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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07年1期-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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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我,朝我伸过来一根手指头:这不是火钩子吧?我妥协地握住他的手,跟着他往家走。
不远的地方突然冒出一位姑娘。我的眼睛尖,高兴地拽住表哥说:新邻居家还有一个姐姐呢。表哥抬起头,望着在我们视线里越走越近的姑娘。她当然是姑娘,因为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头发缝是偏开的,不像已婚的女人,头发缝被丈夫庄重地在中间分开,表明她们是有男人的。
表哥放开我的手,朝她大步走过去。很久,我才听见他发出的欢叫:雅兰!
我没跟着跑过去,鲁克勒也没跟过去。毕力格哥哥站在雅兰眼前。他们靠得太近了,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是。尽管汹涌的大草在阳光下安静地生长着,不远处一条银光闪烁的小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天空的白云悠然自得地飘浮着,还有草地上的马群、羊群游游荡荡地吃草。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连我都感到大地忽然像柔软的水一样慢慢摇晃两下。而表哥的枣红马抬起它那聪明的脑袋,望着他俩,蹄子在草地上来回不安地挪动。
高大的表哥站在灵巧的雅兰身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雅兰被他看得只说了一句,我们家搬到这片草场了,就红着脸低下头摆弄她手里的长辫子。他们认识,而且早就认识,她还叫他毕力格呐。可是他俩为什么光站着不说话?尤其是表哥,好像刚喝过酒,脸膛也是红红的。他傻呆呆地站着,两只手没地方搁没地方放地在裤子上摩蹭。
我得帮表哥的忙,我跑过去挤到他俩中间,抬起脑袋对表哥说:哥,你说话呀,你怎么不问人家好呢?你就问,你爸爸妈妈好吗,你家牛群羊群好吗,你家的草场好吗,你家的毡包好吗?我把平素听到大舅问候别人的话统统学一遍。
表哥眉开眼笑:我妹妹多懂事,替我一下子全问候完了。
雅兰惊奇地看着我问:你几岁了?我说十岁了。她便蹲下身抱起我,说了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毕力格,你这个小妹妹真像个小母亲。
长大之后我才懂得那句话的含义,而这含义却是草地之外的人难以知晓的:草地的女人生来就是母亲,她们像大地那样理解和包容万物。
雅兰抱着我,我便可以看见表哥的眼睛了。表哥的眼睛里藏着无数的星星,那么明亮。他看着雅兰,雅兰的脸蛋便像烫红了一样,升起两轮美丽的红月亮。舅妈说过,长着明亮眼睛的人,内心一定充满神奇的力量。表哥的心里,肯定藏着和星星一样灼亮的秘密。
我帮助雅兰寻找藏在草丛里的白蘑菇。雅兰想做味道鲜美的蘑菇汤,给我大舅和妈妈吃,所以她抽空出来采蘑菇。她告诉毕力格,她家已经杀了两只羊,准备中午时分请我们全家人吃饭。我们很快采摘半柳条筐白蘑。雅兰看见她爸爸骑着马飞快地朝我大舅家奔跑,便着急地对表哥说:毕力格,我爸爸去请你妈妈呐,你中午一定要过去。我连忙说:还有我呐,你干什么光叫他却不叫我?雅兰又把我抱起来,亲亲我的脸说:怎么能落掉米娜,我第一个就请你。她放下我后,拎着柳条筐匆匆往回走。表哥把手指头塞进嘴里炫耀般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枣红马便颠颠地跑过来。他牵着马缰绳送到雅兰手里说:骑马回去吧,它自己会回来。雅兰笑一下,轻盈地翻身上马。她本想说什么,见我不错眼地盯着她,欲言又止,骑着马走了。
我们三个人浩浩荡荡去雅兰家。舅妈把烙的饼和能带的食物全盛进一个羊皮袋子里,放在马背上驮着。毕力格把那群马赶到离雅兰家毡包不远的草地吃草。而表姐怕两家羊群混到一起不好分辨,没有过来。鲁克勒跟随表姐看羊,我只能看见它在草丛里不时蹿跳出来的脑袋。
我们进毡包时,别利大叔和我大舅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别利大叔红光满面地迎接我们,他恭恭敬敬地弯下腰问候我舅妈,又把我抱起来亲一下。轮到毕力格时,他的嗓门仿佛开炮似的,震得我耳朵都疼:呀嘿,棒棒的小伙子,像雄鹰那么勇猛,像骏马那么精灵,像月亮那么温和。你们养的好儿子,真让整个草原人都羡慕!
