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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启示录(柳溪)-第1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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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慢慢地镇定下来。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断了红薇的思绪。门开处走进三个人:曹刚、吴文绶,还有一个她不认识。他们拉开椅子,在长桌前面就座。吴文绶坐在中间主位,显然,今天这头一堂审讯由他担任主审官。
  一见这个麻脸、戴着红线锁边眼镜的吴文绶,红薇立刻想起理查德那次盛宴李顿国联调查团时,学生们冲进景山公馆时的情景:她清晰地记着这个特务被学生们绑在后院那棵大槐树时的样子。今天他穿了一身浅驼色的牛毛布协和式制服,做出一副庄重的模样,好像吞了一根棍子,端坐在靠背椅上。使红薇越发觉得他是那么卑微得可怜可笑。
  审讯并没按常规开始。没有那一套繁琐的姓名、年龄、籍贯、住址、职业等的例行询问,吴文绶劈头就问:
  “方红薇,你想好怎样招供你的图谋不轨的通匪问题了吗?”
  “想好了。”
  “那你就从实招来吧!”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吴文绶一拍桌上的惊堂木,立刻翻着一对眼白很大的马眼说:“给我用大刑,上架!我看,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也不认识我的厉害!”
  几名熟练的行刑手,捯着绳索,把铁的吊环从房梁上放下来,又有两个特务,把绳索缠在她的肩背上,每人拉着一根绳子,准备往上提吊。
  “慢着!”曹刚用手制止着,喊了一声,他换成一副劝善的面孔,对红薇说,“蓓蒂小姐,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你在这儿受尽折磨,又有谁知情?!你们共党的规矩我知道,只要被捕,不但不受信任,而且还要受到审查、怀疑,你就会打入另册了,你想想何苦来呢?”
  红薇低下头,不言语。
  “蓓蒂小姐,”曹刚接着用好言好语劝降,“其实你已是美国人的养女,生活如此优越,又上了名牌大学,有好门第、好学历,将来既不愁职业,也不愁婚嫁,你一切都有了,你还有什么所求?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迷上了穷八路、穷共党?!……”他停顿下来,喝了一口水,还想再说点打动人的话:“我的时候,听我的劝吧,你现在又怀着身孕,要是真给你动刑,你这身子骨儿,受得了吗?你不为你自己打算,也不为你没出世的孩子考虑考虑吗?”
  红薇这时确实想到了她的家,老爹,妹妹,红堡小弟,还有延年爷奶,她觉得她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流出了眼泪。
  曹刚看见那不断流的眼泪,像断线的闪光珠子,滑过红薇瘦削萎黄的面颊,滴落在她的衣襟上,误以为是受了他这套话语的感动而软化了,心里不禁一阵欣喜。
  “你明白了吧?一切都来得及,你招了供,保证你这辈子享有荣华富贵!”曹刚走下台子,凑近红薇低声地说:“你如果不愿意当着这么些人说,可以对我一个人私下讲,我也不要书记官记录,你看怎么样?你先回答我:李大波到底躲在哪儿?”
  红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泪像喷泉一样流出来,她太激动了。从曹刚的询问里,她得知敌人到现在还没逮着李大波,这就够了!她何惧此刻昂首死去?!她把头一摆,用异乎寻常的口吻大声地说:
  “我说过,我不知道!”
  她的响亮回答,使屋里的空气骤然一变。原来以为颇有希望的敌人,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
  吴文绶扭过头对曹刚说:“我说怎么样?我敢跟你打赌,你这是白费唾沫!对她这个铁杆儿,你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依我看,这小娘们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啦!”于是,他巴哒一声拍起惊堂木,吆喝着说:“用刑!”
  她先被吊上房梁,在半空悬着,接着是皮鞭抽,她知道这是她的末日来临,她只希望快一点结束她的生命,所以她咬紧牙关破口大骂,这更惹恼了这群大小特务,手下更狠,须臾间她便昏了过去。随后松了绑绳,她被从房梁的吊绳上放了下来,用水把她从昏迷中喷醒。
  “你说不说?!”
  “我不说!”
