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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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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娘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蟋蟀的鸣叫,这声音遥远又亲近,辗转流浪中的梅娘一下子僵立在那儿。
梅娘的泪水在嘹亮的蟋蟀的吟唱中悄然而下,梅娘的泪水象晚秋的风一样阴郁而苍茫。梅娘后来在西山尼姑庵呆着的时候,想的不再是所谓的娘家,而是充满蟋蟀鸣叫的陈府。还有……蟋蟀,这一点让她困惑难解。
第十三章
一
入秋不久,本来正是斗蟋的高峰时期,姥桥镇人发现陈府门前的场棚就被家丁拆了,陈府掌柜之所以匆匆结束这一年的赛事,知情人都知道这缘于长颚蟋的被盗和乌金蟋的惨败。
陈掌柜在乌金蟋败给省城来客所携的三段绵蟋之后,再次卧床数日,一度有所好转的痔瘘病又严重了。
陈掌柜后来仍坚持坐阵,但看客们发现陈掌柜脸如枯槁,无论他的蟋蟀战赢战输,陈掌柜面部都始终是同样的表情:恍惚而又麻木。
熄了战火之后,陈掌柜大多是躺在床上。除了痔瘘病折磨得他哼哼卿卿之外,他的脸上经常一动不动地僵呆数小时。
阿雄猜测陈掌柜一定在想什么事或什么人,有一天,阿雄忍不住问:
“掌柜的,你老是发呆,在想什么?”
陈掌柜恍恍惚惚地说出了心底的秘密:想珠珮。
陈掌柜本想补充一句,但他懒得开口了。
陈掌柜想要补充的话是:是她拿走了我的长颚蟋。
陈掌柜还想补充的话是:长颚蟋是她送进蟋蟀房的。
可是,陈掌柜那么唐突地说了一句之后就什么也没说了。
阿雄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
假如陈掌柜当时把想要补充而未补充的话说了出来,阿雄的故事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
阿雄在知道了陈掌柜完整意思之后,还会铤而走险吗?
也许是另一个结局,也许依然如故。
阿雄想要证明什么的欲望由来已久而又刻骨铭心。
阿雄就是在这时候告诉陈掌柜,长颚蟋是她盗的……
二
新任知县蓝鼎元于雍正五年七月十三日走马上任。
阿雄被县衙传讯,秦钟案子于第二年中秋前夕被提起重新审理,这在陈府引起轩然大波。家丁仆佣无不为阿雄捏一把汗。人们不知道秦钟案子在过去了将近一年之后为何被接任知县重新提起。
新任知县蓝鼎元端坐在大堂中央,两排站着县吏和件作。
阿雄的脸色尽管很苍白,但神态还比较镇静。蓝知县注意到阿雄的镇静暗含着某种反常意味。
“我已经掌握了充分证据。秦钟是你用砒霜毒死的。不是他自己掉井里的。”
“我没有害死秦钟。”
“不准狡辩。在铁证面前你还想蒙混过关吗?”
“秦钟不是我害死的。”
“既然阿雄不是你害死的,你为什么要要挟前任知县?你在翠苑楼跟他们秘密达成君子协议,你保证不说出前任知县跟陈天万小妾梅娘通奸之丑闻,条件是,前任知县必须判秦钟是自己掉进井里溺死的。”
阿雄的脑袋嗡了一声,接下来蓝知县还审问了些什么,阿雄已听不清了。
两个仵作挟持着阿雄,一个县役用冷水朝阿雄头上浇着,阿雄被冷水浇得稍稍清醒一点。
“若还不招认,就给你用重刑。”
阿雄说话已经有气无力,含混不清。
“秦钟……不是我害死的。”
“你和前任知县,还有梅娘,有没有在翠苑楼订下协议?”
“有。”
“如果你没害秦钟,为何要订下如此协议?”