舅妈高兴极了。舅妈最喜欢别人夸她的毕力格了,好像她生的是稀世珍宝,就看别人有没有眼力。她笑眯眯地站在雅兰妈妈身边,一句客套话也不会说。大舅见她笨嘴拙舌的样子,不得不提醒道:喂,老伴,人家有两个可爱的孩子呐。舅妈用疼爱的目光打量着雅兰和她哥哥,频频点头:哪户有福气的人家能娶到你们的女儿,真要感谢“玛鲁”神灵。舅妈的话很朴素,然而女人的心是相通的。雅兰妈妈也高兴得笑起来,她赶紧撩起衣襟擦着那双肥胖的手,拉住舅妈亲亲密密坐在一起唠知心话。
表哥闷声不响地拎起装水的铁箍木桶。他刚走出毡包,雅兰也跟出去了。瞧她那利索劲儿,仿佛是毕力格的影子。我对着妈妈的耳朵悄悄说:表哥和雅兰姐是好朋友呐,他俩现在出去说悄悄话,不想让别人听见。妈妈猛然抬起头,仔细打量我一阵,然后小声嘱咐我:米娜,你太小了,什么都不懂。有些话大人说行,小孩不能说。我似懂非懂地嗯一声,我觉得妈妈怪怪的。在家里她经常抱怨我是小哑巴,不愿意讲话;而在这里,她又让我闭住嘴巴。
表哥和雅兰打水回来了。表哥真卖力,他把放在毡包外的碗橱、奶缸全搬进屋,按照大舅家的格局摆放好。我忘掉妈妈刚刚嘱咐的话,连忙告诉表哥:哥哥,你搞错啦,你把人家摆成咱们家啦。
全屋的人都笑起来。大人真是奇怪,没什么理由也能笑得一塌糊涂。他们好像挺喜欢笑的,连我也受了感染,咧开嘴高兴一阵。
别利大叔用他熊掌似的大手拉住我说:我女儿九月份要去省城上学,她妈妈来不及再给我生个女儿了,我就要你当女儿吧。
呜嘿,有谁发出一声长长的赞叹。我们仿佛看见美丽的锡尼河面跳跃的红色大鲤鱼,目光全聚集到雅兰身上。别利大叔得意极了,用笨笨磕磕的汉话提起女儿考的学校,把大家听得稀里糊涂。最后还是雅兰更正父亲漏洞百出的发音,我们总算知道了她考取的是省城一所师范学院美术系。别利大叔余意未尽,开始嚷嚷着要卖掉二十只羊和两头牛,好好送女儿上学。微醉而又幸福的别利大叔看起来像个骄傲的王爷。
在热热闹闹的宴席上,只有表哥沉默不语。
雅兰端来热腾腾的羊肉摆放在木桌子中间,就挤着坐到他身边,悄悄地握住他的手。表哥迟疑一下,还是挣脱开那只正在倾诉衷肠的手,端端正正地坐着。他很懂得克制自己,尤其在这个场合,他可不想丢丑,让长辈们看见两个人拉拉扯扯的不成体统。
雅兰妈妈的眼睛像鹰一样尖,一下看见女儿让她脸红的举止。她用刀飞快地割切银色铝盆里的羊肉,放进毕力格面前的盘子里,一个劲儿地让他吃。接着她对舅妈说:苍天赐给我们儿女,是安慰我们苦难的一生。毕力格也该到了成亲的年龄,哪个有福气的女孩能嫁给他,会幸福一辈子。
这回可轮到大舅发言了。他正和别利大叔讲有两家人因为争夺草场打官司的事。听见雅兰妈妈打探毕力格的婚姻,他就像每个当父亲的那样,很郑重地告诉大家,他已经为表哥订了婚事,准备在元旦时办喜事。秋季期间家里出栏二十只羊卖到海拉尔市场,办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到时他会邀请白音塔拉所有的朋友做客。
大舅肯定受刺激了。家里只有四十多只羊,他拿出一半操持表哥的婚礼,今后家里靠什么生活。他跟人家比赛既不是对手也不是场合,连我都觉得大舅怪可怜的。但是大舅视死如归的表情和平平淡淡的口吻,又让大家感觉,他可真是个人物。
表哥一直沉默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别利大叔眼里变成了少年老成,一个劲儿地夸奖着。表哥在没人注意时站起身走了。他一定是难过极了,才敢冒着违反规矩回家挨训斥的麻烦,跟谁都不打招呼便悄然走掉。强烈的阳光从毡包顶端的出烟洞口直直地照射进来,把大家的脸映得分外明亮。浓酽的奶茶香味混和着酒味弥漫整个毡包。大家都显出微醉的欢快样子,谁也没注意到毕力格离开,包括雅兰。
