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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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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去找你们,但是伊凡·瓦西里奇拦住我说:‘那会使她更加心烦意乱,最好不必。’后来,她刚举起手来,就又放了下去。她这是想表示什么意思,那只有天知道了。我想,她是在暗暗给你们祝福;显然,上帝不让她在临终前看看自己的孩子们。最后,她稍稍抬起身来,我的亲爱的,双手这么动了一下,突然用那么一种我想都不敢想的声调说:‘圣母呀,不要抛弃他们!……’这时她心痛起来;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这个可怜的人儿痛苦极了。她倒在枕头上,用牙咬住床单;而她的眼泪,我的少爷,就不住地往下滚。”

  “嗯,以后呢?”我问。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转过身去,痛哭起来。

  妈妈在万分痛苦中逝世了。

  

  




            




二十七 悲痛

  第二天深夜,我很想再看她一眼。”我克制住不由自主的惧怕心清,轻轻地开了门,踮着脚走进大厅。

  棺材停在房间当中的一张桌子上,周围是插在高大的银烛台里的残烛;教堂的诵经员坐在房间的遥远的角落里,用柔和而单调的声音朗诵圣诗。

  我停在门口开始张望;但是,我的眼睛哭得那么厉害,神经受了极大的刺激,以至什么都分辨不出;烛光、锦缎、天鹅绒、高烛台、粉红色镶花边的枕头、花环、缀着缎带的帽子,还有一样透明的苍白如蜡的东西,这一切都怪异地融成一片。我站到椅子上想看看她的脸;但是在那里我又看见那浅黄色的、透明的东西。我不能相信这就是她的脸。我更加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它,渐渐认出了她那可爱的、熟悉的面貌。当我肯定这就是她的时候,我恐怖得颤抖了;但是,为什么那双闭着的眼睛是那么深陷?为什么这么苍白可怕,一边脸颊的透明皮肤上还有个黑班呢?她整个的面部表情为什么那么严肃、那么冷冰冰的?为什么嘴唇那么苍白,嘴形那么美好、那么肃穆,露出那么一种非人间所有的宁静,使我凝视着它,就毛骨惊然呢?……

  我凝视着,感到有一股不可思议的、不可克服的力量把我的目光吸引到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但是我的想像却描绘出一幅幅洋溢着生命和幸福的图景。我忘记躺在我面前的这具死尸,忘记我象凝视与我的回忆毫无关系的东西一样凝视着的这具尸体,就是她。我一会儿想像她已经死去即“逻各斯”。事物都是对立面的统一(如自然总是将雌雄相,一会儿又想她还活着,活跃、高兴、含着微笑;随后,我所凝视着的那张苍白面庞上的某种特征突然使我大吃一惊;我想起可怕的现实境界,战栗起来,但是仍旧望着。幻想又代替了现实,现实的意识又破坏了幻想。终于想像疲倦了,它不再欺骗我。现实的意识也消失了,我完全失神了。我不知道,我在这种状态下滞留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我只知道,我一时间失去了自我存在的意识,体验到一种崇高的、难以形容的悲喜交集的快感。

  可能在她向极乐世界飞升时,她的美妙的灵魂会悲哀地望一望她把我们撇下的这个世界;她看到我的悲哀,怜悯起来。于是含着圣洁的怜悯的微笑,爱怜横溢地降到尘世,来安慰我,祝福我。

  门咯吱一响,另一个来换班的诵经员走进大厅。这个声音惊醒了我,涌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既没有哭,而且以一种根本不会令人感动的姿态站在椅子上,那个诵经员可能认为我是个冷酷无情的孩子,由于怜悯或者好奇才爬上椅子;于是,我画了个十字,行了个礼,就哭起来。

