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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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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富不仁的观念,也许就在这时闪进了这个乳名唤做小雪的女孩的脑子里,使她略略顿了一下,产生了怀疑。自小,她就是个怀疑论者,很偏执。你说对的,她就说错;你说错的——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错的,她也会好好想一下,到底错在哪?为什么错?她小小年纪,虽简单,也会人来疯,但关于是非、对错,倒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她父亲盛赞她是“小思想家”,不人云亦云。母亲则很为她忧虑,“这种性格!”她皱着眉头想了想,仿佛一下子无从说起。夫妻俩由此说下去,延安时代,关于辩证唯物主义,凡此种种,她也听不懂。
她姥姥说,你两个舅舅是这等人物,不想你母亲却清贞坚决,性格刚毅,简直不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她说着笑了起来,眼睛看着晴空,神情很遥远。家里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原指望她会平平安安地长大,嫁个好人家的子弟,荣华富贵,享乐一生。现在差不多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她这愿望,然而这方式她看不懂。
想来是值得庆幸的,在四九年的北平城(她一直把北京叫做北平),她眼睁睁地看着旧日的亲友逃的逃,散的散,有的生离死别,骨肉分离,包括她自己在内,有一种恍然入梦的感觉。然而她滞留了下来,这是她的北平,从小生活惯了的,冰糖葫芦,京戏,熟悉的街道和店铺,人力车,小胡同……很多显贵人家衰落了,朱门深锁,人去楼空。滞留下来的静悄悄地过日子,惶恐不可终日。然而她是安全的,女儿女婿都是光鲜人物,体面,忙碌,受器重。……然而说这些干什么呢?
有一次,她去街上走了一遭,回来的时候不太适应。她看见了很多标语,字是熟悉的,可意思有些不大明了。穿棉袍的人还是从前的,那穿列宁装则是现在的。她女儿也穿列宁装,在家里看着以为是普通装束,去街上一看才知是时装。许多店铺关闭了,女儿说是歇业待整。
北平城的上空艳阳高照,街上晃晃的都是人影子,看着有些头晕。听见锣鼓喧嚣的声音,喜洋洋的,然而街道有些荒落。
她颓唐了很长时间。她熟悉的北平城被带走了,物质的,生活习性的,趣味的……在新时代里,她是个外人。她看不懂很多东西,再说人也老了,不凑那份儿热闹也罢。后来她便习惯了。安之若素。
母女俩的感情很好,有一点她们是一致的。当女儿说起旧时代时,批判官场腐败,苛捐杂税,分配不均,她点着头,附和着,偶尔也举些亲历小事做佐证。说到底,那也不是她的时代,她的时代在民国,一个妙龄女子,衣食无忧,家世很旺盛。她对于时代的变迁并不关心,关心的只是岁月,人的衰老,一世的平安。她也关心友谊。亲情。
她一生富贵,自然很难体味富贵的好处。然而片言只字,在她小外孙女的眼前却打开了一幅生动瑰丽的画面,她用她丰富的想像力,看见许多华美的人物走来走去,说着话,掩着嘴笑着,你方唱罢我登场。阔公子,俏小姐,适可而止的享乐主义。街上的电车铃,绸布庄里风尘仆仆的下午阳光,大饭店的服务生,烤鸭馆的跑堂,这些都是物质的。
精神方面则接近清扬、明亮,各种新思潮的涌入,治国思想。知识阶层穿着长衫,或者西装革履,虽未投身革命,也并非个个饱食终日,荒淫无度。……她并没有分明想到这一层,然而在那春日的太阳底下坐着,袖着手,低着头,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四周都是阳光,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身上仿佛出虚汗了。身体往深里沉了下去。
