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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山郎作品集 作者:大江健山郎3-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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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创造音乐的义幺和身为作家的我,中秋时节接受共同劳作的邀请。跟我们消夏的群马县的山中小屋中间隔着一条能钓到真鳟的小河,那里有一个残疾儿童们共同农耕和生活的福利院。十年前,我、妻子和义幺应邀参观过。义幺从前未曾表现出胆怯,可那天却缠住我不愿离开,当时义幺的个头到我的腰。最近我和妻子都认为将义幺一个人留在福利院是件可怕的事。
  在圣诞节,福利院将要举行15周年纪念会。福利院向我提出请求说,〃希望您能为我们创作适于残疾儿童上演的音乐剧。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必苟于形式。孩子们不能演结构过于复杂和动作激烈的音乐剧。为了躲避战争的灾难,弱小者齐心协力,希望创作以此为题材的作品〃。我立即接受请求,决定尝试创作音乐剧。
  去年,有人向我提出残疾人问题,我想从为了躲避战争灾难,弱小者同心协力这一主题出发,重新考虑这个遗留问题。在义幺入福利学校高中部不久,日本各地的福利学校的家长和老师们在东京召开全国大会,我作为残疾孩子的父亲作演讲。演讲结束后,我往电车站走的时候,有两位女老师追上了我,她们结实的棉布工作裤里显出健美的身材。她们问我,前年她们福利学校高年级学生毕业旅行去了松岛,去年去了广岛。在原子弹资料馆里孩子们因看到各种悲惨场面而受到震动。我们觉得孩子们都发生了变化。今年我们还想去广岛,可是孩子的家长反对,我们没法说服他们。要是换您的话,您怎么说服他们呢?
  一开始,我就决定赞成她们带残疾儿一起去广岛旅行,可是当我想象着义幺和同学们排着队走在阴暗的原子弹资料馆里的样子就感到畏惧。所以我回答说,我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我想如果家长中反对者占多数的话,不去广岛也没错。如果在广岛受到的冲击果真能给残疾儿带来好的影响的话,那么去年的旅行无疑是一次很好的教育。对病轻的孩子们来说,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对病情重的孩子们,如何对他们解释核武器造成的悲剧呢?又怎样理解曾经给他们带来好的影响呢?
  残疾儿童没有站在制造核武器行列的一边。他们的手肯定不会沾染上核武器。而且,当他们住的城市遭到核武器袭击的时候,他们可能是最容易受害至死的人。他们反对核武器的权利是正当的。眼下,我看到坐轮椅去广岛参加反核集会的残疾人及为他们义务服务的学生们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另外,我又想到义幺,对死亡敏感的义幺可能会理解一枚核弹头所造成的悲剧,城市一片废墟,一瞬间,几个月里死去十几万人,还有更多的人受伤。死者和受伤者的照片会给他带来震动。义幺很有可能发现自己对死亡的恐怖和死亡对自己的影响,发现自己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然后,义幺发生了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可能是连父亲都不能使他恢复的创伤,就如肉体的一部分坏死了似的,也许会让义幺有这样的体验。
  啊,14万人,被一颗炸弹炸死了。后来又有人死了。有的人消失了,横倒在台阶上的尸体!。啊,多么可怕呀!那么多人死了!