阿雄浑身已被冷水浇得透湿,阿雄在剧烈的颤抖中倏然承认是她害死了秦钟,蓝知县看到阿雄的嘴角含着一丝隐晦的笑意。
蓝知县就是在这时候怦然心动的,蓝知县的心里迅捷地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敏感和机智使他在一秒钟之内作出了逆向判断,蓝知县觉得阿雄可能是无辜的。
阿雄说:
“我招认,是我害死了奏钟。”
阿雄的身子是颤抖的,但阿雄的语气却异常沉静。蓝知县感受到了阿雄的话语里所散发的绝望气息。阿雄遽然改变态度,蓝知县知道绝不是因为阿雄畏惧重刑。
蓝知县脸部的棱角线条隐含着一种冷峻的锋芒,蓝知县意识到事情也许不象想象的那样简单。
“你为什么要害死你的相好?”
阿雄答非所问:
“我是用砒霜掺在稀饭里毒死秦钟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雄直愣愣地望着知县,阿雄说:
“你们快斩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阿雄突然暴发的哭声在大堂内久久回荡,这之后阿雄的这种哭声经常在蓝知县耳畔缠绕,蓝知县从这种哭声里领略到了一个女人的绝望。
役吏拿来记录着阿雄供词的供书,让阿雄画押。
蓝知县挥手让役吏暂停,蓝知县知道现在让阿雄画押还为时过早。
阿雄被押下去之后,身怀六甲的豆儿被带了上来。
豆儿的陈述使蓝知县庆幸万分,如果不是刹那间的感觉帮了他大忙,在他的仕途上将会永久刻下草菅人命的耻辱。审讯伊始,阿雄就已被列入“秋决”的名单。
蓝知县在巢州任州丞期间曾为一桩无头案焦头烂额,豆儿的陈述使那位被人捅死在巢州芍药妓院门口的嫖客最终找到了冤主。原来是秦钟杀害了那个嫖客。蓝知县对上号之后,对豆儿所说的话均确信无疑。蓝知县从豆儿这里还知道了秦钟杀害那个嫖客的原因。一个名叫黛环的妓女让秦钟和这个嫖客争风吃醋,最终酿成一场凶杀。秦钟在用攮子捅死了那个嫖客之后,不留任何痕迹地逃之夭夭,妓院老鸨和名叫黛环的妓女除了能给当时的蓝鼎元提供嫌疑犯的外貌特征之外,关于秦钟的住址、真实姓名等具体事项一样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嫖客都是来无踪去无影。因此直到蓝鼎元离开巢州来和县任知县,巢州芍药妓院的深夜凶案仍未破获。
“秦钟在杀了人之后精神崩溃了,”豆儿说,“后来他身上又染了脏病,全身都生着梅花斑点,他东躲西藏,不敢公开医治,那一天——就是去年中秋节那一天,秦钟跑到陈府,哀求阿雄买毒药让他自杀。那时候,秦钟已瘦得变形了,我和阿雄都嗅到了从他身上散发的腐肉的恶臭之气。阿雄开始怎么也不敢买毒药让他自杀,他要挟说,若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要让阿雄和陈掌柜都患上他这种脏病。后来阿雄就在镇上的药堂买来砒霜,掺在稀饭里让他吃。秦钟那一天夜里端上掺毒的稀饭又放下了,他说他吃不下那种怪味。后来他说,还不如跳井干净利索,说着他就跑到院子里,阿雄追出来时,他已跳到井里了。”
有一点豆儿是无法知道的,阿雄在给秦钟买砒霜的时候,脑际里一直浮现着那个遥远的春日午后她在自家后院里目睹的那一幕,秦钟和母亲茹毓太太亲嘴的面目,在阿雄的回忆里狰狞无比。
自始至终,阿雄没有听到母亲的呻吟声,这也让阿雄惊奇无比。她的脑际只有秦钟在和母亲亲嘴时那硕大的狰狞的面目。
豆儿更无法知道阿雄内心隐秘的恐惧,阿雄冥冥中觉得秦钟实际上是被她害死的。
蓝知县在解开事情真相后还是有些玄惑,他问豆儿:
“秦钟为什么要让阿雄买毒药让他自杀?”
“他说他怕。”
“怕什么?”
“他一个人害怕。他说阿雄不在身边,他是死不成的。他怕极了。”
蓝知县又问:
“阿雄难道不知道,买砒霜让秦钟在她那里自杀,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吗?”
豆儿默然,这也是豆儿百思不解的问题。阿雄内心隐晦的冲动是任何人也无法捕捉和感觉的,冲动使她没有过多地想到后果。
蓝知县接着问:“为什么去年你和阿雄没有说出实情?”
