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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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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伢子,你们哪个去?想想好,莫说爹偏着哪个向着那个。队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好,
枪子也就啃掉脑壳了。两丁抽一,必得去一个,爹也护不住,你们自个定吧。”
    “兄弟比我孝顺,比我伶俐,留在家里侍奉父母吧。二讶子,听爹娘的话,我走了。”
大哥刹刹腰里的草绳,预备从此去当红军。
    大讶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磕巴老倌突然一拍二讶子后脑:“快走,将你哥哥换回来。
莫怪爹心狠,他终是比你多吃了二年饭,下地顶个人用了。若打死了,岂不更可惜!你去后,
仗打起要躲闪在人后。你个子小,也许枪子碰不着。”
    二讶子懂事地眨眨眼,撅起屁股跑了。
    “回来!”老倌瓮声瓮气地在后面唤。
    二讶子转回来,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爹爹生气了。
    磕巴老倌阴沉着脸,摸索着从腰里解下一根被汗水浸得污亮的布带子:“这根鸡肠带,
你拿去系在肚上。吃饭时要松些,赶路时要紧些………”
    二讶子很高兴。穷人家里只有主事人,才能享有一根布腰带。
    磕巴老倌提着裤子,看着二讶子跑远。多少年后,二讶子还在后悔,怎么没有再回一次
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爹!
    “你是说,爹就死在这青崖下?”肩上缀着金牌牌的军人,向面庞苍老得较当年磕巴老
倌还甚的大伢子。
    “方圆几十里,可还有第二座青崖?!”大伢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也一如当年的磕
巴老倌。
    青崖笔直峭立,高耸人天。其下十米以内,嵌着永远刷洗不去的血迹,红军走后,白匪
用烈士们的血,曾将青崖涂得一片血红。
    “这上……也有爹的……血?”扛金牌牌的军人颤栗着问。久经沙场,他的眼睛却不敢
去看青崖。
    “爹倒是至死没流一滴血的。”大伢子平静地说,几十年从青崖下走,有多少泪也流光
了。
    磕巴老倌是以“通匪”的罪名被点了“天灯”的。十个手指被蘸滴麻油的棉条裹紧,然
后同时点燃,明晃晃的,直到所有的血和膏脂燃尽。
    “爹临死前,可留下了什么话?”就是做到了将军,二伢子也还像最普通的孝子,苦苦
地寻求着爹在这世上最后的遗愿。
    “当时我也不在。是爹让我躲出去了。听人说爹临死还在喊你的名字。”
    那是哪一瞬?是在行军还是打仗?怎么自己就没一点感应!二伢子深深地懊悔着,觉得
对爹爹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面向青崖,扑通一声跪下了,草绿色的呢军裤,沾上两
团圆圆的黄土疤,像是打了两块补丁。
    “兄弟,这次走了,何时再回来?”大伢子扶着专送弟弟进山来的吉普车门,怅怅地问。
    面对着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眼神,二伢子不能撒谎。他扭过脸去:“哥哥,我再不回
来了。”
    是啊,除了这山川和童年,两兄弟再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了。也并非是二伢子寡情。自
打他回来之后,小小的山村就没断了哭声。那一年“扩红”走了三十人,就活着回来了他一
个。
    “哥哥、嫂子,以后到我那里耍去吧。”二伢子走了,膝盖上还带着那两蛇黄土印印。
    大伢子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里最有权威的男人。大伢子的媳妇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
里最有见识的女人。然而,年代久远,庭院又深,关系就濒渐疏淡下来。最后,竟连谁家有
几个孩子,都是做什么的,也搞不清了。一代血缘,就这样慢慢暗淡了。
    这些年,农村是比以前富了,可小髻他们那儿不富。他们是老区。什么叫老区?就是旧
社会三不管的穷困边远地区,首先爆发革命的地方。革命爆发了,革命又走了。待到革命又
回来的时候,那地方依旧穷因边远,依旧三不管。阿宁姐来信问谁愿意帮她带孩子,别人还
在犹豫,乡下人宁愿饿死在自家炕头,也不愿出去侍候人家。小髻却铁了心要去。她要去见
识另一种生活。
    小髻现在过的算是什么生活呢?她的吃穿住都同阿宁姐一样,但骨子里是不一样的。社
会像一幢有着许多层的楼房,你还没出生,你的那个房间就预订在那里了。你想走进另一间
屋子,你想登上另一层台阶,到哪里去找钥匙呢?