很多年后,她想起姥姥,总有类似的感觉:暖洋洋的,喜悦的,人在正午的太阳底下打着盹,突然一激灵,醒来时有点冷。这是物质的感觉。物质就是姥姥,像普天下一切温绵慈善的老人,上了年纪的,有点心事的,皮肤摸上去是软的,温暖的。谁不想有这么一个“姥姥”?有她罩着,童年永远是漫长的,人到中年的父母永远是精力旺盛的。冬天有火炉子,夏天吃冰棒,家里有姥姥。她是人世的底色,暖色调的,是保护色。她自古以来就在那儿,她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爱和关怀。有她在,所有人都觉得安全,人世才会有保障。
她姥姥死于1962年。事隔很多年后,她也无法确定这个老人施予她一生的影响。她影响过她吗?她于她是否很重要?不知道。很多事情是无法追溯的,也未必有源头。她教会她一些最基本的人世常识,带给她一点微弱的物质的刺激。
呵,她喜欢这刺激。旺盛,饱满,让人想起艳阳天,或者新棉布里散发出的棉花味,软,新鲜,愉快。小时候一看见布料,她就迫不及待地把鼻子凑上去,闻着,吸着,吐着气。她喜欢这气味,无边无际的,踏实的,像丰收和富裕。那里头的温暖,值得她用一生的时间去焐吸。那温暖……那温暖是贴心贴肺的。
很多年后,阿姐跟我回忆起她的成长史,每一个拐角处,她都剖析得一清二楚。她以此来论证她成长中的必然因素。她从不相信偶然。有些事情看上去是偶然的,她说,比如你遇见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因为它们,你误入歧途,越走越远。人和事是偶然的,可是歧途是必然的。不遇见这个人,也会遇见那个人,总得有事。
她说,我注定要长成这个样子,这是天生的,没有第二种可能。如果时光能倒流,所有的错误我将重新再犯,而且很坚决。她笑了起来,很顽皮的样子,拿手挠了挠鼻子。
她如此坦荡,可是我觉得黯然。我试图与她辩论,我相信成长是神秘的。就那么一瞬间,三两个人,几件事,一些话语……使她稍稍犹豫了一下,从此改变了方向。我们每个人都是猝不及防的,茫然,空洞,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我是说,人世就如迷宫,个人究竟有多少自主可言?走在其中的,冲出重围的……不说也罢。谁不是误打误撞的?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我们知道吗?不知道。我们是不负责的。
阿姐不同意我的观点。她说,你太赖皮,也太悲观,这样可不好。她笑了起来,把双手合起来,夹住鼻梁,若有所思的样子。又笑道,不过也难说,一般悲观的人都会耍赖皮,自怜,
抱恨,翻脸就不认账。这是在撒娇吧?
我也笑,无以言对。
她不愿意为自己开脱。这是个无情的女人,她坦然,明白,冷酷,三十多年风雨飘摇过来的,经过了多少事!她不需要为自己找借口的,她负得起这个责任。一切全是她咎由自取。—
—她喜欢这样的解释。
她不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可是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人生就像赌博,她说,我是必输的那类人,可是我心服口服。所有的劫难……该逃的我已经逃了,不该逃的再给一次机会,我仍旧逃不掉。
她很信命。对它很服从,五体投地。我看见了一个女人,她贪欲,无耻,堕落,她软弱,也坚强。她善良,也邪恶。她是如此庞杂,身心像广阔的人世包罗万象。她是一面镜子,万物在其中都投下了无数的影子。她是自得的。对人世,她有自己的解释,也许偏激了些,可是总能自圆其说。她简直得意之极。
第二部觉得汗颜
我看着这张美丽的脸,生于1954年。三十二岁。她长得很清洁,有着单薄的、静止的美。像是没有背景。又像是在晴空底下,天很蓝,空气清新,阳光素净;四下一看,视野开阔,街面整洁。——好得简直要让人叹气,无端地生发很多感慨。
她的美不是艳阳高照的。她不热情,也不奔放。也不害羞……怎么说呢,那是一种自管自的美,很自私,冷淡,忘我。她美得很高尚,有一次我这样形容她。她笑得差不多要喷饭。她说,我还高尚吗?这简直是讽刺,有你这样拍马屁的吗?骂人还不带脏字。