豆儿说:“这实情说出来,谁会信呢?”
阿雄因此而跟梅娘和前任知县订了君子协议,蓝知县想到这一点,眼睛闪烁着忧愤而无奈的神色。
三
在释放阿雄的时候,蓝知县悄悄问阿雄:
“你不想知道,你们在翠苑楼订君子协议的事我是如何掌握到的?”
阿雄漠然地瞥了蓝知县一眼,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蓝知县又问:
“听说是你毁了陈掌柜的长颚蟋,是吗?”
阿雄说:
“是的。”
蓝知县好奇地问:
“你为什么要毁他的长颚蟋?”
阿雄讳莫如深的表情给蓝知县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阿雄没有回答蓝知具的问题,掉头走了。阿雄那沉静而神秘的背影渐渐消逝于蓝知县的视野。蓝知县直到好多年之后眼前还常常浮现出阿雄那沉静而神秘的背影。
回到陈府的阿雄,径直进了陈掌柜的卧房。
陈掌柜躺在床上,他听见了阿雄的脚步声,但他没有睁开眼睛。
阿雄在陈掌柜床前静默了片刻,她浑身在发抖,很显然地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阿雄原来是想进来说点儿什么的,在她见到沉默不语的陈掌柜后,又改变了说点儿什么的初衷。
阿雄离开陈掌柜的卧房时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隐隐约约地浮现着纯净的坦然。
第三天早晨,豆腐坊的胖师傅在磨完最后一担黄豆,准备休息之前例行来到井边打水刷锅。
阿雄浮在井面的尸体就是他最先发现的。
阿雄的死讯传到蓝知县耳际,蓝知县除了惊愕,更多的是自责,这种结局似乎是预料之中的,阿雄那沉静而神秘的背影早就向他传导了死亡的信息,但他却未能适时地解救阿雄。
前任知县自缢之谜被解开了,秦钟案子也澄清了各种迷雾而最终定案,一时蓝知县在和县的声望剧增。但蓝知县的随从并没有从知县脸上看到丝毫的喜悦,他的眼神悒郁而又愧疚。
知县大人自此之后不敢听蟋蟀的鸣叫。这是他向谁也没有说出的秘密。
有一年和县街头举行一场规模空前的斗蟋大赛,一位随从告诉知县大人,大赛上有一只长颚蟋力战所有劲敌,凶猛异常,所有观看赛事的人都为之惊叹。提到长颚蟋,尽管已过去了许多年,蓝知县依然心惊肉跳。
四
阿雄死后没几天,王管家、王士毅和陈伟度又聚在了东门旅店,这次聚会自然又是王管家挑起的。
王士毅这些天低首蹙眉,满脸凄风苦雨,阿雄的死让他心如刀绞。王管家在揣测了王士毅的神情后下决心再做一次冒险。
王管家说:“阿雄是让陈掌柜害死的。”
陈伟度说:“阿雄不是自己跳到井里的吗?”
王管家说:“我敢肯定阿雄是被陈掌柜逼死的,要不阿雄不会轻易跳井的。阿雄死后陈掌柜并无悲痛之意,这说明阿雄的死跟陈掌柜有关联。”
王管家讲这话时用眼睛嚼着王士毅。
王士毅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在这之前豆儿告诉了他蓝知县重新审理秦钟案子的经过,豆儿说蓝知县知道了阿雄跟梅娘和前任知县订君子协议之事,而这件事极有可能是陈掌柜告诉知县的,豆儿只是不明白陈掌柜为何把这个秘密透露给了蓝知县。
“阿雄是被我干爹逼死的。”
王管家听到王士毅的这句话后暗自欢喜,他在有了十分把握后说:
“士毅,你难道要让阿雄死不瞑目吗?”
“我能做什么呢?”