  现在回忆我当时的印象,觉得只有那种一刹那间的忘我状态才是真正的悲哀。丧礼前后我不住地哭,十分悲伤,但是我羞于回忆这种悲伤的心情,因为这里面总是混杂着一种爱面子的感情:有时是希望显示我比任何人都哀痛“第一实体”,它是其他一切存在的基础,批判柏拉图的理念,有时考虑我对别人发生的作用,有时是一种无目的的好奇心,使我观察起米米的帽子或者在场人们的脸。我轻视自己,因为我没有体验到一种纯粹是悲哀的心情,于是就极力隐瞒着不让其他任何人知道;因此,我悲哀是不真诚、不自然的。况且,一想到我自己是不幸的,就感到一阵愉快,极力要唤起不幸的意识,这种自私的情感,比其他的一切更甚地压制了我心中真正的悲哀。

  在极度悲哀之后往往如此,我平静地酣睡了这一夜。当我醒来时,我的眼眶里干涸无泪,神经也十分平静。十点钟叫我们去参加出殡前的祭祷。房间里挤满了家仆和农奴,他们都眼泪汪汪地来向女主人告别。在丧仪中,我大哭了一场,画了十字,深深地行了礼,但心里并不曾祈祷,而且相当冷淡;我只关心他们给我穿的新的小燕尾服腋下很紧,我在盘算跪下时怎样不要把裤子弄得太脏,并且偷偷地打量所有参加仪式的人。父亲站在棺材头上,苍白得象张白纸,分明好容易才忍住眼泪。他那穿着黑燕尾服的高大身姿,他那惨白的富于表情的面孔和在他画十字、行礼时用手触地,从神甫手中接过一支蜡烛,或者走到棺材跟前时的那种象平时一样优雅而稳重的举动,都是极其动人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他当时能显得这么动人。米米靠墙站着,好象快要倒下去似的;她的衣服皱成一团,粘满绒毛,帽子也歪到一边;哭肿了眼睛通红,头不住摇晃;她不住地用令人肝肠寸断的声调哭泣,一直用手帕和手捂着脸。我觉得,她这么做是为了遮住脸不让旁人看见,好假哭一阵以后休息一会儿。我记得前一天她对爸爸说,妈妈的逝世对她来说是一种她根本经受不起的极其可怕的打击,妈妈的逝世夺去了她的一切,这个天使(她这样称呼妈妈)临终也没有忘记她,并且表示愿意永远保障她和卡简卡的未来。她讲这话的时候痛哭流涕,也许她的悲哀是真诚的,但是这种感情并不是绝对单纯的。柳博奇卡穿着一件缀着丧章的黑衣服,满面泪痕,垂着脑袋,偶尔望一眼棺材,这时她的脸上流露出的只是一种稚气的恐惧。卡简卡站在她母亲身边,尽管哭丧着脸,却象往常一样红润。性情开朗的沃洛佳在悲哀的时刻也是神情开朗的:他有时沉思地站着,眼睛盯着什么东西,有时他的嘴突然歪斜起来,于是他赶快画个十字,俯首行礼。所有参加丧礼的人,我都觉得难以忍受。他们对我父亲所说的安慰的话,如“她在天上更美满”,“她不是为尘世而生的”等等,都引起我的一种恼怒的心情。

  他们有什么权利谈论她和哭她呢?他们有的人提到我们时,管我们叫孤儿。好象他们不提,我们自己就不懂得没有母亲的孩子被人家这样称呼似的!他们好象很喜欢带头这样称呼我们,就象人们通常急着抢先称呼新娘子为madame一样。①

  

  ①madame:法语“夫人刀”。

  在大厅远远的角落里,跪着一个屈身弓背、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几乎是躲在餐室敞着的门后。她合着手,举目望天,她没有哭,只是在祈祷。她的心灵飞到上帝身边,请求上帝把她和她在世界是最爱的那个人结合在一起,她确信这一点不久就会实现。

