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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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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挖耳屎,挖到哪一只耳朵嘴巴就往哪边歪。老八说:“你向我们借钱?你装得也太过了,干脆我们请你算了。”耿东亮听到这话却笑起来了,高声说:“兄弟我还没成大牌明星呢,兄弟我还没有大把发财呢。”老大摘下耳机,跳下床,接了耿东亮的话沉下脸说:“今晚上吃大户,各人借他五十,我们兄弟七个一人再掏五十,我就不信几百块钱买不来一回醉生梦死——今晚谁不醉兄弟我叫他两头冒屎汤子。”

  八个人是肩并了肩搀扶着回到师范大学的。回到寝室不久耿东亮就吐出来了,一个吐个个吐。老大点上一根烟,找出各人的饭盒,用他们自己的饭盒接住自己的呕吐物。老三没有吐。老大便提了他的耳朵用力晃了几下,老三梗了脖子就全吐出来了。老大把他们的呕吐物用另一只盆子盖好,排成一排,叉了腰倚靠在门背上。寝室里头只有过道灯的余光,老大点了一根烟,看着他们僵卧在床上,老大大声说:“我操你们的妈,星期一操你,星期二操你,”老大指着一屋子的醉鬼,从星期一一直操到星期天。然后,老大捂上脸,哭了,老大躺到床上去,大声问自己,“你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第二天上午耿东亮的脑袋疼得厉害。差不多已是上午的第二节课,他醒来的时候寝室里头早就空掉了。寝室像一间下等旅馆,又乱又脏,飘浮了呕吐物的气味。耿东亮匆匆洗漱过了,在离开的时候却发现袖口处的呕吐痕迹。耿东亮捡起一面小方镜,仔细端详了自己,镜子里的目光让他这一刻儿的心境更为恍惚。醉卧之后的脸色呈现出酒后的糟糕局面,泛出青光,又颓废又无力。这是醉酒的后遗症,任何流体都冲洗不去的。这样的气色远比袖口的呕吐物更为醒目。耿东亮放弃了洗刷袖口的愿望。然而头疼得厉害。他走出楼道,上午的太阳都不像太阳了。

  在那条冬青路上耿东亮终于与炳璋遇上了。这条路离教工宿舍区有一段距离,耿东亮总是从这里绕到大门口的。炳璋从冬青树的那边迎面走来,他花白的头发在冬青树的上方显得分外醒目,耿东亮几乎在看到花白头发的同时蹲了下去,猫了腰,利用冬青树的有效隐蔽爬着退了回去。他看见炳璋的白发从他的身边渐渐远去,而心口的狂跳似乎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耿东亮蹲在那儿,失神了——怎么就越活越像贼了呢?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八章(1) 
 


 

  
 
 

  冬季的里下河有一种逼人的寒冷,所有的树枝都是光秃而冷峭的,在风的脊背上划出一道又一道口子。河里头结满了冰,冬天的太阳在冰面上反射出一种晶莹与坚固的光。整个大地都冻得结结实实的。所有的人都闲着,连太阳也像是闲着的,只做做样子,走走过场。而孩子们在忙。他们在冰面上戏耍,他们闭起一只眼,用打水漂的方法将冰块平行地砸向冰面,尖锐而玲珑的声音就滑过冰面了。除了春节里的爆竹,这差不多就是整个冬季最欢快的声音了。

  童惠娴决定在这个晴朗的冬天去一趟徐家村。借口都找好了,去借点钱,顺便看一看徐远,过些日子再去还钱,又可以跑一趟。要不然徐远又会在深夜跑过来。这样冷的天,遇上大雪可不是闹着玩的。童惠娴在出门之前很用心地小了一回便,这样冷的天在路上憋急了可就麻烦了。又不是夏天,可以露天作业。童惠娴小完便,围上长围巾,一张脸就留了一双眼睛,童惠娴在怀里塞了两只馒头,便上路了。