舅妈郁郁寡欢坐在我们中间。“玛鲁”神灵说对了,母子连心。即使她什么都不知道,却凭着母性的直感预见了什么。毕力格走了,他行走的声音飘出去很远,然后又经过一段累人的距离重新飘回来,传进她心里。我知道,舅妈为表哥担忧了,她回到家里肯定为表哥祈祷。
夜晚降临了。舅妈在毡包外面点燃起篝火,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大舅喝多了,他的鼾声仿佛秋季尖锐的风,高一声低一声地缠绕在毡包木制的花墙、祭祀用的红铜佛灯、能敲出钟点的老式座钟、铁皮炉子上。妈妈和表姐也睡不着,索性走出来坐到篝火旁,陪舅妈说说话,来打发漫长的夜晚。
从雅兰家回来的路途中,舅妈和大舅因为毕力格争吵起来。大舅忿忿地骂毕力格不懂礼节,走时不打招呼给他丢了脸。而舅妈埋怨大舅不该把毕力格的婚事说得那么死,她压根就没有同意过这门莫名其妙的婚事。大舅多年未见的朋友托克突然从遥远的伊勒利特草原赶来,拎着六瓶海拉尔白酒,两盒北京城的高级糕点,亲自登门为女儿提亲。这个做法最初便让舅妈心存狐疑。白音塔拉草原一带的习俗向来是男方托媒人去女方家求婚,而且事先把女方的人品了解个剔透明白,才敢郑重地请媒人出面。媒人要带着男方家的礼物,三次登门求婚以显示诚意,女方的老人才答应两个年轻人见面。但大舅死要面子,喝了人家的酒,听了百般讨好的话,连姑娘的人品都不打听,便喝了订婚的血酒。事后,舅妈托付一位可靠的亲戚详细打听那姑娘的为人,听说她长相还不错,因为又馋又懒很难嫁出去,便埋怨大舅坑害自己的儿子。大舅后悔莫及,却拿出草地男人的倔劲儿,阴沉着他那匕首似的长脸,训斥舅妈:就这么定了,你当婆婆的多调教就是了!
大舅的鼾声扎得我也坐起来。我从铺位上扯出几根羊毛往大舅鼻子里扎,他只消停一会儿鼾声依然此起彼伏。我打了一个哈欠,鲁克勒从毡包门外探进脑袋望着我,我也爬起来走出闷热的毡包。舅妈她们三个人围着篝火坐着。我的眼睛当时一定出了毛病,我看见了三块神情忧愁的岩石——她们的头部微微低垂,似乎被舞蹈的火焰吸引,她们的身体却变成模糊而粗砺的岩石,一动不动。而那堆篝火也凝固成一个硕大的金碗了。我害怕地叫了一声妈妈,她朝我转过身体,我的幻觉才消逝。我不敢告诉妈妈刚才我看到的一切,她又会吓一跳的,她总让我吓得不轻。妈妈一直认为我的神经发育存在问题,一直为我层出不穷的怪梦、与年龄不相关的各类想法担忧。她说我是一个难养的孩子,一个让她精疲力竭、看不见未来的孩子。
我蹭到舅妈身边,央求她给我讲故事。舅妈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推托她心情不好,讲故事也无滋无味。我摸摸她皱纹丛生的脸,一个劲儿地哄她:你给我讲故事吧,说不定在风里走来走去的神灵听高兴了,明天记起你的祷告,马上来帮你的大忙。
舅妈心情开朗起来。或许她相信和煦的晚风里真有神灵在聆听人间的声音,便吩咐我进毡包里找来她的长烟袋,叭哒叭哒抽足旱烟攒足精神气后,开始给我讲故事。
舅妈所有的故事都是她奶奶讲的。她奶奶知道的故事,草原人都知道。那些故事像千回百转的河流,它的终点永远回绕到源头,周而复始地重新流淌出去。
这一次舅妈又忘记她曾经给我讲过哪些故事了。她讲起岩石姑娘的神话传说,我不知听过多少遍了。她总是这样开头:天上一个美丽的姑娘被魔鬼莽盖看中了,她不答应它,它就夺走她的灵魂压进岩石里面。从那以后,她能望得见茫茫草原的一草一木,却没有人能看见她。每次讲到这里,舅妈便闭住嘴巴。我当然知道,她下一句肯定问我:你猜猜看,是谁把她从岩石里解救出来的?