我也笑。
她对自己的容貌并不满意。她希望自己是艳丽的,外向的,开怀的,男人一见她就热血沸腾,失去了方向。她知道自己长得美,但是美得不对。她要的是汗渍淋漓的,肉欲的,简单明了的。她说,你要知道,这会给我的工作带来多少便利,我简直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她把手打开,放在嘴唇边,作势吹了一下,愉快地笑了。
我说,也不一定。各人有各人的喜好,有的男人就不吃这一套。再说,你又不是做身体交易的,长成那样也未必占便宜。既然是骗,就要骗得从表及里,酣畅淋漓。
她吃惊地看着我,点点头,笑道,我以前太小看你了。
我说,现在有钱人也不都是暴发户、大老粗。前个报纸上还说,不少国家公务员、硕士、博士也都下海经商了。——说这话时已是1989年。
她又笑道,你还关心国家大事呢。
我说,随便看看,这对你的工作有好处。
她对我很是赞许。1989年的我,未满十九岁,已是个健壮的青年。跟了她两年多,受过苦,逃过难,过过花天酒地、一掷千金的生活。什么都经历了,一切已见怪不怪。我的身体已经长足,依然旺盛。我的心智更加成熟,慢慢开始腐烂。我们相依为命,仍然爱着,渐成了习惯。她凡事找我商量,变得很女人,优柔寡断的样子。我知道,她并不是没有主张,她只是喜欢这种感觉,制造它,和我一起去享受它。她变得温顺了,而我则更加自由。也许,我仍嫌孩子气,但我不再掩饰了。我是说,一个青年,他长大了,变得自信,有力,不再惧怕。他是男人,他无需去证明什么。
阿姐说,你以为博士和文盲有什么不一样么?本质上他们都是男人,对待女人的口味上,学历不起任何作用。
我笑。这女人阅世太深,对男人算是吃准了。
她沉吟一会儿说道,还是不好。——我不性感,至少外表上是这样。她笑了起来,朝我挤挤眼睛。又说,女人的关键不在美,而在于美得是否有用。我这种长相——
我笑道,太吃亏了。男人看见你,会赏心悦目,然而也畏怯。
她也笑,叹道,简直是白糟踏了我这职业,不过先天不足,后天弥补吧。好在我早就意识到了,以勤补拙,颇有成效。
此刻,这张脸呈现在1986年的夏日,鼻翼上有汗珠,整个身躯沉浸在更久远的往事里。现在,她开始回忆了,没有痛。行云流水的述说,对自己做简单的点评,不时地发出欢快的笑声,简直神采飞扬。话说到深处,她甚至会击腿感叹,站起来转一圈,骂两句粗话。她的洁净的面庞在燥热的空气里,活色生香。
我知道她是由衷的,她喜欢用这种姿态回忆往事,并不为掩饰什么,也没有嘲讽。这样的回忆方式能给她带来快感吗?我不知道。
我端详着她的面庞……某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是魇住了。我对不上号。我所看见的这个人是真的,她是女人,天生丽质。有躯体和四肢。正在说话,笑声很爽朗。她长相优雅,偶尔动作也粗豪。她细致敏感,却很少伤感。
偶尔她也是伤感的,可是对于自己的处境,她又如此明朗,豁达。在人生极重要的事情上,她的表现全是冷淡的,没肝没肺的。她不认真,态度嬉皮,可她也端庄。此刻,在这张端良的面孔上,看见的全是孩子气的、天真烂漫的神情。她三十二岁了,可是样子纯净得像一滴水。岁月在这张脸上白白淌过。她枉费了光阴。你猜不出她的年纪来。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装成大学女生,机关公务员,记者或者编辑。她像的。神情单纯,隐隐带着世故,像刚刚长大成人。她让人忍俊不禁。
她像是没有身世,光溜溜的一个人,来这人世走一遭,仅仅为来看热闹。她让人丧失了提防心。谁能看见呢,在她身后,站着沧桑世事,郁郁森森的时代背景,家族的衰亡,个人命运的跌宕起伏……她把它们全抹去了。她不喜欢它们在她身上留有印迹。她说,没用处的。太沉重了。背着它,人会喘不过气的。
她从此获得了自由,如此轻快,像在飘;像人生里一切不落实地的空虚,她一定觉得难以承受。她压抑着,偶尔她也会觉得气喘吗?她需要做深呼吸吗?我猜她并不快乐,她常常忧伤。这话也许言重了。我能够想象她那世故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略略笑了一下。那意思在说,我不快乐吗?我忧伤吗?你怎么知道?