“我们可以到县衙门去告陈掌柜,就说阿雄不是自杀的,而是被陈天万害死之后扔进井里的,当然在这之前我们要把阿雄的尸体转移走,知县肯定会来验尸的。”
王管家又补充说:“即使告不成,陈掌柜经这一折腾,肯定撑不了几天了。”
王管家讲完之后紧盯着王士毅,王士毅竟然不假思索就应允下来,这多少有些出乎王管家的意料。如果阿雄没死,如果阿雄的死没让他这么悲痛,王士毅做决定时也许不会这么草率。
陈伟度却不经意地皱了下眉头,他在知道了太多的秘密后惊恐万分。
王管家转向陈伟度,说道:“伟度,这次大概就能为你母亲洗刷耻辱了。”
陈伟度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他知道王管家需要他扮演怎样的角色,但他是力不从心的,他很想从这种尴尬的角色中逃离出来。
王管家又向王士毅简单介绍了陈伟度与陈府的瓜葛,王士毅听得心不在焉,他这时候对其他事情已不感兴趣。
在东门旅店的这次聚会中陈伟度也并未提出异议,在王管家的印象中陈伟度是心甘情愿地参与到陷害陈掌柜的行动中的。
王管家料想这次陈天万必死无疑,他知道陈天万很难再承受什么意外的打击,王管家为即将到手的陈家产业几乎喜形于色。
阿雄的故事中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节外生枝:王士毅到县衙门前击鼓喊冤,王士毅说堂妹阿雄是被陈家人害死的。知县蓝鼎元带了件作和传讯来的陈天万等一行人来到阿雄的墓地,本想开棺验尸,没想到阿雄的坟堆已被耙平,棺盖掀在一边,尸体早已不知去向,王士毅一口咬定陈天万害人灭迹,王管家和陈伟度这时也来到县衙提供了欲置陈天万于死地的伪证。
可是蓝知县在受理这桩讼案伊始,就敏感到王士毅、王管家和陈伟度的陈述有诈,蓝知县对阿雄自杀这一点毫不怀疑。
蓝知县只是没有阿雄不是他杀的确凿的证据,稳重机智的蓝知县决心从王士毅和陈伟度身上找到突破口。
五
这一年冬季的某一天陈掌柜惊悉了一个重大事实。陈府许多人目睹了陈掌柜当时错愕失态的表情。陈掌柜在知道了事情真相的时候,仆佣家丁也都知道了,他们掐指算来,阿雄已死去三个多月了。
盗去长颚蟋的不是阿雄。
是王管家。
少东家在阿雄死前好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向陈掌柜讹一次钱,陈掌柜竟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陈掌柜在惊悉长颚蟋被盗的真相之后想到这一点,抱头痛哭,诅咒自己昏庸无度。
少东家那一夜输得很惨,少东家半夜回来取钱的时候,豆腐坊师傅王世和不仅看到了他,还跟他说了几句话,但少东家取上钱走到半途又折回陈府,那就谁也没有看到了。
少东家拿上十两银子心里还不踏实,少东家折回来是为了把枕头下还剩的十两银子一同拿上。
少东家在重新回到陈府的时候,目睹了王管家掏去睡在听蟋屋的陈掌柜口袋里的钥匙,打开蟋蟀房的门,盗去长颚蟋的整个过程。
蓝知县后来在陈府介绍长颚蟋被盗经过时,心情异常沉重。
“少东家没有把他目睹的事说出去”,蓝知县说,“因为少东家知道这将是一次最好的勒索机会。少东家后来每次往王管家面前一站,王管家便乖乖地掏出银子,少东家要多少,他掏多少,从不打折扣。”
“王管家做梦都想得到陈掌柜的家产,他跟陈家不沾亲带故,得此家产名不正言不顺,就把我拉上了。我看在朋友份上就和他掺和在一起。”
据陈伟度说,王管家其实盗去的是他自己买来的蟋蟀。王管家不知从哪儿听说了在巢湖县一个僻远的村庄出了一只长颚蟋,王管家花了上百两银子跑到那里买来了这只长颚蟋,偷偷放进陈掌柜的蟋蟀房。王管家还特地雇人携一只麻头小蟋来参战。王管家不懂蟋蟀,但对陈掌柜的脾性摸得透熟,王管家知道开局第一天,陈掌柜一定忍不住会端上长颚蟋一试锋芒的,果然如此。长颚蟋一声长嘶,麻头小蟋气绝而亡,这既让陈掌柜欣喜若狂,也让王管家欣喜若狂,王管家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拿走这只长颚蟋对陈掌柜的打击更是致命的。王管家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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