就像英俊的骑手解救岩石姑娘那样,毕力格解救了雅兰。
雅兰第一次见到毕力格时,是在草地四处游荡,寻找绘画素材那阶段。
雅兰从小就喜欢画画。她妈妈用五颜六色的花草熬制染布的染料,时常被她偷偷拿出去,到处涂涂抹抹。她在一块块石头上画出各种神灵的眼睛。在毡包上画出一只只肥沃的白羊,它们的耳朵一律像手掌一样。这些手掌能听见树在风中摇晃,水在风中唱歌,还能听见月亮从鸟的喉咙里升起、缓缓爬上丘陵的声音。
高中时上美术课,雅兰交的一幅作业,让那个四处控诉自己生不逢时的美术老师大感意外。他居然结结巴巴地在课堂宣布,他发现了一位天才的女画家。她画了一群布利亚特蒙古族姑娘,她们个个肥得像饱满的粮仓,而她们粗壮的长辫如同结实的木桩,筑满了鸟和飞鱼的巢穴。老师高高举着这幅水彩画说:雅兰,这辈子你只能画画了,你不可能干别的了!
想当画家的雅兰愁眉不展地坐在草地上。考美术系需要绘画作品,她已经在草原上游荡几天了,不知道拿出什么样的作品才能让自己脱颖而出。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毕力格飞进了她的视野。从草原深处,突然出现一群奔腾的骏马。它们朝她奔跑过来,俊美高雅的姿态令她目瞪口呆。她从小就听爸爸讲过,呼伦贝尔大草原生长的“三河马”列于中国三大名马之首,被蒙古族称为“骄子”。成吉思汗的军队就是骑着这种气贯长虹的天马征服世界的。
雅兰眼睁睁地看着几百匹高贵的骏马从面前疾飞而过,后面那个剽悍的长着古铜色皮肤的骑手正朝她飞驰而来。她扬起手拚命地喊叫:喂,你站下,别跑那么快。
毕力格是站不住的。他骑的枣红马跟随马群,奔跑在波澜壮阔的草原上。长长的马鬃在风中飘动,像蓝天里舒卷自如的云彩,油亮的身躯闪耀着太阳神奇的光泽。它们跑动起来像天上的流星,像地面的滚雷。
她就这样看着毕力格和那群从天而降的神马飞驰进草原深处。
雅兰凭着记忆,把毕力格画进《岩石姑娘》的绘画作品当中。他在她的画里奔跑,大地在奔跑,连天上的太阳也在奔跑。而比它们跑得更快的是那些像流星一样的骏马。画中的毕力格更像追逐神马的英雄。
美术老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怀疑一个女生怎么能够画出如此大气磅礴的作品。雅兰朝老师笑起来,她当然不能告诉老师,她的心里奔涌着另一个人的血液和力量。看到骑手毕力格时,她便意识到,她的故事开始了。
那天夜晚,我听着舅妈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慢慢地睡着了。舅妈悠长缓慢的话音和她嘴里袅袅的旱烟味儿,随着开始凉爽的晚风飘得越来越远。最后我什么也听不见,进入了梦乡。
那天夜晚,另外一处篝火一直熊熊地燃烧。明亮而热烈的火焰照耀着两个年轻人的脸庞,照耀着他们比篝火还要明亮而热烈的眼睛。
雅兰看着幽蓝的天空,难过地问:毕力格,你真的要结婚吗,那我怎么办?
毕力格用力扯下身边一绺草,生气地说:我爸真是糊涂了,连问都不问我,就跟人家谈亲论嫁。我从来没答应过这桩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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