  一出门就碰上了耿长喜。童惠娴一点都没有料到从这个上午开始她的一生已经和耿长喜联系在一起了。耿长喜的双手抄在袖口里头,看见童惠娴走来,耿长喜的脸上便露出了很巴结的微笑,同时点了点头。由于手抄在袖管里,点头的时候就不可能不哈腰了。这样一来耿长喜的模样就显得格外巴结了。童惠娴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兀自前去。耿长喜却反而擤了一把鼻涕,死气白赖地跟了上来。童惠娴怕他跟在身后,假装着摸了摸口袋,又折回了屋里,童惠娴躲在门缝的背后张望了两眼,等到没有动静,就重新走了出来。这一回童惠娴没有走原来的路。她绕到屋子的后面去了,决定从村庄的冰面上过河,这样虽说会多走一两里路,但毕竟能躲过耿长喜。要不然,在这样寒冷的荒野上走路,身后拖一个尾巴实在是太让人提心吊胆了。

  童惠娴的命运在这个错误的决定里产生了变异。童惠娴在返城之后的回忆大多都是从这个严寒的日子开始的,她的命运结上了冰,她的命运只剩太阳的反光这么一种内容,童惠娴走到村北,面对河上的冰面,她害怕了。她用一只脚试了试冰的硬度,吃不准。她想起了徐远,胆子便大了,闭上眼睛就决定豁出去。她并了双脚,一蹦就跳到冰上去了,轰隆一声,冰面上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耿长喜跳进冰窟窿绝对称得上奋不顾身。按照常理,跳进冰窟窿救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两个人至少也要死掉一双。然而,这个鲁莽的家伙在最危难的时候偏偏多出一份心眼,他从冰面上捡起了童惠娴的红毛巾,把它扔在冰窟窿的前端,水并不深,耿长喜跳下冰窟窿不久就摸到童惠娴的衣服了,幸运之神光顾了此刻。他抓住的是童惠娴的一条腿,耿长喜一把拽住,仰过头去睁开了眼睛,他在游动的时候水像刀子一样划在他的眼膜上,钻心地疼,整决冰面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烁出怪异的光,太阳像一个蛋黄窝在冰层上,幸亏是上午,如果在正午时分,耿长喜肯定只能看见满眼的玻璃花,他什么也不能看见的。耿长喜透过闪亮的冰层看到了那围巾,像一摊结成冰块的血。耿长喜不敢闭眼,而冬天的棉衣全被水吸附在身体上了,使他的动作万分地吃力,他像一只巨大的乌龟,顽强地伸出头,尽可能地运动起四肢。他的脑袋在冰的背面悄然移动,他的那一口气就快用完了,而头顶上还是冰,耿长喜的身子沉了,两条腿便往下面掉,耿长喜的双脚就是在这个时候碰上了河床的斜坡的,他站直了双腿,低了头,冰压在他的后背上。他蹲下去,倾尽最后的力气,冲上去。冰窟窿的四周裂开了许多缝隙,否则耿长喜就算是一头牛也撑不开这个冰面的。他的脑袋出了水了,这个一口气就能吹皱的水面正是生死的鬼门关,耿长喜张大了嘴巴吸气,冰块在他的前额拉开了一条血口,血涌出来,流进眼里,冬天的阳光无边无际地无限猩红,耿长喜把童惠娴倒着身子拖上岸,童惠娴就剩下一口气,只会张嘴巴。嘴巴一口比一口张得大。耿长喜蹲下去,很笨拙地翻过童惠娴,让她的腹部趴在自己的大腿上,耿长喜用肘关节猛击童惠娴的后背,童惠娴的身子后弹了一下,哇地就是一口,吐出一地的黄泥汤。童惠娴醒来了。一醒来童惠娴反倒昏过去了。

  童惠娴第二次醒来的时候,耿长喜的母亲正守在她的身边。现在是正午,但是老式房里很暗,耿长喜的母亲点了一只油灯,黄黄的像一只豆瓣,耿长喜的母亲松了一口气说没事了。这个女人年纪不大,嘴却先瘪了,看上去是那种慈眉善目的样子,童惠娴想动,却让她摁住。童惠娴轻声说:“他呢?”耿长喜的母亲说:“他没事,他是头牛,一碗热粥就没事了。”这么说着话耿长喜刚从赤脚医生那边回来了,他裹了一件军大衣,光脚套在拖鞋里头,头上打了一道雪白的绷带,头发窝里正冒着热气,耿长喜十分开心地用舌头舔着嘴唇,反反复复搓两只大手。耿长喜想不出什么话来,就说:“我去给你冲糖茶。”耿长喜的母亲叹了一口气,对童惠娴说:“我烧水去,用一大缸热水泡一泡,泡出汗,你就能起床了。”