  “这才是真正爱她的人!”我心里想,开始问心有愧起来。

  追悼会结束了;死者的脸没有盖上,所有参加仪式的人,除了我们,都挨次到棺材前去吻她。

  在最后去向死者告别的人中有一个农妇,她怀中抱着一个五岁模样的漂亮女孩,天知道她为什么把这个女孩抱来。这时,我无意中把湿手帕掉在地上,正要去拾;但是我刚弯下腰去,一声充满恐怖的可怕的惨叫使我在吃一惊,即使我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这个喊声;我一想起来全身就不寒而栗。我抬起头,只见那个农妇站在棺材旁的一张凳子上,吃力地抱住那个女孩,女孩挥动着小手,吃惊的小脸向后仰着,瞪着眼睛凝视着死人的脸,用一种怕人、狂乱的声音哭号起来。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想,我的声音比使我大吃一惊的那个声音还要可怕,于是,我就跑出屋去了。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会发出那种和神香的味道混在一块、充满大厅的强烈而难闻的气味。我一想到那张几天前还那么美丽、那么温柔的面孔,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的面孔竟会引起恐怖,仿佛使我第一次明白了沉痛的真理,使我心里充满了绝望。

  

  




            




二十八 最后的悲痛回忆

  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我们的生活还是照老样子过下去;我们按照一定的钟点就寝和起床,还住在那些房间里;早点、晚茶、午饭、晚饭,都照往常的时间开;桌椅都摆在原来的地方,家里和我们的生活方式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她不在了……

  我觉得,经过这样的不幸,一切都应该有所改变;我们的日常生活方式,在我看来是对她的悼念的一种侮辱,它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她不在了。

  出殡的前一天,吃过午饭,我因了,于是到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的房间里去,打算躺在她那柔软的羽毛床垫上,钻进暖和的绗过的被子。我进去时,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躺在床上,大概是睡着了;听见我的脚步声,她微微欠起身来,掀开她盖在头上防苍蝇的羊毛披巾,扶正包发帽,坐到床边。

  由于以前我时常到她的房里午睡,她猜到我的来意,于是一面从床边站起来,一面说:

  “怎么样,我的宝贝,你大概是来休息的吧?躺下吧!”

  “您怎么啦,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拉住她的胳臂,“我根本不是为这个来的……我是来……您自己也很累呀,快躺下吧。”

  “不,少爷,我已经睡够了,”她对我说(我知道,她三昼夜没有睡了)。“况且,现在也睡不着,”她长叹了一声补充说。

  我想跟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谈谈我们的不幸:我知道她那份真诚和爱,因此同她抱头大哭一场对我会是一种安慰。

  “娜达丽雅·萨维什娜,”我说,沉默了一会儿,坐在她的床上,“您料到这事了吗?”

  老妇人带着莫名其妙和好奇的神色望了望我,大概不明白我为什么问她这个。

  “谁会料到这事呢?”我重复了一句。

  “噢,我的少爷,”她说着,投给我一个最温柔的同情的目光,“不但没有料到,就是现在我也不能设想啊!象我这样的老太婆,老早就该让我这把老骨头歇歇了;我何必还活着呢?我的老主人,你的外祖父,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公爵、他的两个兄弟、他的妹妹安娜,全都逝世了,他们都比我年轻,我的少爷,现在,显然是因为我的罪恶,她也比我先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把她带走,是因为她配得上,上帝那里也需要好人呀。”

  这种纯朴的想法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我更移近娜达丽雅·萨维什娜一些。她把手交叉在胸前,向上望了一眼;她那深陷的潮润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沉而平静的悲哀。她坚信上帝不会使她同她全心全意地爱了多年的人分离多久了。

  “是的,我的少爷,好象不久以前我还抚育她,用襁褓包住她,她管我叫‘娜莎’。她常常跑到我跟前,用小胳臂搂住我,开始吻我,说:

  “我的娜莎,我的美人儿,你是我的母火鸡!”