  如果义幺老是这么说的话,怎么能把他的心境引向开朗呢?难道身为爸爸的我,就不能被当今核武器的发展所打垮吗?我曾说过这些话。于是我试图说服女老师们,〃如果让残疾儿童看悲惨的现实的话,要充分考虑把他们从中受到的冲击引向预期希望的能力,而且必须这样做。如果是头脑正常的孩子,可以认为他们能独自找到这种能力,可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人,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期望重残疾儿能做到这一点,不正是给他们压上过于沉重的担子吗?〃
  失望的女老师们没说什么就走了,可她们向我提出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把从核武器等战争灾难中得到的悲惨感受变成预期的认识,难道说凭我一个人就能创造出这种能力吗?同理,将义幺所受到的冲击转向开朗方面,我恐怕不能得出这种结论。这些想法激发我去创作以为了躲避战争灾难,弱小者齐心协力为主题的音乐剧。
  这星期里,我写了一个剧本《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舞台设在福利院的体育馆里,预先在舞台的上半部分拉上幕。在余下的半个空间中央,放着一只巨大的纸糊的脚道具,踝骨以上被幕遮盖着。坐着轮椅的孩子们围在脚的周围,组成一个残疾儿童合唱团。巨脚的主人就是高高耸立的格列佛,他的声音是从挂在幕后的音箱里放出来的。
  1.在海边,小人们手里都拿着镐和木棒,在格列佛的巨脚旁叹息,好像是邻国的战船攻来了。天上传来格列佛的声音,以前就有这种危难吗?那时候是怎么办的?人们答到,我们用这些武器保护自己,团结一致,等待侵略者滚蛋。可是每一个回合,双方都会有死亡和伤者。最近的和平时期持续的时间最长。看来侵略者明白占领这样的穷国也没有什么利益可图。现在为什么又来攻打我们呢?他们也苦于战争,可是……
  2.国王和大臣们从都城赶来。国王命令在格列佛的脚上架梯子,然后顺着梯子爬上去,消失在幕中。这时候,大臣们对人们说:〃国王去请求格列佛,让他向敌人的战船扔石块,把他们全部消灭在岸边,或者是结网,把战船全部拿下。〃3.传来格列佛劝说国王的声音,不要想这种战术了。既便是战争一时胜利了,不也是加深邻国人民的憎恨吗?而且我也不会将邻国的人们杀绝。也许以后还会发动战争,那时我可能不在了,还是采取以前那种逃进山里的计策吧。我很高兴能为你们搬运东西。
  4.国王气势汹汹地从梯子上下来,对人们说,格列佛不讲情义。因为他的食量大,国家才变得贫困,可到了危难时刻,他却不动。你们这些跟格列佛亲近的人,攻打格列佛去!国王说完后,和大臣们一起走了。
  5.小人们没有办法,呼喊着:〃向格列佛进攻!〃这比跟国王会谈更让格列佛为难。
  6.邻国人民的使者来了。因为邻国的国王担心将格列佛和国王齐心协力攻打邻国,所以他向人民呼吁,还是我们先停止进攻吧!
  7.格列佛明确说自己不参与战争。为了把邻国使节作为间谍抓起来,国王和大臣们又返回来,可是人们齐心协力赶走了国王和大臣。
  8.邻国的使节答应回国后放弃战争。小人们和格列佛送他们回到海那边。
  我把剧本交给义幺,一边画舞台布置图,一边讲解。关于演戏,义幺在中学特殊年级就演过《大蔓菁》,因此,我就根据上次的经验,给他解释纸糊的巨脚道具。
  〃啊,大脚呀!漂亮的脚呀!这是爸爸的脚吗?我可不能给这么长的故事作曲呀。这可是长篇大作呀!太难啦!我好像作不了!因为我什么都忘了!〃我最感到难办的事就是,义幺虽然这么说了,可我还是怀疑他是否能真正理解故事的含义。