  耿长喜端了糖茶进来。给客人端糖茶是里下河地区最隆重的礼仪了。童惠娴的头疼得厉害,身子也越发沉重了。童惠娴说:“三喜。”三喜是耿长喜的小名,全村老少都这么叫的,只是童惠娴从来不这么叫。童惠娴的心口捂了许多感谢的话,不知道从哪一句说,却喊了一句:“三喜”。“三喜”的脸上立即就挂满冰糖碴了。童惠娴说:“你救了我的命。”耿长喜笑着把糖茶放到床头柜上去,吮着大拇指说:“这样最好,救了你我最高兴。”童惠娴挣扎了一下,想撑起来,回宿舍去,却又有些身不由己。耿长喜正盯着她,她无力的黑眼珠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头是那样的晶莹。耿长喜的下嘴唇身不由己地就噘开去了。他的嘴唇一噘开去,“三喜”又成了“耿长喜”了。童惠娴决定回去。她吃力地支起身子,掀开了被窝。童惠娴掀开被窝的时候发现耿长喜的眼睛十分突然地瞪大了,露出近乎点燃的那种火光。童惠娴一点都没有想到自己正赤条条的,通身洁白而又明亮,她的乳房在灯光里头发出不要命的光芒。童惠娴自己都没有在灯光底下这样看过自己,她慌忙裹住自己,紧张地盯住耿长喜。耿长喜正咽唾沫。耿长喜说:“姐,姐。”这样的语无伦次早就逼近危险的边缘了。耿长喜这么叫了两声“姐”,便情不自禁地脱去了他的军大衣。军大衣里头只有一条大裤衩,别的地方都一丝不挂。童惠娴捂住自己。她只要喊一声他就会立即安静的。可是她不敢。她甚至不好意思,这个人刚刚救过她的命呢,而耿长喜已经跨上来一步了。童惠娴收紧了被窝,低声央求说:“三喜你不能。”女子的央求对男人来说大多数是火上浇油。耿长喜说扑就扑上来了。耿长喜说:“姐,姐,鸽子。”他握紧了她的手腕,童惠娴的脑袋离开枕头了,她昂起头,却不敢喊,童惠娴轻声说:“不能,我求你,不能。”但童惠娴看见耿长喜发力了,他一发力雪白的绷带上洇开了一片鲜红,血从绷带下流出来,从他的鼻尖上滴在了她的右颊,童惠娴闭上眼,脑袋就落在枕头上了。她企图夹紧自己的大腿,然而,两只有力的膝盖十分蛮横地把它们分开了,一支坚硬的锐器顶住了她。顶在她最要命的地方。童惠娴的整个身体都被两只手和两只膝盖固定住了。童惠娴说:“求求你,求求你。”但坚硬的锐器就是在这个时候塞进她的体内的,一阵尖锐的疼痛一同插进来了,那支坚硬的锐器胡乱地在她的体内冲刺了两三下,一股肮脏的、温热的液汁就在她的体内喷涌了,宛如臭烘烘的墨汁滴在了一盘清水里,无可挽回地四处漫洇。这个杀戮的过程只有几十秒钟,耿长喜匆匆地把粘满鲜血与液汁的东西从童惠娴体内抽出来,披上大衣,慌慌张张地撒腿就奔,他撞在了门上,整个屋子里头“轰隆”就是一声。


《那个夏季 那个秋天》第八章(2) 
 


 


 
 

  耿长喜的母亲是在听到动静之后赶过来的。她进屋的时候童惠娴正光了身子平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都像死了,伸得笔直。她的下身汪了一大摊血红色的粘液,散发出古怪的气味。童惠娴的两只雪白的乳房正在拼命呼吸。她睁着眼睛,恐怖而宁静地盯着半空的某个高度,不动,她墨黑墨黑的瞳孔里头只剩下黑,而没有了光,比她的昏迷更加骇人。耿长喜的母亲依在门框上,说:“杀人了,杀人了。”耿长喜的母亲说:“这个畜牲噢,这个畜牲。”