我觉得汗颜。
我看着这个女人……我是说,单看这张洁净的脸庞;如果你像我一样,和她生活在1986年的夏天,面对面坐着,听她一席谈;她的谈话风趣生动,不多的几句人生走向,是用温和的、坦荡的、近乎戏谑的方式说出的。她的思想脉络清晰。皮肤湿润。她在呼吸。这是个真的人。她没有发疯。
她在爱着,很真诚。她的神情天真无邪。是真的无邪,她没有作秀。如果你知道她还很善良,她的周身散发出温暖的质地;她很多情,也内向;此刻她在屋子里走动,兴之所至,这里
踢踢,那里翻翻,她累了,一下子扑到床上,把下颏儿枕在手臂上,眼睛巴巴地打量着你。
她笑了,像一个吃饱饭的孩子,脑子是空的,神情幸福而满足。她无聊之极,偶有调皮的一瞬间,就像是邻家的姐姐,每天上班下班,在楼梯口相见了,顺势摸一下你的脑勺,笑着跑开去,吐了吐舌头。彼此都很相熟了,摸摸又怎么了!
——我是说,这样的一个女人,你怎会相信她是个诈骗犯。你怎会相信呢,在这张良家女子的面孔底下,隐藏着多少世故和心机。她对于人世是算计的,亦步亦趋,精确无误。她自私,冷漠,损人利己。人生里的一切矛盾在她身上遥相对望,探头觊觎着,相安无事。
她说,我曾有过侥幸心理……她摇了摇头,笑道:可是说这些干什么呢?一切已经太迟了。
她把头倚在墙上,身子往下蹭了蹭,以期更舒服些。她的脸上有疲乏倦怠的神情,往往在说话的间隙处,她自己也没留神,一不小心让它跑了出来。那一瞬间,她一定觉得很潦倒。
她说,我父母要是知道我这样……要是他们还活着。她吐了口气,简直不能再说下去。这个家族是毁了,她又叹道。——看了我一眼,顺手揭一揭嘴唇上的裂皮,说,我自己是无所谓的,活着,苟延残喘,可是他们……他们会怎么想?
她坐在那儿,肢体瘫软,由墙壁撑着。她是家族里最小的女儿,自小就备受疼爱,长得美,聪明伶俐……她曾被寄予了厚望。谁也不曾想到,她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可是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好吗?她侧头问我,笑了。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天真,坦荡,无耻。
我笑了笑。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不好,如果这是她的职业,她以此谋生。我告诉她,我是个没有是非观念的人,可是——
可是什么?她笑道。
我低下头想了想,一下子也无从说起。
她说,你还是觉得不好。小家伙,我知道你的。你希望我做个好人,有一份安定的职业,商店服务员啦,公交车售票员啦,工人或者农民。每天起早贪黑,过皱皱巴巴的日子……她格格地笑起来:可是我告诉你,不行的。如果那样生活,我宁愿去死。
她摇了摇头,神色郑重起来:我不能那样生活。虽然很多人都是那样生活着的,每月拿固定工资,舍不得用。先存一部分在银行——唔,存活期还是定期呢?活期利率低,定期利率高;还是定活两便吧,零存整取。——她拿手撑住额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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