  妹妹和T老师鼓励义幺作曲。 妹妹的工作是把音乐剧梗概分成许多画面并画出连环画。义幺把格列佛的脚看成爸爸的脚,妹妹把格列佛的脸画得跟义幺一模一样,很明显,这是想要义幺真正产生兴趣。
  T老师从义幺作品中找出清楚的曲调加以分类, 做成像库存目录一样的东西。而且,每次音乐课时,选出适合剧本内容的曲调,创作出音乐剧。具体做法是两个人一起边弹钢琴边作曲,还包括定音调,到下次上课前,由义幺把准备好的音乐剧写到五线谱上。跟自己曾就读的蓝鸟福利院院名有关,义幺为第一届体育节作了一个进行曲《蓝鸟进行曲》,曲子缓慢开始,在分段处用了三连音的急调子形成紧迫感。为了配合这段曲子,我给国王的演讲作词。我对作曲只有一个要求,为了配合演说词,把进行曲改编成短调。按着这种想法,顺利地创作出了国王威严、强硬,而又充满激情的独特曲调。义幺开始创作不久,我就常常听见妻子在厨房唱国王的演说词,
  格列佛太能吃了,
  所以我们的国家贫穷了……
  为了音乐剧的完成,全家都参加了。义幺的弟弟给我冗长的台词提出了意见,只留下逻辑的框架,其余全部删掉。他又从书库找出关于舞台美术方面的书,花十天左右做完道具模型。就这样《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完成了,送到群马县的福利院后,还剩下孩子们的表演能力和上演时间的问题,后来福利院要求说,希望在整体上简单化, 所以又重新烦请T老师定稿。虽然可以让义幺理解改稿的必要性,可是他怎么也不想改编曲子。因此我们明白对义幺来说音乐剧的作曲是音乐创作,从创作中得到创作的乐趣使义幺集中精力搞创作。
  音乐剧在圣诞夜上演,义幺和妻子提前两天去了山中小屋。来上今年最后一次课的T老师对兴致勃勃正待出发的义幺叮嘱道, 演音乐剧的孩子都是残疾儿童,他们没有专门学过音乐,所以即使没合上拍子、音程错位、和声不齐也千万不要生气。义幺不仅喜欢电视转播的管弦乐演奏,还爱看指挥在练习时的风度。在中学的特殊年级里,义幺指挥自编的合唱曲时,使劲用指挥棒敲台子,命令重来,结果同学的母亲们提出抗议。 T老师反复对义幺说:这次身为作曲者是配合练习而不是指挥。为了表示理解他的话,义幺把指挥棒从背包中拿出来。义幺可能非常喜欢单独跟母亲旅行。
  东京的家里只剩下义幺的弟弟、妹妹和我,我又感到义幺和妻子离开家的时间还不短。早早就吃完了晚饭,女儿留在饭桌上做作业,弟弟回屋里悄悄地玩游戏机,发出噼…噼…的声音。家里还是老样子。义幺的大块身体像婴儿一样无拘无束伸开四肢,我不能不承认他平时在家里多威风呀。义幺没有躺在那儿,我不由得感到空荡、冷清。
  那天,我看完从〃一位读者〃那收到的信后,没把它扔掉,作为线索放在一边,继续读前面提到过从社会、政治的角度出发写的布莱克评传。好像某种沉闷的气氛笼罩着留在家里的人。因为我的言论受到舆论的批判,最近还有人给我写匿名信。信中流露出被害者式的冲动和强者的理论。信封上印有山口县三隅的邮戳,信中批驳我那天在反对核问题的学生集会和残疾儿童家长会上的讲演。
  来信人说,不管是在美国、欧洲还是日本,对国家、社会负责任的人,必须固守在巨大核防空洞里,延续核战争,重建苏维埃解体后的世界。在平常时期娱乐也是必要的,可是到了危难时刻,作家是寄生在社会中的无用东西,残疾人更是如此。实际上,凭作家和残疾儿能重建核战争后的世界吗?可能连一个家都建不起来。持软弱态度的人陷入失败主义。这种人能对西方阵营的领导者即不得不整日跟苏维埃法西斯独裁主义进行核对抗的人说坏话吗?请不要在这个世界上传播流毒啦!在我还没说要你们自杀之前,请您跟您的残疾儿子一起保持沉默吧!