  耿家圩子的村支部书记在当天晚上来到了童惠娴的知青屋,一起来的还有他的老伴。老支书跨过门槛,很小心地掩好门,他的肩膀上披一件褐色老棉袄。老棉袄上积了许多雪,雪花相当大,里下河地区的这个夜里又一次下起鹅毛大雪。

  老支书一进门就走到了童惠娴的床沿,呼的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支书伸出大巴掌“叭叭”就是两下。他抽了自己两个耳光。老支书在地上说:“娃子,你给个话,是废了他的胳膊还是废了他的腿。”童惠娴无力地说:“你起来。”老支书只好就起来,黑乎乎地站在了床沿旁。童惠娴说:“你们坐。”老支书和他的老伴只好坐下去。屋子里无语,老支书只好掏出旱烟锅,点上了,他不停地眨巴眼睛,吸烟,过一些时候用肩头拨了拨身上的褐色棉衣。他的老伴低着头,一双眼睛交替着打量面前的两个人。

  老支书好几次欲言又止。童惠娴坐起来,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她的脸色像一块晒酥了的冰块,只有寒冷,没有光亮。

  “娃子,你发个话。”老支书说。

  “我不要他的胳膊,也不要他的腿。”童惠娴轻声说,“别让人知道,别让他再那样,就行了。”

  “我绝对饶不了他!”

  “事到如今,我只是不想让人知道。”童惠娴说。

  老支书咳出一口痰,吐在地上,他的老伴立即用鞋底为他擦干净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湿。

  老支书站起身,说:“娃子,你要是看得起大叔,就写个入党申请书来。”

  童惠娴说:“你们回吧。”

  童惠娴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不吃,也不喝,整个身体都散开了,洋溢着被窝的慵懒气味。童惠娴在这两天当中做了许多梦,每一次都梦见自己躺在医院里头,正准备手术。医生们说,要从她的体内“割掉”一样东西。医生说,你已经打过麻药了,不疼的。然后,医生手上的那把不锈钢钢钳就从“那个”地方插入了她的体内,医生说得不错,不疼,然而每一次她都要出血,血从那个地方涌出来,温热得近乎灼烫,童惠娴每一次都是在这个时候被惊醒的,惊醒了之后后背上粘了一身的冷汗。

  童惠娴不知道这两天来发生了什么。事实上,这两天来发生在耿长喜身上的事要比发生在童惠娴身上的严重得多,不吃不喝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耿长喜。耿长喜不仅仅滴水不进,他用他的那一双大手把自己的“东西”搓得又红又大,然后,握在手心里,大声尖叫:“姐,我还要,姐,我还要。”随后就把一股液汁喷在了墙面上。村里的许多人都听到了耿长喜的叫喊,他的尖叫声像猫,让人恶心又让人同情。人们都听出来了,他不是“要”,他是说他“还要”。

  第四天的上午耿长喜已经奄奄一息了。老支书的干咳、巴掌、杀猪刀对这个儿子已经失去了一切威胁。老支书在绝望之中只能派人把儿子抬到合作医疗社里去。许多老少跟在他的身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耿长喜救了童惠娴,接下来癞蛤蟆就吃了天鹅肉,癞蛤蟆还想吃,天鹅不答应,癞蛤蟆就给抬到合作医疗社打吊针去了。

  耿长喜被摁在桌子上。他的神志已经相当不清了。赤脚医生把针头插进了他的血管,他的性命完全靠那些盐水来维持了。耿长喜的嘴角长满了白痂,额头上的伤痕还历历在目。

  但耿长喜一醒过来就会把针头拔掉,用脚踢开盐水瓶。他的动作是那样的无力,全身上下都像一只加了水的面疙瘩。然而,人们注意到耿长喜裆部的那个东西显出一种病态的挺拔,它在耿长喜垂死的身上体现了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动不动就能把裤子撑起来,许多人都看见他的裤裆又潮了,湿湿地洇开来一大片,耿长喜对他的支书老子说:“你不给我弄到手,我就死。我让你断子绝孙!”

  村支书第二次走进童惠娴的屋子,身后依旧跟了他的老伴。村支书在门外吐了几口痰,把嗓子料理干净了。村支书进了门后,坐在条凳上,望着童惠娴,不说一句话。那盏小油灯安静而又无力,三个人的脸庞各自照亮了一个侧面。后来村支书发话了,他一开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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