  “我就开玩笑说:‘不对,小姐,您并不爱我;等您长大了,结了婚,您就会忘了您的娜莎。’她想了一阵说:“不,要是不能把娜莎带去,我宁愿不结婚;我永远也不离开娜莎。’现在她离开我,不等着我了。您故去的妈妈,她多么爱我呀!说真的,她谁不爱呢?是的,少爷,千万不要忘记您的母亲;她不是凡人,而是天使。等她的灵魂将来到了天国里的时候,她还会爱您,为您高兴。”

  “为什么您说,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将来到了天国的时候呢?’”我问。“我想,她现在已经在那里了。”

  “不,少爷,”娜达丽雅·萨维什娜压低声音说,在床上坐得更挨近我,“她的灵魂现在就在这儿。”

  她指指上面。她几乎是用耳语声说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和确信。我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来,望望檐板,在那里找寻什么东西。

  “我的少爷,一个正直的灵魂必须经过四十道苦难,过了四十天,才能升到天堂,因此可能还留在自己家里。……”

  她这样继续谈了好久,谈得那么朴实,那样满怀信心,好象在谈她亲眼看见的、谁都不会发生丝毫怀疑的、十分平常的事情一样。我屏息凝神地听着她讲,虽然对她的话并不十分懂,却完全相信她。

  “是的,少爷,现在她就在这儿,望着我们,也许还在听我们说话呢。”娜达丽雅·萨维什娜结束说。

  接着,她低下头,默不作声了。她需要一块手帕擦干落下的眼泪;她站起来,直勾勾地望着我的脸,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说:

  “通过这件事,上帝使我更接近他好几步。现在,这儿还给我留下什么呢?我为谁活着呢?我爱谁呢?”

  “难道您不爱我们吗?”我责备说,几乎忍不住掉下泪来。

  “天知道我多么爱你们这些宝贝,但是我从来没有,而且也不能,象爱她那样爱任何一个人。”

  她说不下去了,转过身去,痛哭起来。

  我再也不想睡了;我们面对面不声不响地坐着哭泣。

  福加走进屋来;他看见我们这种情景,大概不愿意惊动我们,就停在门口,默默地、怯生生地张望着。

  “你有什么事,福加?”娜达丽雅·萨维什娜问道,用手帕揩着眼泪。

  “要一磅半葡萄干,四磅糖,三磅黍米,做八宝供饭①。”

  

  ①八宝供饭:举行丧礼的供在死者面前的饭。

  “就来,就来,亲爱的,”娜达丽雅·萨维什娜说着,连忙吸了一撮鼻烟,快步走到箱子那边。当她在尽自己认为是十分重要的职责时,由我们的谈话所引起的悲哀连最后一点点痕迹都没有了。

  “为什么要四磅?”她唠叨说,拿出糖在天平上称一称,“三磅半就够了。”

  于是她从天平上取下几小块。

  “昨天我刚给了他们八磅黍米,现在又来要,真不象话!随你的便,福加·狄米尼奇,但是这个万尼卡就高兴家里现在乱糟糟的,我再也不给黍米了:也许他想这样就可以混水摸鱼了。不,凡是主人的财产,我都不会马马虎虎。谁见过这样的事啊?要八磅!”

  “怎么办呢?他说都用完了。”

  “哦,好吧,在这儿,拿去!给他吧!”

  她从同我谈话时那样令人感动的样子转变到埋怨唠叨和斤斤计较,当时使我大为吃惊。以后我考虑这一点时,才理解到,不管她的心里多么难受,她还有足够的精力去料理自己的事务,习惯的力量使她去完成日常的工作。悲哀对她发生那么强烈的影响,使她不觉得有必要来掩饰她能从事其他事情的事实;她甚至不会理解,怎么有人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虚荣心同真正的悲哀是完全矛盾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在人类天性中是那么根深蒂固,连最沉痛的悲哀都难得把它排除掉。在悲哀的时刻,虚荣心表现为希望显得伤心、不幸、或者坚强;我们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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