  我想我不是不能以正当的理由反驳这位来信人的观点。当然,这封信缺乏逻辑分析,如果说核战争还延续的话,我和义幺两人当然要建暂住的小房以躲避落下来的黑雨,那天晚上,留在家里的三个人没有多余的问候就睡觉了。本来,我们一开始没打算去观看音乐剧,可是我们三个人约定,在第二天,星期六学校开完结业式后到车站见面,打算去找义幺和妻子。
  在群马县山中小屋的周围,桦树和白桦都已经落叶了,今年初夏,台风经过高原,将长在薄薄的熔岩砾上的松树全都吹倒了,山中小屋露了出来。傍晚我们到达山中小屋,夕阳照耀着撒满落叶的山坡,散发着橘红色的微光,中间是深谷,我们向对面山坡福利院方向走去,弯弯曲曲的登山小路从云雾濛濛的溪流处延伸过来,异常地晴朗,距离我们500米左右,我们看到义幺和妻子低着头沿小路往回走。
  义幺的妹妹说,〃咱们喊他们吧。〃
  弟弟制止说:〃他们可能会以为是出了什么不测,我们才来的。〃
  孩子们常常抱有这种潜在的危机感。我认为这是家庭成员日常生活肩负的责任,孩子们无忧无虑地改变了想法,弟弟就像加入越野识途部做练习时那样,平时就像小马撒欢儿似的妹妹轻捷地跑着,两个人跑下山去了。终于四个人一起大步朝这边走来,我又感到前几天的忧闷心情我想象着,如果我不在,他们就这么围着最大块头的义幺,保护他,设法活下去吗?可是妻子他们快乐地一边唱着歌,一边登山,我马上就听到,
  格列佛太能吃了,
  我们的国家太贫穷了……
  听妻子说,他们返回山中小屋后,那天很早就开始舞台练习,序幕一开始,孩子们因担心战争面面带忧郁的表情,义幺听着他们的合唱,他高高抬起两只胳膊,抱着头,深深地躬着腰,说:〃啊,奇怪,这不好办。妈妈,怎么办呀?!〃义幺没像过去当指挥时那样发火,却显得很为难。看来他是害怕自己出错。身材矮小敏捷的音乐老师拿着乐谱从舞台上走下来给义幺解释说,在练习的时候,为了适合孩子们的合唱能力,决定把曲子简单化,并把原来的几个独唱部分改成朗诵来练习。妻子在旁边听着,非常担心,没想到义幺却痛快地答应了。
  〃我明白了!有时候演奏家在演奏时省略重复,那么到格林·古尔德和独唱时就这样改吧!〃
  接下来,他们重新练习,义幺也跟着一起唱当然,唱得很好,特别是换声前少年们那种清脆、宏亮没颤音的歌声音乐老师钢琴伴奏,舞台上的练习稍微没跟上钢琴,歌手一换,开始的音程就变得不清楚了,这时义幺不停摇头,暂停。老师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似的,而且上演那天必须在舞台一侧弹钢琴,似乎更担心这是和义幺共有的问题。
  所以妻子建议从下午的练习开始,要义幺当提词员,实际效果很好。义幺在什么地方当提词员呢?妻子说,等明天正式演出时,你们自己看吧。弟弟做过舞台道具模型,知道是做正式舞台的参考,他说:〃我好像知道在什么位置。〃我好不容易才点燃初夏被台风吹倒的还未干透的松材,刮台风时我和义幺两人去了伊豆,现在却抱着与那时不同的满足感升起了火,和家人呈半圆形围坐在火边,吃着横川车站的砂锅饭。渐渐地谈得入港时,义幺就像他高兴时那样,睁大那双眼睛,机敏地站起来,敞开面向山谷的窗户。从对面山坡的雪地上,刮进来一股冷气。可是义幺做出演出的姿势说:〃来,大家听着!〃
  听他这么说,我直打哆嗦,想说把窗子关上,却又咽了回去。
  战船靠近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怎么办?格列佛
  我们怎么办呀?
  穿过寂静无人的别墅村,从对面山坡的福利院里隐隐约约传来歌声。决定参加音乐剧的创作之后,我马上就写了歌词,这是义幺最初写的合唱曲。我想把乐谱原原本本印出来。关于福利院在圣诞节那天上演《格列佛的脚和小人国》的情况,我就不再赘述了。 因为M老师从委托我和义幺创作开始,就参与策划音乐剧,让残疾儿童排练,一直忙到公演结束,所以他会发表记录。我只是想写下演出时福利院的人所表现出的个性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以及那天义幺的表现。 M老师决定让残疾儿童们直接扮演小人国的人们,他们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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