  突然,红薇的肚子像绞肠痧一样拧着疼起来,一阵连上一阵,她躺在地上起不来,疼得翻滚着。刚才她挨皮鞭的时候,虽然也疼得钻心,但她咬紧牙关,把心一横,一声也不吭,可是现在这种撕裂心肝的剧烈疼痛,使她实在难以忍受,她放声地呻吟起来。接着从她的下身渗出了鲜血。显然,这阵疼出血都是流产的先兆。
  曹刚和吴文绶见了这般光景,都站起身,摆了摆手,立刻命令那些打手说:
  “回监!”
  红薇被拖死狗似的拖回了七号监房。
  七号监房里是那么寂静。午后四点钟左右,女监看守又收进来一名新女犯。她没有戴手铐脚镣。红薇被带回监房的时候,衣服被皮鞭抽破,满脸是伤,下身还不断地出血。她被放在水门汀地上铺的草荐上,特务们退出女监,女看守长张多丽,又锁上了铁栏栅的监门。红薇的产前阵疼,一阵强似一阵。她的脸色惨白,头发蓬乱,两手攒拳,一个劲儿在草苫子上来回翻滚,她大声地呻吟着:
  “好疼啊,救救我!……我真的活不了啦!……我的妈呀!
  ……”
  新犯人没见过这种事,吓得缩在屋角里,她还没有上过公堂,看见这种残酷的受刑,心里气愤地咒骂着:“这些民族败类,对自己的同胞肯下这样的毒手,简直没有一点人味儿。”
  红薇的腹部阵疼又松缓下来,她也变得安静了许多。她闭上眼想休息一会儿。她被拖进监房,因为腹疼,根本就没注意来了同监女犯,她朝着监房外有气无力地喊着:“看守!
  水,给我点水,我太渴了!……”
  没有回音。新犯人本来很紧张,害怕地缩在墙角里,可是看见看守没来,这时她的胆子变大了,她把自己带来的一搪瓷缸子凉开水,端到红薇脸前,用手托起她的头,凑近嘴边,低声地呼唤着:
  “难友,快喝点水吧!”
  红薇稍微抬起一点脖颈,闭着眼,喝了一阵。然后倒头就睡,她是那样疲乏无力啊!
  难友把她的头放在草荐上,用湿手巾给她擦去脸上的血痕,突然,她认出她来,摇晃着她,哭着喊道:
  “红薇,红薇,是你啊!你快醒醒,我是小昭啊!你醒醒!
  ……”
  红薇异常虚弱,于朦胧中听见有个声音在呼唤她,她慢慢地睁开眼,开始有了模糊的意识,她觉得脸前这个留着短发、满面泪痕的女人是这么眼熟,只是一时她认不出来。她瞪着大眼,呆滞地凝视着。
  “红薇,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陆小昭哇!”
  红薇渐渐恢复了意识,她认出小昭,她抱起陆小昭的头,委屈地哭泣起来。哭了一小阵,她觉得时间不多了,还有比哭泣更重要的事,应该赶紧向小昭做一交代,便止住了哭声,急切地低声问:
  “小昭,怎么你也被捕了?陆秀谷教授如今怎样了呢?”“唉,你走后,这几年我大学毕了业,便留校工作了,”陆小昭轻轻地解释着说,“这一回是日本宪兵队又对北大、清华几所大专院校进行突然大搜查,而我爸爸是在这事之前的几天,随着几名教授去延安了,现在可能还在路上。我不能肯定是这件出走的事泄露了风声,还是敌人在半路截获了他们。我是在敌人搜不着爸爸,才把我逮捕的。我现在还为父亲悬着心呢。”
  “哎哟,哎哟,我的肚子又疼起来了!”红薇抓挠着两手喊叫起来,临产先兆的阵疼又开始了,剧烈的、像从身上往下撕肉似的钻心疼痛,使她紧咬着嘴唇,头又在草荐上滚来滚去,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沁出来,顿时她的头发像被水浇似的全湿透了。她鬼哭狼嚎般地喊叫着:“啊呀!小昭,我活不了啦,让我死吧!……”
  陆小昭还没结婚,她一点儿也不懂生育孩子的事,看到这般痛苦,她几乎吓傻了。她奔向锁着的狱门,两手抓住铁栏栅,转声转调地喊起来:
  “看守,看守!快来人呀!她要生孩子啦!”