    爷爷呀爷爷!你能告诉小髻该怎么办吗?

十五

    阿宁对小髻的事,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
    “姐,我哪天把田国兴领到咱家来,你和姐夫帮我拿个主意,看这个事到是成还是不成?”
小髻不只一次说过这个话,声调几近哀求。她现在是一条失了舵的小船,连自己都不知道该
驶向何方。
    “我看还是暂时别领来看的好。小髻,你在北京没别的亲人,我一出面,就等于是家里
人认可了。将来万一有其它想法,就没回旋的余地了。”阿宁斟酌着说。
    小髻默默地点点头,阿宁姐不愿为她负责任。
    这也不能全怪阿宁。她希望有个人能拴住小髻的心。至于那个残疾人到底好不好,适宜
不适宜作小髻的终生伴侣,这阿宁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能管。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你认
为完全不可能的事,别人也许以为天经地义。市面上再丑的花布都有人买,起码它的设计者
就以为很美。真见了那个跛子,她说什么?说赞同?小髻的父母不在,她作为亲亲近近的堂
姐,说话是有份量的。真促成了这件事,她就得负责任。小髻今天为了户口的事,可以容忍
跛子的瘸腿,将来有了户口,也许要埋怨今天支持过这件事的人。谁愿意一辈子落埋怨?小
髻的父母将来知道好端端的女儿找了个残疾人,会不会迁怒于阿宁?要是没有她的费费,一
切都不会发生。再有,还有自己父母那一头,父亲若是动了手足之情,没准会认为我阿宁亏
待了堂妹。这些还都是从我们这边考虑。若是田家母子对小髻不好,她孤苦零仃一人,也许
会半夜三更披头散发来找阿宁解围,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她娘家的人,阿宁得给她撑腰出气
……
    罢!罢!梁阿宁何等机灵的一个计算机程序设计工程师,哪会让自己搅进这种无头官司
中去!
    还剩下一种表态,就是反对。那更使不得了。也许否决票前脚投出,后脚小髻就打起背
包离开北京。一个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就此消失,她和沈建树又陷进无休无止的忙乱与痛苦
之中,费费已经逼近三岁,就要能进入全托的幼儿园了。百尺竿头,还需更进一步。她不能
功亏一篑。让田国兴这盏不明不暗的灯,在远处闪耀吧。阿宁和她家庭的安宁秩序就有保障。
    为此,不论小髻怎样把她和田国兴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讲给堂姐,希望见多识广的姐姐为
她拿个主意,阿宁还是矜持地微笑着,细心地倾听着,却从不明确表态。
    要说阿宁对小髻的事一点不关心,绝对是冤枉,她于细微之处审慎地观察着。起码不能
让小髻上当受骗。不但于天理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是将来在爸爸面前,也交代不过去。
    当妈妈的,自有她的调查手段。
    费费已经长成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然而不知是“贵人语迟”还是男孩天生嘴笨,他喜欢
跑跑跳跳,却并不怎样爱说话。不过阿宁坚信自己的儿子聪明而早慧。
    “费费,告诉妈妈,小髻姨姨常带你到哪去玩呀?”阿宁循循善诱。
    小髻每次外出都领着费费。虽说阿宁说过,要是她跟国兴逛公园或是轧马路,就提前打
个招呼,阿宁自己回家带费费。但小髻从未利用过这种优惠。今天是阿宁再三劝说,小髻才
独自出去。
    “这边……还有那边……”费费用胖胖的手指,点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看来逛的地方还挺不少呢!
