号召力,会在那一夜有过我人生最为光辉的一页或一章。
风很大,被风卷起的沙,朝着我脸上、身上撞。我感到了牙齿间吱喳吱喳地响,使我不得不连续地呸、呸、呸地吐。朝系里去的那条路上没有一个人,灯光在风中晃着仿佛一片泥水在荡动。我并不去系里办什么事,可却独自朝着那儿走。明明知道离开教研室时,我把门窗全都关好了,可我却因为想出来走一走,就宁可相信自己没有关门窗。所有的教室、宿舍和家属区,除了乌黑黑的风,没有别的人影和响动。学校如一片坟场样,风吹树啸,滚着满地的呼哨和沙尘。抬头朝头顶望一下,天空触手可及,仿佛一抬胳膊就能把头顶的乌云抓下来。我果真把手朝空中伸出去,猛地抓了一把沙,拍拍手,把我短袖衫的脖儿扣全都扣起来,朝我面前的风沙挥了一拳头。
。
第22节:3。十月之交(2)
朝我头顶的风沙挥了一拳头。
朝我脚下的风沙连踹几脚,把地面上的风沙踢得东倒西歪,一会儿朝东刮,一会儿朝西刮。仿佛我所到之处,那风沙都要躲着我。可躲我一会儿,它们又来了,呜呜地吹着和卷着,夹裹了更多的灰土和沙粒,打在我脸上,像耳光一下一下掴在我脸上。我被激怒了,如同一头温顺的牛被挑衅激怒了样。我站在空旷无人的学校里,站在学校荷湖边的主道上,那灰土沙尘朝我脸上吹一下,我就朝那裹土夹尘的风头的脸上还去一耳光,吹两下,我还去两耳光。它们似乎也被我的反抗激怒了,忽然变得气喘吁吁,风急力大,更加焦急猛烈地吹着我,像要把我吹倒或抛在半空里。可我那时候,头脑清醒,打兴正浓,用双脚的趾头紧紧地抓住地面,站稳脚跟,拳脚相交,挥臂抡腿,不停地朝它们掴着和踢着。我似乎是被沙尘中的一股旋风包围了,感觉到那股旋风如同几个疯了的女人围着我,有人去撕我的衣服,有人去抓我的脸,还有人专门抓起大把的沙子朝我眼里揉,朝我嘴里塞。又掀起我的衣服,如同倒垃圾样,把沙土倾倒在我的前身后背和我的裤腿里。我被她们扯扯拽拽,推得团团转转,可终于我没有倒下去,终于没停下还击的手和脚。终于在那场搏斗中,我挣出那疯女人似的风,抓起路边的一根手腕粗、几尺长的树枝,武士样挥刀舞枪地朝着风头猛击猛打,砍砍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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