  整个七号监房全被这凄厉的喊声惊扰了。和这间牢房毗连的六号和八号的牢房,都奔向铁栏栅,关心地喊着:
  “按住她的肚子,千万别让胎儿往上撞,别碰着心……”
  “按着她的胳臂,帮助她使劲儿……”
  “儿头露出来了吗?可别让他再缩回去!”
  陆小昭慌了手脚,这些嚷嚷成一团的话语,她一句也没听清。
  “这是干什么呀?这么炸窝?跟蛤蟆吵坑似的?!”女看守长张多丽气势汹汹地奔过来,大声地训斥着,“什么事呀,这么炸呼?”
  人们和陆小昭几乎是同时喊着:“她要生孩子!”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女人生孩子,还不跟猪狗下崽一样吗?看你们闹慌得跟炸庙赛的!”张多丽满脸横肉,横眉立目地训斥着人们,但她还是开了监门。
  就在这时,红薇的羊水破裂,随着在她的两股之间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儿头,张多丽紧紧地抓住这个小脑袋,用力地摇晃着,胎儿完全下来了,而且还哇哇地哭了起来。
  “先别铰脐带呀,等等胎衣,要不,便血澎心啦!”从邻监传来关心的嘱告。
  张多丽熟练地剪断了在胎儿脖子里缠了三匝的脐带,陆小昭急忙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了一只袖子,绑好了脐带,胎衣这时也顺利地下来了。剧疼过后,红薇渐渐地睁开眼,看了一眼那个瘦弱的小婴儿,从眼角里淌出了眼泪。
  “是一个丫头!”张多丽把孩子放在草荐上说着,“嘿,看这孩子来得多不是时候!”
  是的,一个失去自由、正在受着磨难的母亲,把一个和祖国同命运的、多灾多难的孩子领到了苦涩的人间!
  红薇由于失血过多,昏迷过去。女看守张多丽受了特别关照,立刻奔到办公室打电话去叫医生。须臾时刻,狱医便匆忙赶来。他奉到命令,为了从这个女犯嘴里掏出口供,他要尽全力进行抢救,他的任务是绝不能让她在这节骨眼上轻易死去。
  医生给红薇注射了强心针、止血针。过了不一会儿,她苏醒过来了。医生才如释重负地和女看守长张多丽一同退出了牢房。
  黑夜来临,牢房甬道里的灯光如豆。挨着红薇身边躺着的婴儿,被陆小昭带来的一件小棉袄包裹起来。她耸动着小鼻子在鼾睡,但时常被喝进的羊水呛醒。红薇浑身的伤痕疼痛起来,一点儿都动弹不得。陆小昭不得不抱起那早产的婴儿,侧着身让她吐出黏腻的混着鲜血的羊水。
  红薇虚弱地伸出她的手,抓住小昭的手,有气无力地喃喃着说:“小昭,幸亏有你,谢谢,谢谢!”
  小昭说:“红薇,想不到你做了母亲,你要坚强,为了这孩子你也要活下去!”
  “是的,我要挣扎着活下去。一定的……”
  “我想问你一句:大波他如今在哪儿?他平安么?”
  “小昭,敌人是为了抓他才把我抓来,我估计他已平安地回到根据地了。”
  “那太好了。……”陆小昭把婴儿放在红薇身边,“我们苦撑着吧,敌人已经快到他们的末日了……”
  “别说话啦,快睡觉吧,”查夜的狱卒怒声申斥着,“都什么时候啦,还鸡猫子吵叫的?”狱卒是个跛足的中年人,他在七号监房里走了一趟,每个囚室都探探头,然后才关闭了甬道上的一盏灯,退了出去。
  这一夜,新生的婴儿香甜地睡在红薇与陆小昭之间的草荐上。这个小生命和她母亲一样,全然不知道就在她身边和偌大的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和今后还有怎样的灾难在等待着她们……

  第二天清早,看夜的老狱卒来给监号送饭。婴儿因为饥饿,无力地啼哭起来。狱卒放下稀粥、窝头和咸菜,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嚯,又添了一个小犯人!”他探头看了看婴儿,拿起马勺,又往红薇的碗里添了一勺稀饭汤,“喂她点米汤喝吧,她叫饥哩!”然后他凑近栏栅,压低了声音说:“喂,我说,你快喂喂她吧,按照这监里的规矩,不收容孩子,小心那母老虎,一会儿来抱孩子走……”
  陆小昭替红薇着急地问:“那孩子抱到哪儿去呀?!”