    “是姨姨和你两个人,还是有其它的人?”阿宁继续扩大战果。
    “姨姨……费费……还有叔叔、奶奶……”
    怎么还有个奶奶?噢,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田大妈!儿子谈对象,她跟着掺和什么呢?阿
宁不解。
    “叔叔是这样走路的……”费费突然说出一句如此长而完整的话,也许是妈妈郑重其事
的态度,使他的记忆力如此活跃。
    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子,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脚,学一个跛子走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费费还没有左和右的概念,他一会儿这只脚颠簸一下,一会那只脚缩短一下,跌跌撞撞,像
一个小醉鬼。
    阿宁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惊叹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精彩的模仿才能。
    沈建树恰好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分说走过去,在费费白白嫩嫩的屁服上,狠
狠地扇了一巴掌。
    费费被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击,连吓带疼惹得哇哇直哭。
    “你手怎么这么重!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阿宁像被火烫了手指尖一样,惊呼起
来。
    “小孩子不懂,大人也不懂吗?”一向斯文的沈建树,破例地大声斥责。
    “走!费费。不理爸爸,跟妈妈下楼玩去。”
    女人终究是女人。一看丈夫真发了脾气,加上自己又确实不占理,阿宁讪讪地给自己找
着台阶,揩干净费费的眼泪。
    又是一个春天了。
    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房屋也像日新月异的人类一样,越是年轻的,身材越高,
高楼大厦压抑着低矮的四合院,城市在发达中透露出古老。道路笔直,新漆的人行横道斑马
线,像早晨买的豆浆一样洁白湿润。费费早已忘记了刚才的悲剧,在马路边的墙缝里,细心
地抠着刚泛绿的嫩草。大概心里还在奇怪:远远地看到那么多绿色,怎么跑近了,就看不到
了?
    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阿宁的心绪像被温热的熨斗熨过一样,渐渐舒展开来。费费上幼
儿园的事,已经基本联系妥了。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
一生中最艰难困顿的一片沼泽地,业已接近尾声。将来她会以沉重却又充满自豪的口吻谈到
她生命的这一段历程。革命生产两不误,既有一个足可骄人的儿子,又有毫不示弱的专业成
就,她应该满足了。
    平心而论,她该感谢小髻。
    突然,一行奇怪的队伍,吸引了她的视线。
    最前方,是一个裹着半大解放脚的老太太。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面露喜色,目
光中又颇有几分焦灼,她好像负有引导的使命,颠颠地往前走,不时又频频回头,或者干脆
往回走两步,伸出手去想搀扶什么人,又始终没有人把手递给她。
    在她后面,走着一个残疾青年。他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然后谁也不看,努力控制住
自己的全身肌肉,尽量使自己走动的姿势接近正常。然而正是这种努力,使他格外突出于人
流之中,不像是一个人在行走,而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向前顽强扑动。
    最后面,是一个身材颀长,步履矫健的女孩子。她本该走在最前面的,此刻却落在最后。
若不是老妇人和残疾青年频频回顾的目光,像挣不断的丝线一样牵引着路人的视野,没有人
能判断出他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春天风大,虽然这一阵风势平稳,女孩子还是用一条细
密的白纱巾将自己的头脸包裹起来。透过依稀透明的纱孔,看得见她粉红色的脸庞,像晶莹
剔透的石榴子,光彩照人。
