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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 作者:张承志-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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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劳动,生活,迎接一个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前景是怎样地吸引着我啊!
奶奶依然饶舌地问这问那,索米娅给我搬出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整理着带回来的一大包书籍,心里很快活。我把这些书齐齐地码在箱盖上,觉得我们的家已经焕然一新。一切都要开始啦,我们郑重地、仔细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娅结婚的事。我们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检疫以后,而且那时父亲也许也能有些空闲。奶奶准备在夏天给他烧一大桶子酒,让他来这儿尽情地喝个痛快。
有了书,我当然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神色黯伤。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脚。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了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扼杀着脆弱的美好的东西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黄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
“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
“是这样,希拉兄弟,”我兴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是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是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声喝斥他:“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乜斜着,恶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
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脚把这个黄毛踢翻在毡子上,随即冲出了包门。
当我气急败坏地扯过钢嘎·哈拉的缰绳,踏住马镫时,包里传出那卑劣的黄毛恶毒的、发狂的怪吼声:“滚回去吧摸摸你那头小乳牛……我希拉把她连牛犊子都送给你啦!”
我狠狠地鞭打着马,黑马的四蹄在石头上重重地击出一串串火星。这黄毛鬼的恶毒诅咒气昏了我。自从我生长在这片草原,还从没有听到过这样肮脏的话我后悔没有揍那张污秽的嘴,或者用头号粗针头给他扎上一针冬眠灵——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伤我的爱情,还有我亲爱的索米娅!
黑马在门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马,一下子撞开了家门。同时,我听见一声尖利的惊叫。
索米娅正在换衣服,她还来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开的长袍里面,我看见一个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只顾直直地盯住她那怀孕至少五六个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黄毛希拉那些毒言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几天来索米娅古怪的神情和敌意的目光。
奶奶在一旁呼呼熟睡着。索米娅惶惑地、害怕地望着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着袍子上的纽扣,可是总扣不上。我看见她睁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酒精和狂怒已经攫住了我,但一种莫名的难过又一下涌来,使我痛苦而悲伤。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着。我绝望地问她:
“真的吗……是黄毛鬼希拉吗?”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它简直像是哭。
索米娅紧紧靠着毡墙,颤抖着。她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我,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的眼前黑了……哦,黄头发希拉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耍弄过的牧民妇女究竟有多少,没有谁数得清。草原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听到人们指着那些孩子说:“哼,都是黄毛希拉的种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阵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拼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可她却倔强地愈发沉默。我发狂地吼叫起来,更用力地摇着她:“你说!你说呀为什么……说……你说那个黄毛恶鬼!”
“松开——”索米娅忽然锐声地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你——松开松开——”她哭叫着,在我死命钳住她的手里挣扎着,突然,她一低头,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手瘫软地松开了。索米娅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她撞开我,披头散发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伤口处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血珠。我颓然坐下,猛地看见白发蓬松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视着我。原来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声“奶奶”,但是喊不出来。她那样隔膜地看着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破天荒地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亲生的骨肉。
奶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她讲了很多,但我没有听进去,也不愿听进去。那无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是我们久已耳闻并决心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它的丑恶。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所以,索米娅也无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见黄毛希拉时的那种厄运。“唉,自从你去学习以后,那个希拉闹腾得叫我们一秋天都不得安宁,”奶奶感慨地说,“这狗东西。”听她的口气,显然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遇上了我的仇人
我沉默了。包里一片寂静。奶奶低着头数着她的那串念珠。门外,在远处传来的声声狗吠中,隐约能听见索米娅在棚车里的啜泣。
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奶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白音宝力格,怎么,”她用充满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孩子,难道为了这件事也值得去杀人么?”
我生气了。我怨恨地、愤愤地朝她问道:
“怎么?难道那样的坏蛋还配活到明天?”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开始搔着那一头的白发。她嘟囔地说:“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
我气得浑身哆嗦。但我更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手里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视着这一头银发的老人。我推门走到包外,皎好的银月正静挂中天。我倚门站着,久久注视着这一望迷茫的广袤草原。
钢嘎·哈拉嘶鸣起来。我看见它正披鞍挂镫,精神抖擞地跺着脚,像是等待着我。不,已经用不着我们去复仇啦,我的朋友。我走近它,开始松开它的肚带。那肚带勒得很紧。我解着它,流血的手背一阵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脸埋在骏马的鬃毛里,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草地。
……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本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我在黑暗中搂着钢嘎·哈拉的脖颈,忍受着内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样拼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灭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但一种新鲜的渴望已经在痛苦中诞生了。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
但我决不能没有索米娅。我回忆着远自童年就开始了的那漫长的十几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样亲切,就像春季化雪时节在山谷里浸过草根,汩汩淌着的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着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娅美丽眸子里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烧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间的美都相形见绌的绚丽红霞。我走到棚车前面,轻声地呼唤着索米娅。我盼望她马上跳下车来,像以前那样使劲地紧贴着我的胸膛。我盼望她能再用湿润的嘴唇吻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发。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我最终是会原谅她的,而且我坚信会有办法让恶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
索米娅已经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唤。我又在棚车旁站了许久,才回到包里。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两天过去了。索米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一直在等着她来向我倾诉。每当我饮马回来,出诊回来,或者在夜里走到棚车附近时,我总以为,她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并扑向我。
但是没有。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湾里赶牛,在一块被芦苇隔开的浅滩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黄毛希拉。
他骑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花马,歪戴着一顶软软的鸭舌帽。他见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搭讪着和我讲些话。可是他的嘴角刚一动,我就看见了那个恶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烧起来了。痉挛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突然间,钢嘎·哈拉嘶叫着跳了起来,朝着他冲上去。我也用力挥起马鞭,狠狠地朝他那丑恶的嘴脸抽过去。鸭舌帽打飞了,我看见那个焦黄的头倒栽向河滩的盐碱地。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着我,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芦苇。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难忍,但他最终还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蓝色的河水里,浪花溅得很高很远。
我浑身打着战,忍着小腹的剧疼,跨上黑马,慢慢走回家来。
在门外,我听见包里索米娅正在和奶奶说话。我捂着腹部,艰难地一步步捱到门口。我听见索米娅的声音:“奶奶,这布多好看啊。”我的脚步太轻了,她们都没有听见。我口渴得要命,恶心得想呕吐。我想喊索米娅来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声来。我费劲地拉开门,索米娅的声音停住了。我看见她正慌忙藏起一双红花绒缝的婴儿鞋子。她警惕地望着我,把那双为腹中婴儿准备的小鞋子藏在背后,一声不响。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我。我觉得一股酸酸的东西堵住了喉头。我转过脸,把一口黏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们一样,我也没有让她们看见。我无力地倚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而索米娅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来。我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说:“别到棚车那儿去了……索米娅,这里是你的家啊。”
一句话不知怎样滑了出来。后来,我曾经长久地感到奇怪:自己从哪儿找到了这样的一句话。我说:
“你不要走——是该我走了……索米娅,奶奶,我要走了。”
万恶的淫棍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高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牲畜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的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炕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他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推开那小门,湿润了: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的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泥屋,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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