  “都送到仁慈育婴堂去,那是美国教会开的,虽说送到那儿的孩子也死了不少,可总比跟着她受这份牢狱之灾强多了呀!”老狱卒说罢,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喃喃着:“罪孽呀!”
  便提着饭桶又给别的监号送饭去了。
  红薇躺在草荐上,听清了老狱卒的话,心里不由得暗吃一惊。她知道这仁慈育婴堂,就是理吉德·麦克俾斯以美国美以美教会的名义开办的所谓慈善事业。当年宋美龄北来,还专门参观了这座位于北平西山的育婴堂。当时的报纸狠狠地吹嘘了一顿,理查德也做为中美友好的慈善家头衔,出了一阵风头。红薇想到她自十一岁被拐带进京,想不到她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没逃出这个美国传教士的手心,想到她的命运是如此多舛,心里真是痛苦万端。她挣扎着坐起来,用牙咬着,从她的白衬衣上撕下来一块前襟,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急忙写了一封血书。写完后,她无力地倚着墙壁,小声地说:“小昭,你快帮助我把这封血书,塞在这孩子的身子底下,我怕呆会儿来抱孩子,就来不及了。……倘使她命大能活,也好让她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
  小昭赶紧把血书塞进孩子裹着的衣包里,又抱起她,用小勺慢慢地喂她米汤喝。孩子灌了一肚子米汤,不哭了,又疲倦地沉睡起来。
  小昭把棒硬的窝头泡在稀饭汤里,端到红薇脸前,劝慰着说:“红薇,你吃一点吧,你太虚弱了。要不是这种情况,你坐月子,还要喝小米红糖粥、煮鸡蛋,喝鸡汤补身子,熬鲫鱼汤催奶哩!现在只好吃这破饭!”
  红薇乏力地倚在墙上,像咽药似的吃着那已经发馊味的窝头和有霉味的米汤。
  她们刚吃完放下饭碗,只见女看守长张多丽腰间响着一串大钥匙,快步地走进监号,直奔七号监房。
  “喂,我说,方红薇,有人来抱孩子啦!”
  铁栏栅的牢门打开,张多丽就要进来抱孩子。红薇咬住牙,忍住浑身的伤痛,听任下身还在出血,勉强挣扎着坐起来,流着泪,抱起孩子,亲吻着婴儿的小脸蛋儿,抽噎着说:
  “再让娘看你一眼,我可怜的孩子,……都是我的错,不该在这个国难当头的时候,把你领到这个世界上来,……倘使你活下来,原谅你的父母吧……”
  “别叨唠啦,这都是废话!”张多丽申斥着红薇,然后朝甬道招招手,“喂,快走,你怎么走得这么慢啊?”
  这时只见一位梳着发髻的妇女慢慢地从甬道那头走来。听见女看守长的催促喊叫,她握起拳,浑身使劲,迈着放足的脚,加快了脚步,奔向刚打开的牢门。
  “来,就是这小崽儿,昨晚上刚下的……”张多丽指着婴儿说着。
  红薇抬起头,望着来收婴儿的老妪,她惊讶得目瞪口呆了。天哪,她看见了什么?!一阵疯狂的惊喜,几乎是喊嚷起来:
  “王妈妈!是您啊!多么巧!”
  王妈妈这时才认出这个削瘦枯黄的女犯人是红薇。她的眼里立刻噙满了一包热泪,她心疼地扑上去,拉起红薇的手,颤抖着哽咽地说:
  “薇妮!我的亲人哪!……看这些缺爹少娘的狠心贼把你收拾成这样儿……”
  “喂,我说你这老婆子不打算活啦是咋的?别跑这儿满嘴喷粪!快走,抱起孩子快走!哪那么闲白儿呀!”
  张多丽从红薇的怀里抢夺过婴儿,放在王妈妈的怀里,又推搡着她出了铁牢门。王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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