    梁阿宁自然知道这是谁。也许应该佯装不曾认出,以维持她的既定方针?也许还是打个
招呼,迟早大家总要见面?还没等她分析权衡出其中利弊,正在墙边挖土的沈费费猛一回头,
立刻欢快地大叫起来:“姨姨——叔叔——田奶奶——”
    小髻同田大妈一家上街时,总是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宝贝。她发现了阿宁,
立刻快步跑了过来。
    田国兴稍一愣怔,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他积蓄起力量,一拐一瘸地尽快调转方向,
朝阿宁颠簸而来。
    梁阿宁看到了两双完全不同的腿。粱小髻笔直的筒裤像黑色的琴键,均匀而有力地敲击
着路面,修长而挺拔。田国兴的腿扭曲而皱缩,像一片被虫蛀过又被虫蛹绣成茧团的枯叶…
…两双腿同时向她走来,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

十六

    费费就要上幼儿园了。费费是大孩子了,两年前领费费打秋千时,他还吓得直哭,现在
已经能很适如其发地利用惯性。用胖屁股使座椅式的秋千飞得高些。
    带了几年的孩子,就要分手,小髻感到淡淡的惆怅。费费走了,她也该走了。
    又是一年春飞柳絮的时节了。小髻随手捡了一枝杨花。耳坠一样的花束垂在手腕上,小
髻从绿色的花粒绽口处,扯出银白色的花絮,用指一碾,扬絮扇面似地散开,闪出缕缕丝丝
的银光。她顺手撒了出去,杨花乘着温吞吞的和风,小伞样地飞舞起来。小髻用目光追踪着
它们,想知道它们究竟落往何处。无着无落的杨花,不慌不忙地飘荡着,混淆在飞絮之中,
看不出哪一朵,是小髻放出去的了。
    嫁人的事,怎么也该定了。
    费费上了幼儿园,小髻就该走了。阿宁姐不会撵她,可她也不能老住着啊!
    妈妈又来信了,催问她说过的那个大学生的对象,究竟谈的怎么样了。
    姐姐已经跟她算清了工钱。从下个月起,她愿意住着还行,只是不付给保姆费了。
    在见过田国兴之后,阿宁姐郑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认为小髻同国兴不适宜。小髻
不会幸福。
    阿宁这一次完全是公正而客观的。她竭力不让费费的事干扰自己的判断:费费就要上幼
儿园,该为小髻想一想了。她确实为小堂妹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一条健全的腿和一张薄
薄的户籍纸片,究竟孰轻孰重?人难道不是最可宝贵的吗?
    沈建树阴郁地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工作不顺利,调动无头绪。对于自己无法操纵的
局面,说话又有什么意义?
    谁的话都听过了,只是没听过费费的意见。小髻觉得这是个大疏忽,有谁比费费更了解
这其中的一切,又不带丝毫偏见呢!
    “费费,有件事,姨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姨拿个主意吧?”
    男女工程师的高贵结晶——沈费费,不情愿地看着秋千被他的姨姨拽停,瞪着黑玛瑙一
样透澈的眼睛,像是人世间的精灵。
    “你认识跛叔叔吗?”“认识,就是走路一拐一拐。他们家还有个老奶奶的跛叔叔吗?”
    “是。就是他。你说姨姨是到他家去,还是回自己家去?”
    “姨姨哪都不去。姨姨就住在费费家。”
    “那不成。费费家不是姨姨的家。姨姨得走了。”
    “不走不成吗?”
    “真的。不成。”
    于是沈费费像成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小髻心里一热,紧紧搂住费费,亲着他的眼睛,又亲着他的嘴。
    “不,姨姨不能走。姨姨总跟费费在一起。”小家伙又变卦了。
    “这不可能,费费……姨姨也愿意,可是,不行……姨姨得走了,姨姨会经常回来看你
的……可是费费,你还没告诉姨姨,姨姨到哪儿去呢?”
    费费沉思着。谁说孩子不会沉思?只是没有人征询过他们的意见罢了。这是真正的男子
汉的沉思,他将决定他美丽的小髻姨姨一生的命运。
    小髻紧张地等待着,等待命运之神的昭示,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泪。她仰起脸,
不愿让费费看到自己的泪水。天上有一轮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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